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他挾酸帶怨,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卻不知此話一出,將席上藺蔣夏三人統統貶斥為“才疏鄙陋”之輩了。 陳四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掌摑孔維德一頓,此子但凡張嘴說話,必將同席之人得罪一大半,偏還不知道藏拙,凡事都愛發一番議論,簡直氣得死人。 所幸藺效想著心事,恍若未聞,蔣三郎和夏荻全當孔維德放屁,只顧在一處討論花朝節出門游樂之事,惟有一個劉二公子滿臉失落,連嘆道:“不知何時才能有幸與春翹娘子*一度啊?!?/br> ———————————————————————————— 清虛子師徒三人到了裴府,隨著裴林進得府內。 沁瑤先還有些忐忑,不知一會裴敏認出她來會作何反應,誰知進內只見到一個裴夫人,裴敏許為著避嫌,根本未曾露面。 “想來這位便是清虛子道長了?!迸岱蛉艘灰妿兹诉M來,臉上的畏懼苦悶似乎就減緩了不少,忙扶著丫鬟的手快步迎上前,行一大禮,“見過道長?!?/br> “夫人莫要多禮,快快請起?!鼻逄撟拥苍谕馊嗣媲?,無不做出一副斯文有禮的模樣,很能唬弄人。 他往后堂探詢地看一眼,問:“府中的公子和小姐呢,為何不見出來?!?/br> “哦,大郎眼下在督軍府任職,還未下衙,小女昨日才從書院回來,我和內子怕她害怕,不曾告訴她這些時日府中的異狀?!迸崃纸釉挼?。 沁瑤暗暗皺眉,裴氏夫婦這般愁云慘霧,裴敏怎會猜不到家中有異。 清虛子不再多話,令阿寒捧了無涯鏡出來,從堂前開始,一路細細察看到后花園,期間無涯鏡里幾次出現波瀾,黑霧繚繞,顯示裴府中確實有邪氣。 到得后院一處,鏡中黑霧濃得形成黑色霧珠,溢出鏡面,往下緩緩流淌,清虛子見此情景,猛一頓足,抬頭往前一看,見是一扇朱紅小門,忙問:“這是何處?” 裴氏夫婦道:“乃是府中后門,外面便是三元巷,平日不常使用,只偶爾有下人從此門出去采買些府中雜物?!?/br> 清虛子覷著鏡中顯出的異象,許久才冷笑道:“若貧道未猜錯,那邪物每晚都從此門而入,再由此門而出,風雨不誤。倒有點意思,甚少見到這般守規矩的邪物?!?/br> 話未說完,旁邊下人忽道:“大公子?!?/br> 沁瑤聞聲回頭,便見一位青年公子遠遠走來,容貌與裴敏極為相似,都是眉毛飛揚,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極是神氣,只比裴敏少了書卷氣,多了武將身上特有的利落颯爽。 裴公子看見清虛子等人,眸子里毫無笑意,陰沉著臉朝幾人走來。 ☆、第71章 清虛子轉頭看向這來者不善的年輕人,皺了皺眉道:“這是府上大公子?” 裴氏夫婦也暗覺奇怪,怎么大郎臉色這般難看,轉而一想,大郎素來不喜怪力亂神一說,對僧道之流頗有微詞,想來是看家中請了道士,有些不虞吧。 忙對裴紹做個告誡的眼神,轉身為清虛子做介紹道:“正是犬子?!?/br> 裴紹對父母丟過來的眼風視而不見,徑直走到幾人跟前,冷著臉問:“這是在做什么?” “大郎?!迸崃治е鴳C意看向兒子,“這位是青云觀的清虛子道長,慣會捉妖除祟的,咱們府上近日鬧得這么兇,你母親前些時日打聽到道長的大名,今日特請了道長來家中察看?!?/br> “捉妖除祟?”裴紹臉更陰沉了幾分,“不過發了幾次夢魘,一無人受害失蹤,二無人親眼見過所謂’怪物’,想來不過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罷了,又何須請了這些玄黃術士到家中大動干戈?!?