第116節
院子里重新歸為寂靜。 清虛子又看了一會書,忽然起疑,從書卷上抬頭看向空蕩蕩的院子,兩個人在外面磨蹭什么呢,怎么去了這許久不回來。 他坐不住了,起身邁步往外走,穿過幾重院子,到了觀門口,卻見大徒弟正跟人說話,福元也在一旁好奇地看著那人。 他偏頭一看,頓時露出惱怒的表情,就見阿寒面前站著一位金堆玉砌的貴小姐,頭上梳著圓溜溜的雙髻,笑容可掬,不是那位大理寺卿家的劉小姐是誰? 想起她家下人對待阿寒的態度,他氣不打一出來,怒氣沖沖奔到門前,厲目掃視劉冰玉一遍,便要發作。 誰知阿寒見師父過來,忙喜孜孜地對師父道:“師父,您看,劉小姐給我送了好些吃的來?!?/br> 說著指了指門口堆的一大堆點心盒子,因太多了,他懷中抱不下,只好暫時在地上堆著。 清虛子瞪一眼劉冰玉,沒好氣道:“這是什么?” 劉冰玉一向有些怕阿寒的這位師父,此時見清虛子臉色好生嚇人,平日的伶牙俐齒早嚇得扔到爪哇國去了,窘迫地立在原地,只顧拿眼睛看著阿寒,訕訕地不知如何接話。 師父素來陰晴不定,阿寒倒也不覺害怕,高興地解釋道:“上回那包三味果沒能送給阿玉,阿瑤知道了,便讓常護衛將剛才那包三味果送到劉府去了,阿玉接了咱們的三味果,就買了好些點心做回禮?!?/br> “我是來給阿寒師兄賠罪的?!眲⒈裥⌒囊硪淼厣锨皫撞?,接著阿寒的話道,“要不是剛才沁瑤派人將那日的事告訴了我,我都不知道阿寒師兄曾到我府中送過三味果。說起來都是府中下人無狀,我回去后會好好責罰他們的,還請阿寒師兄和道長莫再生氣了?!?/br> 清虛子見她態度懇切,前因后果又交代清楚了,肚子里的火消散了不少,默默地看著劉冰玉,沒想到這孩子不但沒有半點驕矜之氣,竟還懂得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不怪沁瑤說她單純厚道。 他負著手唔了一聲,道:“劉小姐客氣了,觀內如今只有我們師徒,就不請你進內坐坐了?!?/br> 劉冰玉見清虛子態度明顯好轉,松了口氣,轉頭看向阿寒,他臉龐被夕陽照得越發俊挺,每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好看得讓她心慌意亂。 她站了一回,見清虛子沒有進觀的打算,好些話不便跟阿寒說,只好面露不舍道:“那我回去了?!?/br> 阿寒見她轉身,忽然也生出幾分不舍,追上前,撓撓頭道:“阿玉meimei,謝謝你送的點心,我特別喜歡聽你說話,你若沒事,能常來觀里跟我玩嗎?” 清虛子聽得嘆氣,原以為劉冰玉會面露為難,甚或一口回絕,沒想到劉冰玉眸子一亮,點頭道:“嗯!只要我能出來,一定來觀里找你?!?/br> 說完,又笑著看了阿寒好幾眼,這才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 清虛子暗自稱奇,這世間的孩子,果然是一人一個心性,阿寒這樣的性子,尋常女子只會認為他蠢笨,連多看他一眼都不肯,怎會像這位劉小姐一般愿意跟他有來有往。 見阿寒仍在原處杵著,忽道:“阿寒,你跟為師進來?!?/br> 阿寒哦了一聲,又在原地目送了劉府的馬車一會,才跟清虛子回了觀。 清虛子引著阿寒進了房,沉默地看了一會攤開的那本書,看向阿寒道:“告訴為師,你是不是很喜歡剛才那位小娘子?” “您是說阿玉?”阿寒沒想到師父會問這個,一點不覺害臊,只憨憨一笑道,“喜歡。她總我說我救過她幾回,是長安城的大英雄呢,我很愛聽她說話?!?/br> 清虛子聽得越發悵惘,狠著心道:“她門第太高,咱們高攀不上,往后別跟她來往了?!?