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暖香靜坐喝茶,看她們雞飛狗跳。以前到綴錦閣去,這倆人也沒少撕,偏偏大jiejie明月不立威嚴,不是被meimei們砸了杯子,就是被踩了剛繡好的繡品?,F在暖香已經得出教訓,她們再聚到自己眼前,不倒蓋茶,收起擺件,只用尋常薄胎冰花白瓷杯。 明珠被壓在懷里猶不解恨,伸手摸索抓不到東西,狠狠一跺腳,扔了個眼刀過去,這才作罷。 明娟向來不在乎明玉這個庶姐,甩開她的手,拉了拉被扯皺的綠柳金鷓鴣長身小襖,氣呼呼坐下。又看看暖香,卻發現這個堂姐正三根手指輕扶茶盅,斂眉用茶,相貌堪夸,氣度嫻雅,自有一份可賞態度,對眼皮下姐妹們吵鬧視而不見。那云淡風輕的樣子深深刺激到了明娟,她忽然覺得自己張牙舞爪的樣子分外粗鄙。 臉上不由得就白了兩白。暖香是個孤女,她還有個疼愛她的受寵的姨娘,按道理來講,條件要比她好些,如今她大獲成功,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搏一把呢?欲要細細跟暖香打聽些情況,又礙于面子和人多,不好開口。只是心里卻默默有了討好的打算。 明珠心里猶在不服,氣沖沖出了慈恩堂,走出老遠,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叭思艺嬲龐傻蔚蔚拇笮〗?,哪個不是呼奴使婢金貴無匹的,用得著擔風險去賣命?封了女尚書又怎么樣?還是臉上長疤的毀容相?現在又從人牙子手里滾了一圈,有沒有被破身子還在兩項,虧她還那么自豪!我看還哪里有豪門貴族敢要她!” 卻不料當天晚上,殘酷的事實就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李氏從長秋宮出來,臉耷拉得老長,嘭的一聲把門關上,嚇得正在偷偷吃冰糖燕窩的齊明珠一個哆嗦,險些扔掉勺子。 “那小蹄子怎么就這么好命!”李氏用手拼命的拍著桌子,心口一陣陣賭氣,臉都氣黃了。手上兩只赤金對口鐲叮當作響。 明珠飛快的吃凈最后一口燕窩粥,這才抹干凈嘴角走過來:“娘親,發生什么事了?皇后娘娘這還是第一次召您進宮說話呢。這是莫大的恩寵呀?!?/br> “恩寵?這算哪門子的恩寵?”李氏自負人情練達,鮮少有這么失態的時候。她一甩手丟出幾個荷包,斑斕精美,明珠拿起來一看,頓時眼睛都瞪大了,三個荷包,里頭每一樣東西都貴重無比,一個嬰兒拳頭大的五彩美玉,觸手溫潤如凝脂,一個是赤金并蒂蓮花福壽鎖,掂在手里沉騰騰。再有一只紅瑩瑩珊瑚色玫瑰花樣大鐲子,拿起來細嗅,甚至還有隱約香味。 齊明珠當即要往手上套,卻被李氏一把打掉:“你這是做什么?這東西皇后娘娘贈的,你能隨便戴?” 齊明珠頓時瞪大了眼睛:“賞誰的?齊暖香?她不是剛得了一匣子金花,一匣子珍珠嗎?輪也該輪到我們了?!?/br> 李氏本來心中就有氣,聽她這么說,一根指頭戳了過去:“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書都讀不出來!你要是當了才人哪里還輪得到她?” 齊明珠不善讀書,她早就知道,今日又罵,是遷怒罷了。 皆因今日長秋宮傳話,李氏本是喜出望外,恭恭敬敬的去了,卻不料進了長秋宮就看到滿面春風的輔國公夫人秦言氏,和身份尊貴的鎮國公府鄭夫人。前者本就是一干貴婦中出了名的厲害,后者則是出身安西王府的郡主,單從身份上就壓著一頭。這邊請安,那邊行禮,團團問了一圈好,才有機會坐下來被賞口茶喝。 皇后娘娘在府中是備受寵愛的幺妹,她郡主嫂子也盡知,后來入宮,又是女人中的頭籌,當今盛寵不衰的皇后娘娘。