/br> 裴林不防兒子說話這般不留情面,語氣里甚至還隱含著對父母行為的不屑,只差沒給他扣上一頂“愚昧盲從”的帽子,臉上便很有些掛不住,輕喝道:“大郎,你母親和我連夜噩夢,好些時日未曾好眠了,辦法想了不少,統統無用,如今好不容易請了清虛子道長來府中除祟,你不說幫著殷勤招待,只顧陰陽怪氣做什么。 又回頭對清虛子笑著做解釋:“我家大郎在滄州大營里廝混了一年,想來營中cao練頗為辛勞,性子變了許多,有些狷介之處,還望道長莫要介意?!?/br> 裴紹臉上本來始終維持著山雨欲來的陰沉,聽裴林說出這句話,雙手微微握了握拳,旋即緊閉嘴巴,再不多言。 清虛子先見他語氣不善,一副找麻煩的模樣,本已意動,此時聽了裴林這番解釋,也不接茬,施施然轉過身,用寬大的袍袖拂了拂無涯鏡。 就見鏡中景象倏然變幻,原本濃聚不散的黑霧消失不見,緊接著,光潔可鑒的鏡面便如同衣冠鏡一般照向裴公子,連同他身后的裴氏夫婦也一并籠罩在內。 沁瑤心中一動,忙轉頭往鏡中一看,靜靜等了半晌,鏡中卻再未出現先前的黑霧,只映出裴公子帶著幾分疑惑的惱怒面孔及清晰可辨的輪廓身形,他魂魄清寧,渾然不見異象。 裴氏夫婦不明白清虛子為何好端端將法器轉向兒子,驚疑不定道:“這是?” 清虛子心中猜測落空,愈發疑竇叢生,只得暫且收回無涯鏡,看向裴氏夫婦道,“裴大人,裴夫人,依你們二人夢中所見,與貧道前些時日收服的一批邪物倒很有些相像,方才貧道用法器窺了窺,探得那邪物每夜都來你府中作祟。你們睡夢中本就魂魄不穩,受了那邪物釋出的邪氣沖撞,故而才會飄蕩到花園中,窺見那邪物的形貌?!?/br> 沁瑤聽了深以為然,也就是說,裴家人并非夢中生出幻境,分明是魂魄從身體逸出,親眼見了那邪物,不明就里,反以為是做夢。 清虛子說完,沉吟片刻,又問:“敢問府上近些時日可有人去過五牛山?” “五牛山?”裴林有些奇怪,“西郊那座五牛山?不曾去過?!?/br> “怎么不曾?”裴夫人欽佩地看一眼清虛子,溫和地糾正丈夫道,“大郎從滄州大營回來,不正好路過五牛山么?” “哦?那這就說得通了?!鼻逄撟狱c點頭,捋須思忖道,“許是裴公子途經五牛山,落在了山中邪物的眼里,那邪物一路尾隨裴公子到了府內,其后便開始作怪?!?/br> 是這樣嗎?沁瑤暗暗皺眉,僵尸有形有質,從五牛山行到長安城內,無論怎么掩蔽行跡,難保不被人給撞見,繼而掀起軒然大波,怎會像現在這般悄無聲息。 裴氏夫婦見清虛子已猜到怪物的來歷,心中添了許多底氣,忙道:“那道長打算如何對付這怪物?” 清虛子抬眼看向那扇朱門道:“上回貧道和徒弟在五牛山捉尸,因數目太多,我跟徒弟精神有限,難免逃脫一二,府上這位恐怕便是其中一只,它既每夜都來磨纏,今夜自然也不會例外,貧道即刻跟兩位徒弟布好陣守在此處,待它來時,務必將其一力除去,以永絕后患?!?/br> “那就再好不過了?!迸崃帜樕现比鐡茉埔婌F,瞬間亮堂了不少,忙懇切道,“道長施法時需要我等做些什么,直管吩咐,” 清虛子暗暗掃一眼面無表情的裴紹,微笑道:“晚間貧道做法時只需將花園空出,屏退左右,莫讓人前來相擾便可?!?/br> 裴氏夫婦應了,歡天喜地地下去做準備,裴紹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清虛子等人,過了許久,才隱含戾氣轉身離去。 到了晚間,清虛子便吩咐沁瑤和阿寒取出引魂幡,插于供桌上,又奉上三支煉魂香,將那扇朱紅小門打開,放一碗雞血于門外地上,靜靜等著。 今夜熱得出奇,往常穿行于長安城大街小巷的風仿佛被人裝入了一個密閉的口袋,連樹梢柳葉都靜止不動。 風既無跡可尋,雨又遲遲不至,空氣里便只剩下滯悶的熱。 沁瑤眼睛望著門外那黑沉沉的三元巷,頭上汗意蒸騰,身上道袍如同濕透的書頁,將她給嚴嚴實實地裹住。 