/br> “為什么?”阿寒不解,有些發急。 清虛子沉沉嘆氣,“就算門第不是問題,她爺娘也會嫌你蠢笨,斷不會將女兒許給你的?!?/br> 阿寒怔了一怔,“將女兒許給我?師父,你今日好奇怪,為什么說的話徒弟全聽不懂?蠢笨?我從小就蠢笨,可您和阿瑤也從來沒嫌棄過我啊?!?/br> 清虛子滿心愁緒,舉棋不定,“師父想跟你說的是,你本不該如此蠢笨——倘若師父有法子能讓你變得跟常人一樣,你可愿意?” 阿寒不解地眨眨眼,可等他一字一句消化完師父的話,臉上綻出大大笑容道:“真有法子讓阿寒變聰明?就像阿瑤那樣聰明嗎?太好了,師父,您快使法子讓阿寒變聰明吧?!?/br> 清虛子眸子閃過一抹痛色,定定地看了阿寒一會,哀慟道:“師父是有法子,可是——” 看著阿寒不諳世事的歡喜模樣,剩下的話卻如哽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 雖然已近長安,天氣卻未見轉暖,跟玉門關的嚴寒如出一轍,眾人心里都知道,長安的隆冬已經來了。 急行了百里,眾將士都有些疲乏,夏荻勒了韁繩,抬眼見太陽如金鉤一般沉沉西墜,吩咐下去,在原地駐扎營地,升起篝火,休息一晚再出發。 胡亂吃了些東西,夏荻背靠在帳篷上,屈起一腿,一邊飲酒,一邊看著遠處逐漸隱入黑寒中的群山,他面容黑瘦了些,身上也已有了軍人特有的威嚴,神情卻有些寂寥。 將領們奔行了幾日,好不容易松懈下來,興致頗為高昂,都聚在火旁,借著酒囊吃干糧,七嘴八舌地說話。 正熱鬧著,忽然有幾名將士推推搡搡地壓著一行人過來,到了夏荻跟前,那將士令那些俘虜跪下,拱手對夏荻道:“夏將軍,這幾個道士行跡頗為可疑,屬下怕他們是蒙赫殘羽,便將他們綁了,請將軍發落,” 夏荻放下酒袋,掃一眼那幾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果然都穿著青灰道袍,身上背著好多行囊,足有十來人,年紀最輕的不過十五六歲,最長者卻已逾花甲之人。 “將軍饒命??!”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道士大聲求饒,“貧道們是長安城三清觀的道士,因有急事需暫離長安城一些時日,所以才在官道上趕路,絕非外賊的細作啊?!?/br> “急事?”夏荻看著眼前之人,這些道士足有十來個,什么樣的急事需要整間道觀的道士出動?他嗤笑一聲,“將他們拖下去,先砍斷右手,若還不說實話,將剩下的手腳都砍了?!?/br> 道士們不曾想這位玉面將軍行事如此狠絕無情,當下都嚇得面色一變,“將軍,貧道們斷不敢有所隱瞞,只是貧道們離開長安的理由頗有些荒誕不經,就算說出來,您不但不會相信,恐怕還會認為咱們是在妖言惑眾!” 夏荻不耐煩地蹙了蹙眉,看向那幾名將領,冷冷道:“還愣著做什么,拖下去把手砍了?!?/br> 將士領命,俯身便要拖著道士們到一旁行刑,那幾個道士眼看性命不保,扯著嗓子大喊起來,“將軍,前日我們家師夜觀天象,無意中瞥見了天狼星墜落,雖然稍縱即逝,但太白起,紫薇落,是實實在在的大兇之兆,長安城不日便會有大災禍!我等人微言輕,不堪匹敵,只好舉觀逃離長安城。這話一字不假,還望將軍明辨!” 夏荻臉上依然看不出變化,顯然并不相信那道士的話。 那幾名年長些的道士又搶著道:“將軍若不信,不妨搜咱們的身,咱們身上還帶著觀里的不少法器和符紙,都是實實在在的符箓派道士所用之物,斷做不了假的?!?