所以與貴婦名媛說話,鮮少顧忌,自帶畫風“本宮要做某件事,你們趕緊來叫好,準備鼓掌”。 向來自行其是,自做決定,甚少參考別人意見。這點楊小六和言景行同樣深受其害。 “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野有蔓草,室有美眷??〔抛匀慌浼讶?,英雄自古愛嬌娃。陰陽和合,方是人間正道?!?/br> 皇后這話一出,李氏就知道皇后是要當媒人。特特叫自己過來,難道是看中伯府的哪一個?當下心中又是一喜,她的長子明輝可是到了婚配的年齡了,又被伯爺親自帶在身邊歷練,很是有出息,難不成皇后要指哪個郡主?哎呀呀,這可真是李氏心花怒放。 秦言氏和鄭氏互相看了一眼,當下心照不宣。 “本宮的jiejie去得早,我待其子只如自己親生的一般,如今瞧到了合適的姑娘,就忍不住撮合一番。伯府的三姑娘齊暖香,也就是如今長秋宮尚書,我觀其才貌俱佳,人品端莊,便有意為媒。不知伯夫人意下如何???” 李氏當場就怔住了,瞬間美夢清醒。這算怎么回事?皇后也不急,唇角帶笑,等她回話。一邊秦言氏覷到了她突變的臉色,當即笑了:“伯夫人這是驚喜過頭了,說不出話呢。想暖香乃是兄長遺孤,好不容易從山溝子里救出來的小可憐,如今有了好出路,當嬸子的自然是高興都來不及。哎?對了,我忽然想起來,當初暖香還是景兒自己從金陵小縣撈出來的?這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呀。依我看,天作之合莫過如此?!?/br> 李氏口齒也算伶俐,今日卻遇到了對頭,秦言氏一撂一句截人后話,全然不給轉圜的機會。 好不容易收拾清腦子,李氏有點勉強的笑出來:“皇后娘娘一番美意,臣婦自然是無比感激的??墒桥氵€小啊,尚未及笄,又剛封了女官,還要照料公主殿下,哪能做內宅主婦呢?而且還有一事,娘娘可能不知道,”李氏遺憾的舉手指指額頭:“暖香額上有傷,非有福之相啊。臣婦擔心她福薄,擔不起這么大的榮寵?!?/br> 話音剛落,秦言氏又笑了:“伯夫人是考慮周到,可未免太多心了些。暖香年紀是不大,可景兒同樣年輕呀。侯府老太君身子骨硬朗,又有太太張氏cao持家計,哪里用得著剛過門的小媳婦主事?根本不會耽誤這宮里差事。再者說了,過幾年九公主也大了,不比現在,事事靠人,哪里有不方便?至于那傷,我倒覺得戰亂年代遺孤何其多,她能從山溝里重新飛出來,如今更得女官榮耀,本就是莫大福份,怎么會擔不起福氣呢?” 李氏暗驚秦言氏厲害,強皺了眉頭,支吾道:“國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暖香究竟不是臣婦所生,臣婦也不好替她做主,我家老太太又對這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孫女愛若至寶。我定然要問老人家的意思。臣婦委實做不了主,請皇后娘娘贖罪?!?/br> 小許臉上便顯出些不滿來。你這么推脫什么意思?暖香在長秋宮這么久了,什么處境我不清楚?當我傻的麼? 鄭夫人看到了,在皇后發火之前,接過了話,這一開口更顯厲害:“伯夫人不必過于憂心。歷來奉旨成婚都是莫大榮幸,坤主指婚同樣如此。但皇后娘娘最為親善。一切事務,伯夫人盡管按照自己原定份例料理便是。不必覺得干系太大難以下手。至于老太太那里,她老人家也是上次在皇后面前痛哭,為暖香的歸宿憂心忡忡。所以娘娘恩典,才保了這大媒。您瞧侯府世子,容貌不般配,還是家世不般配?” 李氏頓時閉了嘴。她再講就變成怕擔責逆母意了,那還講什么? “雖然話沒有說明,但大家都知道偌大侯府是言景行的。