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這日上完晌午最后一節課,沁瑤等人正在王應寧屋里說話,忽然陸女官派人來傳話,說下午書院放假。 原來盧國公夫人因盧國公生辰,要回府籌備事宜,原本下午該講的一堂女德課便取消了。 康平見院長回家,頭一個鬧著要回宮,因沒有盧國公府人坐鎮,陸女官等人震懾力遠遠不足,康平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了逞。 有了康平開頭,陳渝淇等人也跟著到陸女官面前請假,借口五花八門,陸女官煩不勝煩,索性速速派人到盧國公請了盧國公夫人的示下,得她準許后,干脆給所有學生放半天假。 一眾女官這時便忙著給各府送消息,令各府派人來接自家千金。 沁瑤聽到這消息,想起上回在書院里見到的半頭鬼,便預備回自己屋子,取了那鎮鬼的丹藥瓶,好去青云觀找師父。 誰知劉冰玉興致勃勃地提議道,既然書院不過放半日假,晚上便要回來就寢,不如趁這一下午的功夫,幾個人一道去添置些胭脂水粉,順便買些點心回來磨牙。聽說榮寶閣新上了一道桂花酪糕,出奇的香甜沙軟,近些日子引了好些人前去嘗鮮。還有富春齋,往常的秋蟹最是膏肥油多,估摸著這會也該上了,配了桂花酒,光想想便流口水,不如幾人一同去富春齋用晚膳,宵禁前回書院便是了。 裴敏啐她:“還以為你有啥好新鮮有趣的去處,誰知道繞了一大圈,還是逃不過一個吃字?!?/br> 沁瑤聽到富春齋三個字,先是臉一紅,可看到劉冰玉眉飛色舞地談論美食,不免跟著笑了起來,想起她父親大理寺卿劉贊那副嚴肅正經的模樣,怎么沒辦法跟眼前這個愛說愛笑的劉冰玉跟劉贊聯系起來。 王應寧笑歸笑,卻也欣然附議,說上回花朝節,沁瑤缺席,裴敏未曾出府,四個人未能好好一聚,最近難得天氣舒爽,不如趁這個機會出去同樂一回。 這樣一來,沁瑤倒不好做回青云觀的打算了??扇曰匚萑×四茄b鬼的藥瓶,想著說不定街上能遇到師父和阿寒,正好將東西給他們。 四人收拾一番出來,各府的馬車已在門前候著了,沁瑤等人便給各府的下人留了話,最后同坐王家的馬車往東市去了。 女子天生愛美,第一個便去的一家胡姬新開的云容齋,聽說店內有不少西域所作奇花異卉做的汁子,抹在身上有異香,涂在臉上還有養顏之效,裴敏等人少年心性,難免有些好奇。 沁瑤也跟著下車,正好瞧見對面街上有人從馬車上下來,那人身形窈窕,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跟上回在富春齋崔氏的打扮一般無二。 沁瑤立刻認出這人是崔氏,忙往馬車后一躲,以免被她看見,心中暗忖,曾南欽上回已落在藺效手里,不知崔氏這回又要跟誰幽會。 正想著,裴敏回頭見沁瑤立著不動,一把拽了她往內走,道:“發什么呆呢,她們已進去了?!?/br> 沁瑤只好放棄一探究竟的打算。 對面樓上有人瞧見,笑道:“難得瞿小姐今日放假,可惜你這邊要給崔氏做局,一時走不開,否則正好可以一解相思之苦?!?/br> 藺效目送沁瑤進了云容齋,笑了笑道:“她往常來往的閨閣好友少,難得跟這幾位同窗投契,多多來往總沒壞處?!?/br> “你是怕你二人一旦成了親,你在外忙著公務時,瞿小姐一個人在家寂寞吧?”蔣三郎心知肚明地一笑,“說起來,你們府上也著實太冷清了些,這回再處置了崔氏,你們王府可就你們父子三個男丁了。不過你惦記瞿小姐這么久,等她嫁給你,我就不信你能閑著,過不多久,你們瀾王府恐怕就會添丁了,有了孩子,你還怕她會寂寞不成?” 藺效耳后染上一層紅暈,淡淡道:“你今日的話太多了?!?/br> 蔣三郎笑著搖搖頭,把玩著手中的酒盅道:“不過照往年宮里指婚的例子來看,宗室子弟要么不指婚,一旦指婚,不過一道圣旨而已。太子、吳王雖納了側妃,正妃尚且沒有擬定,夏蘭三兄妹前些年在蜀地,也未聽說有婚配人選,康平不久就要及笄,挑駙馬總不能拖到明年。