她一邊拭汗一邊暗自奇怪,這等酷暑天,那僵尸只怕在長安城捱不過半日,便會發出沖天腐臭,究竟是如何做到來去自如,不引人側目的? 她想起前日的泉中僵尸,有心要跟師父詳說,又怕發出聲響,驚擾了前來滋擾的僵尸。 等了大半夜,朱紅小門一無動靜。 沁瑤和阿寒后來按耐不住,悄悄躍到墻頭又等了許久,三元巷的盡頭卻始終安安靜靜,不曾出現僵尸的蹤影。 直至天亮,師徒三人都毫無所獲,清虛子不覺意外,反倒是早前的猜疑愈加具體,寒著臉對沁瑤和阿寒道:“昨夜設這個陣法,為師不光為了捕獲僵尸,還存了些試探府中人的意思,照目前來看,為師的確猜得不錯,府中確有人豢養僵尸,見咱們布下陷阱,提前放了風聲,讓那僵尸逃了,所以咱們才白等了一夜?!?/br> “豢養僵尸?”沁瑤和阿寒吃了一驚,“誰這么膽大包天?” 難道非但不是僵尸殘害裴家人,竟是府中有人懂得邪術,反過來cao縱僵尸不成? 清虛子并不很確定,只含著隱憂道:“為師告訴過你們多少回,這世間最難算計的是人心,最難對付的也是人心,你們以往還少見了魑魅魎魍披著一張好人皮么?為師是覺得,這里頭的事恐怕遠非咱們想的那么簡單,只怕大有古怪?!?/br> 沁瑤見清虛子句句意有所指,心里越發驚心,剛要開口細問,裴林帶了幾名仆從急匆匆過來了,“道長,如何?可曾捉到那邪物?” 清虛子忙故作端凝道:“昨夜咱們在此擺陣,想來那邪物聞風喪膽,不敢前來滋擾了?!?/br> 說畢,又很篤定地問:“裴大人,昨夜你們想必未曾發噩夢吧?” 裴林微微一怔,旋即面露欣喜道:“可不是!昨夜自入眠后便一覺睡到天明,中途未曾醒轉,更不曾夢魘,道長,您果然道行高深,裴某感激不盡?!?/br> 清虛子坦然受了裴林的夸贊,淡淡道:“一會貧道會在你府外畫上鎮宅符,那邪物自然不敢再來滋擾了?!庇趾呛切Φ溃骸安⒎秦毜雷源底岳?,只是貧道畫的符與外頭遠非那些魚目混珠的道士所能比擬,尋常鬼魅見了避之唯恐不及,何況一個小小僵尸。裴大人往后只管高枕無憂,那怪物絕不會再來了?!?/br> 裴林自然是千恩萬謝。 過不一會,裴夫人等人出來詢問,面上氣色也好了不少,想來昨夜也是一夜好眠。 如此一來,闔府上下對清虛子無不心悅誠服,清虛子在眾人欽佩的眼光中畫好符,隨后假客氣幾句,到底接了裴氏夫婦奉上的厚厚酬銀,趾高氣昂地出了府。 一上青云觀的馬車,師徒三人的臉全都垮了下來,恢復了凝重。 過了許久,清虛子沉聲道:“走,這就去五牛山,為師上回只怕看得還不夠仔細,若真有人利用僵尸作祟,源頭恐怕還是五牛山那幾處墓xue?!?/br> 沁瑤深以為然。 的行至一半時,沁瑤思緒終于由裴府轉到了玉泉山之事上,忙要將水中所遇“僵尸”描述給清虛子聽,誰知剛一開口,清虛子便趕她下車道:“到你們瞿府了,你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又是花朝節,五牛山你就別跟著去湊熱鬧了,等師父和你師兄從五牛山回來,你再回青云觀?!?/br> ”沁瑤冷不防被師父扔下車,雖知道師父是一片好心,仍覺氣悶,追了兩步,喚道:“哪有您這樣的!” 可馬車一溜煙跑得沒影,她又沒有絕世輕功,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了,只得作罷,垂頭喪氣地回了瞿府。 ☆、第72章 夏芫這一進來,屋內的談話頓時戛然而止。 夏蘭和夏荻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想著方才兩人對話到底難登大雅,也不知被夏芫聽進去了多少。 “大哥二哥,你們方才說的瞿家小娘子可是瞿沁瑤?”夏芫輕輕用團扇扇了扇風,笑吟吟地在窗前榻上坐下。 