偏那續娶夫人張氏也沒生個兒子出來。 暖香嫁了過去,將來還不是妥妥的侯夫人?”齊明珠急了眼,她剛還惡意揣測暖香嫁不進好人家,這會兒就來這么個晴天霹靂。她一直覺得伯府幾個姑娘中,論出身,論地位,論容貌,都是她最出息,將來要嫁,也是她嫁的最好。但現在眼睜睜瞧著,暖香就越過她去了。 如今再看那些珠寶真是越看越窩火,偏生那不是皇后賜的,就是國夫人賜的。她只能眼巴巴看著。 消息傳來,老太太自然是喜的。她明明已經老眼昏花卻又扎掙著要給暖香繡鴛鴦戲水的喜帕。暖香自然不依,忙從手里把繡繃子搶過來:“奶奶歇著吧,日子早的很,我自己一樣樣繡來,也趕得上呢?!?/br> 老人喜不自勝,看著暖香穿針引線,臉上滿是待嫁女的溫柔歡欣,不由得又去拭眼淚:“暖兒長大了,好福氣。老天有眼呢。如今是終身有靠,大郎泉下有知也該安心了?!?/br> 暖香對逝去的父母并沒有什么印象,只聽老太太唏噓感嘆,猜想些大致輪廓。她在西窗底下,把繡架子撐開,一點點繡自己的紅嫁衣。一般富貴人家女兒出閣,不僅陪送田產鋪子傭人奴隸,乃至衣服首飾鞋襪都是齊全的,從臉盆到馬桶,完完全全一整套。但想想自己,只怕能和明月一條水平線,就已經很不錯,因此并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用她上輩子的經驗來看,李氏是給了她二十八抬箱子沒錯,但其中實在沒有什么東西。今生有皇后娘娘指婚,應該會好一些?暖香一邊刺繡,一邊想著心事,上輩子她不知言景行用什么名義把她帶到了侯府去,屬于直接養在身邊的。后來上門提親,李氏也沒有刁難,反正身也遠,心更遠,早點打發了早干凈。到了出嫁妝的時候,便道:“現在需要用錢拿東西了就用到我了?自己在侯府過了那么久好日子,也沒見你回來孝順一下嬸娘老太太呀?!敝话雅汶媚樒ねt。 我又不是真稀罕那點東西,只不過走的形勢,一分錢不給,伯府臉上便好看了嗎?這句話只敢在心里講,卻不說出口。 “暖暖,什么時候那言家小郎上門???我的孫女婿,我當然得過過目?!崩咸攘藚⑵柰嵩谇锵闵鹁找砩?。 暖香腮上羞出兩坨紅,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嬌嗔道:“瞧奶奶這話說的,您不是見過嗎?還說像花樹上落下來的一樣。況且您還沒聽大jiejie絮叨夠?” 怎么會夠?老人是越聽越想聽。她動了動牙齒松脫的嘴唇笑道:“我見他的時候,他還很小呀,玉雕一樣的娃娃。言侯爺上門做客,把他牽在手里,我見到了。好漂亮一個小孩子。就是不知道如今什么模樣了。哎,只聽明月夸如何風流俊賞,又如何聰慧得用,我這不是心癢的慌嗎?”老人一邊拿美人春不老拍腿,一邊嘆息:“想想這也是緣分。我們府里巴巴的找那么久都沒有找回來,怎么人家去了一趟金陵就把你撿回來的呢?上次遭那么大險,又是人家救了你??梢姲?,這言世子就是特特為你預備的。別人都搶不走?!?/br> 暖香愈發羞紅了臉,只把針腳密密得繡的細而又細,全都假裝聽不見。 秋陰脈脈的午后,暖香剛繡好一副枕套,靠在榻上養神,糖兒卻忽然回話,五小姐來串門子了。 暖香前世今生都跟這個庶小姐沒有什么交集,有些奇怪她為何有心情在暖香出閣的時候來敘舊。 “jiejie,meimei給你賀喜了。小小薄禮不成敬意。jiejie別嫌meimei手笨?!彼贸隽艘环鸺t床帳,料子是頂級的云錦,上面繡著大幅海棠,看得出來很費工夫。暖香知她無事不登三寶殿,接下來定然有話要說,便道謝收了賀禮,讓糖兒沏一壺碧螺春過來。 暖香贊她手藝精妙,用心良苦,剛剛實在是過謙了。 