我瞧你皇伯父的架勢,多半到時候會給你們幾個一道指婚,你既心急要娶瞿小姐,倒不如因勢利導,想辦法做得更沒有痕跡一點?!?/br> 藺效嗯了一聲,似是心里已有了成算,抬眼看向蔣三郎道:“說到賜婚,你別光說我,你倒說說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蔣三郎意興闌珊地一笑,“我可沒那份心思去謀求長安城哪位小娘子,跟誰成親不是成親?你皇伯父到時候愿意指誰便是誰吧?!?/br> 完全一副自暴自棄的打算。 藺效暗暗皺眉,剛要說話,常嶸閃身進來道:“王爺已被引來了?!?/br> 蔣三郎聽了這話,起身一拍藺效的肩膀道:“行了,我去做惡人去了。想當初你皇伯父為了大隱寺那樁懸案大發雷霆,拉了朝中多少官員下馬,今日總算能大白天下了?!?/br> —————————————————————— 崔氏緩步進了最里頭一間雅間,見曾南欽正坐在窗前發呆,臉上表情僵硬得出奇,心里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關門的動作也隨之一滯。 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確定是她熟悉的那個曾南欽無疑,這才回身將門仔仔細細關嚴,走到他對面坐下。 她緩緩將頭上緯帽摘下,身上斗篷也解開,露出一張精心裝飾的芙蓉面。顯然是為了今日之約,特意做了一番打扮。 曾南欽緩緩轉頭看見崔氏,臉上神情未有松動,完全沒有先開口的打算。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崔氏忽然嫣然一笑道:“這些時日都在忙些什么,找了你幾回,你都不理我?!?/br> 她聲音比往常嫵媚許多,又刻意壓得很低,無端添了幾分曖昧的成分。 曾南欽垂下眸子,看向桌上握著杯盞的左手,那手上小指已不知去向,只剩四個手指,他雖然早已看慣,可此刻心境明顯不同,突然覺得有些刺眼。 崔氏嗔怪地看著他,幽幽道:“信你也收了,金釵你也瞧了,難道還在生我的氣?想你當年為了救我,手指都丟了一個,這回倒矯情起來了。你總該能認得那金釵正是你當年送與我的——” 曾南欽忽然打斷她,一字一句道:“上回你讓我派人擄頤淑郡主,這回又打算對付誰?” 他說話時臉上五官僵著不動,字仿佛是從嘴里擠出來似的,看著極其怪異。 崔氏奇怪地看他一眼,見他神情似乎壓抑著怒意,以為他仍在生氣,便柔聲道:“這回這個倒好對付,無需像上回那樣大費周章,不過弄幾個身手好的將她殺了了事?!?/br> 曾南欽鼻子里哼一聲道:“這人是誰,為何要對付她?” 崔氏一頓,淡淡道:“這女子害了我好多回,上回大隱寺之事我疑心她知道些首尾,若不除去,遲早會壞咱們的事?!?/br> 曾南欽似乎將信將疑,仍木著臉道:“她怎會知道大隱寺之事?還是你打算借刀殺人,編了話來哄我?” 崔氏面色一僵,佯怒道:“我怎敢哄你?你忘了上回我曾跟你說過大隱寺時,有個小娘子出來搗亂,她身手頗為了得,險些捉住你派去的那幾個人,我當時說的人就是她。這人斷留不得!” 曾南欽默了一會,重又吃力地開口道:“事成之后呢?你打算如何謝我?” 崔氏低頭,眸子仿佛化作一汪春水,故作羞赧地一低頭,雖不說話,那意思卻很明顯。 曾南欽嘴角扯了扯,忽道:“你這回倒不怕王爺發現了?” 崔氏似乎耐心告破,隱含著不耐道:“你愿意做便做,不愿做我自有辦法找別人——” 她話音未落,忽然唰的一聲,背后隔扇門驟然打開。 她面色一白,忙起身往后一看,便見瀾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身后,眼睛里仿佛燃起一把火,正怒意沖天地望著她。 身后幾名宮人,依稀是皇上身邊最得意的大太監,全都垂眸看著地板,可臉上那鄙吝的神情,分明是已將方才的對話全都聽在耳里。