夏荻窘迫地咳嗽一聲,雖想否認,但也知道他這meimei極聰明,尋常的謊話糊弄不了她,只訕訕道:“不過幾句玩笑話,怎么就叫你給聽見了?” 夏芫用團扇掩住嘴輕聲笑了兩聲,打趣道:“瞿小姐是個極好的人,二哥眼力不差,只是不知道二哥今日打算如何將她邀出來,又如何戲弄于她?你該知道,瞿小姐人很機靈,尋常手段可輕易算計不到她?!?/br> 聽了這話,正飲著茶的夏蘭動作一頓,詫異地看一眼夏芫,老二胡鬧也就罷了,怎么連素來規矩的meimei也跟著湊起熱鬧來了。 夏荻也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meimei一番,暗想莫非meimei有意維護同窗,故意拿話試探自己?忙含糊其辭道:“并不會存心戲弄她,不過想著今日花朝節,若在路上見了她,有心想請她吃個飯,順便看場變文罷了?!?/br> 夏芫眸子微動了動,含笑點頭道:“這還差不多,我原想著瞿小姐為人不錯,我很是喜歡她,若二哥你存心欺負人家,meimei我可不答應?!?/br> 這話如同一陣微風,將夏荻和夏蘭心底的疑慮同時吹去,夏荻神色一松,笑道:“meimei既然都這么說了,二哥我自然不敢造次?!?/br> “可是二哥你既然答應了陪我出門游樂,若一心要堵瞿小姐,還顧不顧得上我了?”夏芫不滿地嗔道。 夏荻挑眉道:“二哥不過略失陪一會,又不會去而不返,而且稍后七哥和康平他們不就從宮里出來了么,你又還有那么多同窗,出門時準保前呼后擁的,還差一個二哥嗎?” 夏芫噗嗤一笑:“瞧把二哥你急的,meimei是那等不識趣的人么?你自去陪你的瞿小姐,meimei我才不討人嫌呢,我跟康平她們一處玩去?!?/br> 夏荻厚著臉皮笑笑。 夏蘭想起什么,囑咐夏荻道:“叫府里的劉護衛他們跟著阿芫,別又像在大隱寺那回那樣出什么亂子?!?/br> 夏荻正色道:“早安排妥當了,大哥放心?!?/br> 夏芫想起前兩日在玉泉山看見緣覺和尚,奇道:“大哥二哥,上回大隱寺之事,皇上不是懷疑是緣覺方丈跟外面的賊子里應外合么,為何沒有將他收監,反放了出來呢?” 夏蘭一臉的諱莫如深,肅然道:“上回之事皇上交給十一去辦,個中詳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十一似乎已洗刷了緣覺的嫌疑?;噬下犝f緣覺不過受了池魚之殃,便重恢復了他大隱寺方丈之職以做安撫,聽說不日還要封他做悟達國師呢?!?/br> 夏荻不屑道:“皇上為何對這個緣覺這般推崇?這人上回我也見過,裝模作樣的,不像潛心修行之人?!?/br> “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早些年皇上出行時遇刺,恰好被緣覺給救了,皇上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這才有了今日昌隆鼎盛的大隱寺呢?!毕奶m飲了口茶,將茶盅放回幾上。 夏荻聽得有趣,還要細問,夏芫卻對這些舊聞無甚興趣,仍將話題扯回沁瑤身上,閑閑問:“二哥,不知你跟瞿小姐預備在何處吃飯,又打算去哪家樂館看變文呢?”” 夏荻摸摸鼻子道:“先將人引了來再說,瞿小姐歷來有些脾氣,未必肯賞臉同我吃飯?!?/br> 夏芫卻知道她二哥性子霸道,一旦起意,非稱心如意不可,便笑道:“二哥你在meimei面前也不肯說話,罷了,時辰不早了,我估摸著康平她們也該來了,既然大哥二哥你們都不同我一道出門,我自跟康平她們同游去了?!?/br> 說完,夏芫便辭了出來,仍回自己的小院。 走至一半,忽停住腳步,用手指漫不經心地纏繞團扇的穗子,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