明娟淺淺抿了口茶,又贊茶色茶湯,繞了個圈子,總算步入正題?!懊饔竦挠H事也定了。定的太太自己一個侄子?!彼U了暖香一眼,看對方神色不動,便又加了一句:“就是那舅姥爺家的老四,李良玉?!?/br> 暖香努力回憶一番,腦海里模模糊糊浮現出一張面孔。路人面孔。那人似乎從相貌到才能,從人品到家室樣樣都一般。說不出什么大惡,但也講不出什么優點。對于庶女來說似乎不錯?明玉向來懦弱,仰李氏鼻息過活。而李氏也多少需要拉攏一下娘家人,好拿捏的明玉是個不錯的選擇,四下里一搭線,這親事就說定了。 同樣都是庶女,所以激起了明娟的心事?李氏表面尚可,其實心里恨死了她,還有一個齊明珠處處使絆子。說親這種事再得寵的姨娘也無法出面,所以,她這是有點慌了?暖香猜了個十對□□。李氏是在親事上把明娟刁難的不輕,逼著她把以前昂起的下巴一點點低下去。 李氏到底官家出身,明珠很以有個官身舅舅為榮。每次年頭節下,收到舅舅的禮物,或是一硯一瓶,或是一鐲子一項圈,都會拿到兩個庶出姊妹面前炫耀一番。明玉不吭聲,明娟卻不忍著,她有自己的主意,趁著伯爺到姨娘那里過夜的機會,一番哭訴撒嬌自哀自憐,總能得到些好處。長久下來,倆人幾乎水火不容。所以明娟對李家實在沒有什么好感。只覺得庶女被虧待,卻沒想到,便是這被虧待的親事,那也輪不到她頭上。 如今暖香細細看去,這個明娟,穿著粉紫色連福紋貼花挑線裙子,齊膝露出一條淡煙色灑金花繡羅裙,氣息沉穩,面容沉浸,倒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心高氣傲拔尖要強了。難道連著幾個jiejie嫁人影響到她,她也有了少女心事了?明明還這么小。 暖香最近連著繡嫁妝,有點犯困,腦子里有一搭沒一搭的亂想。 明娟慢慢喝了半杯茶,終于開口,語氣里帶上了羨慕:“jiejie真是好福氣。您寫得出好字,又得貴人看重,女官也做了。如今又得了這樣的好姻緣。那言世子多少人想嫁?寧和郡主壓在前頭,大家都暗暗的肖想。如今這一個指婚下來,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咬著手帕哭了。jiejie這等福份,meimei真是拍馬莫及,做夢也想不到啊?!?/br> 暖香不懂她這番的話的意思。特意來表達自己的羨慕之情的?好強的齊明娟可不是這樣的人。暖香自己得了如意夫婿,心情舒爽,不介意多指一條明路過去。只隱約猜出她的擔心,暖香便從玫紅色勾云鎖邊小袖子里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臥房,猩紅氈簾后,老太太正在那里歇中覺。 她說了當初跟明月說過的一樣的話?!澳棠虒O子孫女都一般疼愛。你多孝順點,總沒錯?!边@位老人因為不治威嚴,手里也沒太多的錢,是以在這到處都是勢利眼的府中,并沒有多少地位。明娟以前也曾撒嬌討好,后來發現用處不大,便放棄了。 “想想大姐的婚事誰在撐腰?”暖香仰面打了個哈欠。糖兒立即來問:“姑娘今日還沒歇息呢?睡午覺?” 明娟微微瞠目,這個乖覺的人借機告退了。 糖兒看著她的背影,壓低了聲音道:“小姐,五姑娘太投機了些,沒有真心?!?/br> 暖香翻身躺下,讓她給自己蓋上輕花薄被,含糊道:“最難得的就是真心。李氏對老太太也不是真孝順,不過是懼著伯爺,又為著面子。我眼看要嫁入侯府,這里沒人照應,我也不放心。五姑娘是聰明人,靠不住太太,只能靠老太太,她做戲也會做真的?!?/br> 臨近佳期,侯府的聘禮一波波開始到位。那長白山的人參貂皮,深海的珍珠珊瑚,數不清的宮緞羽紗,綾羅綢緞裘毛絨,乃至紫貂白貂紅狐孔雀毛。