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蔣三郎,難得穿著三品武將官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第106章 瀾王雖然淡泊避世,到底是正兒八經的龍子鳳孫,何曾受過這樣的恥辱,當下胸腔里燒起一把熊熊烈火,恨不得立時將崔氏和曾南欽挫骨揚灰。 他眼睛赤紅地看著崔氏,怎么也想不到他這繼妻竟如此膽大妄為。 想起她第一回出現在他眼前時,是在廣郡王的夜宴上,她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姿容出眾,舉止活潑,有意無意地吸引他注意,他當時以為她不過是誰家不懂事的小娘子,未曾放在心上。誰知過不多久,在幽州刺史來長安述職的筵席上,他又再一次見到了崔氏。當時他因席間氣悶,到湖畔透氣,黑暗中,這女子“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身前。 他看在眼里,雖覺得這女子手段稚嫩粗淺,骨子里卻有股百折不撓的勁,非但不覺厭煩,竟對她生出了幾分興趣。 當時正是惟瑾母親去世第一年,瀾王府終日里只有他和惟瑾兩人,寂寥得猶如一潭死水,崔氏的出現,仿佛曠野中出現的山花,給他荒蕪冷清的生活帶來一抹艷色。 不久之后,他便借著皇兄要替他張羅續弦,派人到幽州崔府下了聘書。反正他皇兄這些年的疑心病始終未除,他越是娶低門女,皇兄就越是能高枕無憂。 這兩年功夫相處下來,要說他對這位小嬌妻完全沒有感情,那是假的,要知道過去這些年,為著惟瑾母親的病,他一直有意約束自己,從不敢恣意行事。后來迎娶崔氏進門,她身子康健,顏色明媚,性子又顯見得與惟瑾母親不同,他新鮮之余,幾乎夜夜貪歡縱情,不久之后,崔氏便給他生下了次子敏郎。 此后她將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無微不至,他得以將全部心思放在鉆研曲藝詩詞上,整日不問世事,閑時不過以逗弄敏郎為樂,原以為日子便會這樣平靜無波地過下去,可誰知—— 他厲目看著崔氏,氣得聲音都變得嘶啞了許多,怒斥道:“你這賤人,好大的膽子!” 不但不守婦道,竟還敢雇兇殺人,他越想越是生氣,猛地抬起腳,便要一腳將崔氏踢倒在地,可剛一動作,腦中一陣血氣上涌,眼前花得不行,身子險些晃倒。 蔣三郎一驚,忙伸手扶住他,見瀾王面色難看,有心寬慰幾句,卻因場面實在難看,不知如何勸起。 只好暗罵藺效,這人忒jian猾,怕他父王顏面無光,索性從頭到尾都不露面,把個惡人讓他來做。經此一遭,恐怕他這姨父往后只要一見到他,便會想起今日之事,心里斷不會自在。 他暗暗嘆氣,就算如此,又能如何?他跟瀾王不過親戚情分,藺效卻是瀾王的長子,比起藺效跟他父王生出隔閡,他被姨父嫌棄實在算不得什么。 瀾王這時眼前的那陣頭昏好轉了些,睜開眼睛,鐵青著臉看著崔氏道:“我當初真是昏了頭,竟把你這么個東西給娶進了府!” 崔氏早在瀾王等人露面時,便已萬念懼灰,聽得瀾王這話,竟生出幾分破罐破摔的意思,凄慘地一笑,不作辯解,只暗想道:若不是當年世子為母守孝,三年內不得婚娶,我也不會將主意打到你身上去。 她本就比藺效大兩歲,因著曾南欽隨軍出征,拖緩了嫁人的日期,直到十六歲仍待字閨中, 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藺效是瀾王唯一的嫡子,日后必定會在高門貴女中挑選世子妃,就算她能苦熬三年,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 她并不因此知難而退,甚至想過,只要藺效肯給她半點回應,她便厚著臉皮去給他做妾,可他卻始終未曾多看過她一眼。 她日復一日地煎熬,漸漸生出一份執念,也許十四歲的少年還不懂得情愛,他如今看不上她,不代表以后也不會多瞧她一眼。哪怕日后他只待她有一點點與旁人不同,她為他所受的煎熬就算值了。 因為抱著這份心思,在嫁給曾南欽和嫁入瀾王府之間,她毅然選擇了第二條路。