/br> 那幾名將士聽了這話,搜了一通,果又搜出不少法器,當中一個項圈似的物事,懸著圓溜溜三個鈴鐺,看著竟跟沁瑤平日佩戴的那個鈴鐺項圈有些相似,卻比沁瑤的那串粗陋了不少。 夏荻出了一回神,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揮揮手道:“將他們押下去,明日跟咱們一道上路?!?/br> 那幾個道士聽說還要回長安,面色竟比之前變得更為灰敗,哭道:“將軍,與其回長安城,不如您痛痛快快地給咱們一刀?!?/br> 夏荻見他們要多懼怕有多懼怕,全不像作偽,抬頭看向滿天繁星,雖然星象之說由來已久,可這些道士為了一個所謂的兇象,寧可棄觀而逃,會不會太過荒誕了些。 雖如此想,終究起了疑心,想起長安城那些讓他掛念的人,猶豫了一刻,忽揚聲對篝火旁的軍士們道:“可歇息夠了?連夜趕路吧,少在路上耽擱,咱們也好早日回到長安?!?/br> ☆、第174章 進宮之前,沁瑤還想著宮里耳目眾多,不知怎樣才能不露痕跡地找到宮里那幾個老人,進而打聽李天師的事。 誰知藺效顯然沒打算遮掩,聽說皇上在永壽宮,便徑直帶著沁瑤去永壽宮請安。 在沁瑤的印象中,皇上但凡有閑暇時間,多半都在永壽宮逗留,諾大一座后宮,只得怡妃一個寵妃。 她以前認為是由于怡妃娘娘性情圓滑,又生得艷冠后宮,所以皇上才會如此寵愛她,可今天聽了藺效說起當年皇上跟蕙妃的往事,心下明白,恐怕這當中還有一份怡妃善待太子的緣故。 進了殿,吳王兩口子也在,兩人并肩坐在怡妃下首,面上倒依然一團和氣,可夏芫的臉色十足難看,眼睛下面的烏青重得像有好幾夜沒睡過好覺似的。 吳王的氣色卻出人意料的好,跟他們打招呼時笑容滿面,精神奕奕,簡直稱得上滿面春風,只是跟夏芫說話時,雖然親昵如常,那目光卻透著陰天欲雪的冷淡。 沁瑤心下了然,那日吳王忽然問她頭上簪子之事,雖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可看如今吳王待夏芫的光景,怕是回去之后沒多久便發作了出來。 想來吳王就算再有城府,畢竟是天之驕子,不大可能會有那個雅量容忍妻子背著他耍弄這些手段。 要知道當初去潤玉齋買梅花簪的不是康平、不是陳渝淇,更不是其他長安貴女,而是藺效。 夏芫究竟存了怎樣一份心思,才會特意跟在藺效身后去做一根幾乎一樣的首飾,這其中的緣故,自有萬般解釋,可往往最不堪的那種,才最接近真相。 尤其那塊東海寒玉還是吳王自己送的,只要他日后一想到自己曾親手替夏芫做筏子,心里會有多慪,不用想就能知道。 皇上看著藺效和沁瑤行完禮,興致勃勃道:“天氣愈發冷了,你們小兩口既進了宮,也免得來回折騰,不如就在永壽宮用完晚膳再回去?!?/br> 沁瑤暗看一眼藺效,原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藺效卻爽快地答應了,“好,多謝皇伯父?!?/br> 怡妃便吩咐宮人們張羅起來,又殷切地讓米公公去請太子過來一齊用膳。 米公公去了一晌回來,面露愁容道:“太子殿下說他身子不適,不過來用膳了?!?/br> 怡妃怔了一下,忙道:“可去請了余若水去給太子殿下診視?” 米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年,何需等怡妃這聲吩咐,早已派了宮人去請余若水了。 皇上沉著臉,不虞道:“為了一個心術不正的女子,他要作踐自己到什么時候?成天的傷春悲秋,哪有半點皇家男兒該有的氣魄?” 怡妃忙軟聲勸道:“太子殿下素來重感情,跟秦媛又到了說親事的地步,秦媛就這么驟然死了,不怪他心里難過,皇上別跟著心焦,想來等過些時日,太子想明白了就好了,皇上且擔待些罷?!?