還是十二龍鳳金鐲十二鴛鴦玉鐲,十二金銀雙兔。只看得人眼花繚亂,從下人到主子各個紅眼。 早先已經有明月嫁過人,只是嫁得尋常人家,那聘禮也尋常。而如今言家是按照有爵之家的規格來的,又是嫡長子,嫡長孫,所以樣樣趕在頭上。糖兒拉著暖香看東西,看得興奮到滿面通紅。原本還擔心李氏不給好嫁妝,自己小姐被人瞧不起的她,這會兒總算放了心:“小姐,我看侯府的人喜歡您喜歡的很呢。你瞧瞧這些東西?” 暖香笑而不語。她瞧著這一堆財貨,首先想到的卻是侯府高高在上的老太太,一府人弓腰侍奉的長輩。那是個冷情卻自詡公正精明的老人。因為夫君早逝家道險落,所以把門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這樣的排場顯然是她愿意給的,侯府少主人之婦,自然要風光體面的嫁進去。上輩子就是這樣,這輩子,似乎更夸張了一點。至少上輩子她可沒看到那兩株足有七八尺高的珊瑚樹。因為娶的是有四品名頭的女官? 明珠在錦光堂里瞧得清楚,狠狠得摔了簾子:我將來,鐵定是要更風光的! 明娟也躲在姨娘懷里探著頭偷窺,眼里的艷羨幾乎凝成實體。 而捎帶在錦光堂抱廈里住著的明玉也看到了,木木的盯了一會兒,帶著一種安天知命的平淡,放下簾子,坐回炕上繼續繡花。她的婚期排在暖香前面。 第68章 大家都說忠勇伯府交好運,最近喜事一件連著一件。伯爺在云南那邊遇到了云貴總督,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就做了兒女親家。大少爺明輝定了總督家的二小姐。李氏這次真正忙了起來,團團轉到腳不沾地。偏又遇到年下事多,偏又遇到好事扎堆,年前花轎剛抬走了二小姐明玉,年后侯府的盛大迎親儀式又抬走了堂小姐暖香。 趕在女兒出嫁前回來的齊志青遙遙望見侯府浩浩蕩蕩一隊人龍。里頭有輔國公府四個表兄弟,鎮國公府八個表兄弟,還有任城王世子,弘毅伯世子,乃至皇后派來的特使,忍不住眼角抽了一抽,拔斷了自己一根胡須。連文星書院,郎署都有不少參與。文的,武的,新的,舊的,統統都有。哪種都沒落下。 這么浩大的陣勢,料來伯府淺淺門庭,決計擋不住。所以齊家攔親人象征性收了入門紅包之后欣然放行。反正這門親事怎么看都結得不虧,如今只盼自己后來彌補的情感投資,暖香能記在心里,嫁進侯府之后,為言齊兩家友好相處做出卓越的貢獻。 為了這個長遠的計劃,他可是親自去查看了暖香的陪嫁,一看之下,把李氏臭罵一頓,讓她“給明珠怎么辦,就給暖香怎么辦!你讓別人戳著脊梁骨說我苛待遺孤嗎?”又是未來的侯夫人又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這種人拉攏都怕來不及怎么好去得罪? 他心思挖的深,李氏卻不懂,當面答應的恭恭敬敬,一轉身就啐了一口:“莽夫黑心肝!放著自己閨女不疼去疼別人!那些背后議論你的人,你怎么做他們都要議論。多給了嫁妝,也只會說你繼承哥哥的爵位,所以心虛。討好閑雜路人作甚?” 暖香昨晚上興奮得一夜未睡,第二次做新娘嫁給同一個男人,同樣無損她的激動和愉悅。又擔心睡晚了,明日臉色不好,但偏偏越要睡也難約上周公,到底翻來滾去折騰了一宿。第二天起來,對鏡直視,還沒看出自己有沒有黑眼圈,就被撲上了滿滿的粉。這上了粉又上胭脂,輕輕摸著腮幫,被拔除汗毛的地方還微微的疼。是老太太親自給她絞的臉,下手又快又很,上了粉擦了胭脂才開始刺刺的疼。 穿上金鳳牡丹綴明珠的大紅嫁衣,沉騰騰大鳳釵壓上,七八只鐲子勒細了胳膊,暖香被攙扶著,吃力的抬起嵌著寶石的紅繡鞋慢慢走去給老人告別。她已經做好了分離的準備,但老人粗糙的大手緊緊捉著她,一聲“暖暖”叫出來,暖香還是不由得眼眶微濕。 