她兄長當時正卯著命想往上爬,見meimei有心攀附瀾王,自然樂見其成,很快就充當起了推波助瀾的角色。 后來她終于稱心如意地嫁進了瀾王府,第一回他來給父王請安時,她忘了掩飾,近乎貪婪地將他看了又看,若不是李嬤嬤暗中提醒,險些就在他父子面前露了餡。 此后她雖不常見到他,但每回見他,心里都會生出好些滿足,若不是后來德榮公主一家人回長安,他的親事被提上議程,她嫉恨之下鋌而走險,恐怕還會繼續自我麻痹下去。 想到此處,她滄然一笑,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晚了,就算重來一次,只要她心魔不除,一定還會選擇同樣的路。恨只恨當初為什么要跟著兄長來長安吊唁,若沒有瀾王府門前那驚鴻一眼,也就不會生出后來的癡念了。 “王爺?!彼蹨I滑落下來,看著瀾王道,“妾身死不足惜,便是王爺將妾身千刀萬剮,妾身也斷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這些事全由妾身一人謀劃,與妾身的兄嫂家人一概沒有關系,敏郎尤其無辜,還望王爺明鑒?!?/br> 蔣三郎在一旁譏諷地笑笑,這婦人這時候倒知道害怕了,大隱寺之事牽涉到幾位皇室公主及一眾朝中大員的女兒,若這些人當日統統死在了刀下,不說別人,光一個康平就足以引起皇上的震怒。 是以他跟藺效一查出事情的原委,頭一個便要將瀾王摘出來,以免他被崔氏連累,遭皇上猜忌。 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不是親眼所見,皇上恐怕還會心有疑慮,不如設下一場局,引了皇上的近侍米公公等人到此處,讓他們親眼看一場好戲。 瀾王這時將目光轉向始終僵著不動的曾南欽,忽然一把將蔣三郎腰間的劍拔出,揮劍對準曾南欽的胸膛,就要將他當胸刺死。 米公公等人忙上前攔住瀾王,急聲勸慰道:“王爺,使不得啊,這人是朝廷要犯,若就這樣將他給殺了,有些話恐怕就說不明白了?!?/br> 瀾王雖然憤怒,到底并未喪失理智,何嘗不知道這里頭的彎彎繞繞,握了握拳,這一劍到底未能刺下去。 —————————————————————————— 沁瑤跟著裴敏等人從云容齋出來,暗暗瞧一眼對面,見崔氏的馬車仍在樓下停著,忍不住抬眼看向樓上。 劉冰玉買了許多玫瑰露和芍藥花膏,正是心滿意足,見沁瑤望著對面樓發怔,奇怪道:“看什么呢?” 又拉她道:“時辰不早了,莫耽擱了,咱們去榮寶樓買桂花糕去吧?!?/br> 沁瑤見王應寧和裴敏已經上了馬車,就等她了,便由著劉冰玉拉她往前走,笑道:“走吧,走吧,不敢耽擱你買吃的?!?/br> 兩人剛走到車旁,街道盡頭忽然來了一群官吏,劉冰玉不經意瞥一眼道:“咦,那不是我阿爺的馬車么?” 沁瑤一看,果見官吏身上的官服很是眼熟,正是上回去大理寺時見過的那種官服,一眾官吏后行著兩輛馬車,到了對面樓下,同時停下。 前頭那馬車下來一個腰桿筆直的中年官吏,生得清瘦周正,全不是尋常官吏那副大腹便便的模樣,不是大理寺卿劉贊是誰? 劉冰玉面色一喜,忙奔上前道:“阿爺,您怎么會在此處?” 劉贊轉頭瞧見女兒,先是吃了一驚,隨后板著臉道:“阿爺在辦要務,你莫要在此處搗亂?!?/br> 看一眼對面剛從馬車上下來的王應寧等人,對女兒道:“你今日不是給家里遞話,要跟你王家jiejie上街買胭脂水粉么。去跟她們玩去,記得早些回書院?!?/br> 劉冰玉不情不愿地哦了一聲,卻仍不肯走。 這時后頭那輛馬車下來一位年輕官員,這人生得芝蘭玉樹,身上雖穿著最不起眼的赭色官服,卻仍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個。 沁瑤一呆,竟是馮伯玉。 馮伯玉走到劉贊跟前,請他示下道:“大人,該如何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