/br> 皇上這才不言語了,可依然陰著臉。 許是因為皇上心緒不佳的緣故,一會上了膳,夏芫跟吳王之間的疏離倒減淡了許多,吳王不時殷勤給夏芫夾菜,夏芫也含著笑意給吳王斟酒,二人的行止跟從前一般親密。 沁瑤看得暗暗稱奇。 藺效向來是多看一眼夏芫都覺多余,察覺妻子吃飯不專心,怕她飯后會積食,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將她的注意力喚回來。 沁瑤不敢再溜號,老老實實用完膳,便耐心等待藺效著手安排打聽李天師之事。 散了筵,皇上進內殿歇憩,藺效卻帶著沁瑤告辭出來。 路過甘露殿時,殿門外忽然轉出一個年事已高的大太監,負著手閑閑站在路旁,仿佛剛看到藺效似的,露出個驚訝的表情,旋即含笑鞠躬道:“世子、世子妃?!?/br> 沁瑤認得他是宮里專門掌管門禁落栓的王公公,聽說曾是先皇跟前極得意的宮人,領著太監總管一職,如今雖已有米公公頂了職位,卻仍分管著宮里的要務。 藺效不過對王公公點了點頭,寒暄了一句,便拉著她就往前走了。 沁瑤知道王公公是個宮里的大忙人,平日甚少見他跟藺效有來往,可剛一走到甘露殿,便好巧不巧遇上了此人,怎么看都覺得他像是專在此處候著藺效似的。 正要向藺效問個明白,那邊許慎明卻領著一隊御林軍將士過來了。 許慎明見了藺效和沁瑤,有些訝異,過來見禮:“藺統領?!?/br> 又對沁瑤道:“世子妃?!?/br> 藺效停步,對沁瑤溫聲道:“此處風大,你到那邊宮墻下等我一會,我跟許統領說幾句話就來?!?/br> 沁瑤知道藺效恐怕有些宮中布防的細務要跟許慎明交代,不想讓旁人知道他在妻子面前毫不遮掩,免得落人口實,便乖巧地應了一聲好,依言站到甘露殿的一處宮墻轉角處,果然如藺效所說,此處是個死角,左右無風,站久了也不會生出寒意。 等了片刻,她仰頭細數著頭上從宮墻內探出的柳枝,默默在心底盤算,派去打探緣覺底細的人今晚便能回來,也不知道到時候能否弄明白他對壽槐山的蝎子精屢次放水的原因。 想起這一年來出現的大煞,她一顆心懸在半空,當務之急,是先得說服師父跟她一道去書院破了障靈陣,以便早日看清書院的五行格局。 倘若斗宿中的最后一個魔星女宿果真蟄伏在書院里,長安城遲早會迎來一場新的浩劫,屆時長安城的黎民百姓怎堪抵擋,根本無法想象。無論如何,得想法子提前應對才行。 可設陣之人如此陰狠,手段層出不窮,不等到他們和師父破開障靈陣,恐怕已設下埋伏對付他們,他們非但破不了陣,沒準還會白白賠進去性命。 因此一味拉著師父蠻干肯定不行,最好既能在最短時間內查出布陣之人,又能在女宿橫空出世之前成功將其鎮壓。 正想得出神,忽然暗處傳來一聲低呼聲,“阿、阿媛?” 這聲音倉皇而突兀,沁瑤也跟著吃了一驚,聞聲抬頭,就見有人站在轉角處,似乎剛從墻的另一側走來,見她抬頭,又往后連退幾步,一臉的驚怖。 “太子殿下?”沁瑤認出來人,驚訝轉為疑惑,太子臉上毫無血色,似乎嚇得不輕。 太子定了定神,看清是沁瑤,鎮定下來,強笑道:“弟妹,你怎會在此處站著?” 沁瑤回想剛才太子見到她時的脫口而出的那聲“阿媛”,她跟秦媛身量相仿,又站在暗處,看來太子是把她錯認是秦媛了,可他的反應似乎有些太過激了,活像見了鬼似的。 她心里雖奇怪,仍對太子行了一禮,含笑解釋道:“我跟世子一道進的宮,正準備出宮,路上遇到了許統領,世子在那邊跟許統領說話,我便在此處候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