上輩子感情疏淡,沒有太多感觸,今生卻是實打實的有點傷感。 老人沒什么文化,講不出文雅的詞句,幾次張嘴又合上,半晌才哽咽的道:“好好過日子?!蹦菑娙讨鴵鷳n的語氣只把暖香聽得眼眶微酸。她上輩子是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的嫁過去,覺得哭嫁什么的,簡直無法理解,今生心中卻多了分感觸。好奶奶,只怕此后,我就不能每日陪你念經做功課,吃你親手烙的餅子了。 明珠看著迎親賓客強忍著妒意,勉強笑道:“祝jiejie姐夫,琴瑟和諧白頭偕老?!毕啾容^之下明娟的心意就真實多了:“祝jiejie榮華富貴,福壽無疆!”這也是她的人生理想所以講得分外誠懇。 李氏也是做戲好手。站在一幫賓客中哭濕了一條手帕,自有那悠閑貴婦贊她慈愛,急趕著去安慰她。暖香走到她面前,聽她祝福,告誡?!把永m香火”“賢良淑德”“敬老愛幼”“善待小姑”聽著聽著就想笑,強忍著吞到肚子里,憋得自己好不難受。 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轔轔車有聲,新婦入青廬。 被兩個婆子加護著,在結著大紅繡球的瓔珞寶蓋車上坐下,一片鞭炮嗩吶聲中,暖香踏上了新生活的征程。雖是默然端坐,心中卻悄悄凝結著無限歡喜。上輩子她也是這般嫁過去,但今生的聲勢好像更加浩大。頭先的人走過了半條街,壓后的人都還未出發。 糖兒緊跟在暖香身邊袖子里藏著零食。小手帕包著花生酥核桃糕云切片等。這是老太太特意叮囑的,新嫁娘頭天沒機會吃東西,都要餓肚子。你偷著吃點,別餓著自己。暖香在蓋頭下面張大了嘴巴,跟小鳥投食一樣丟到嘴里,避免蹭掉唇上的口紅。 今日是冬季難得一見的好天氣,陽光普照,梅花放香。鮮艷明媚一路的紅。臨到侯府正門,又是鞭炮奏樂,鑼鼓喧天,鼓瑟吹笙,好不熱鬧。暖香在蓋頭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能看到一雙雙腳。男人的墨緞粉底靴,女人的綾羅繡花鞋。只能看到一幅幅衣裙的下擺。男人的綢緞袍裾,女人的錦繡裙擺。踩在銅錢厚的,一路從正房鋪到庭院的大紅猩猩氈福壽地毯上,暖香任由喜娘攙扶著,一點點慢慢走過去。 甫一下轎,走入正門,便有喜娘唱起歌兒:“金鋪地,玉滿堂,木蘭床桿雕花梁,新人一過喜洋洋,好事成堆人成雙!”話音一落,大家紛紛叫好鼓掌,更有那真花瓣,假絨球紛紛朝著暖香身上丟,于是喜娘又開始唱:“繽紛花,一朵朵,一撒撒到新人樂luo,又添喜來又添財,明朝添丁真快活?!?/br> 暖香自己聽得想笑,她當年成親可沒有遇到這么有意思的喜娘。一張嘴停不了,從大門口一直說到進洞房。還有小孩子一路拍著手,笑著灑糖灑花瓣?!巴白?,抬頭望,朱紅門簾三尺長,抬手掛在金鉤上,子孫延綿福壽長?!?/br> “子孫延綿福壽長咯”末一句,又重復一遍,大家一起拔高了聲調應和,喜氣洋洋一大片。 進了屋,要拜堂,老太太端端正正倨傲坐著,大家都不敢鬧得過分,一個眼神瞟過來,全場肅靜,比她那坐在下首的兒媳威嚴百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暖香在老太太面前不由自主的緊張,禮數行得特別誠懇。昨夜沒睡好,早上沒吃飽,這才剛拜了一拜,頭飾太重,人就不由自主往前傾,眼看眾目睽睽之下要踉蹌,言景行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這才避免尷尬。 他動作極快,袖袍又極寬大,在場中人多是未曾察覺這個動作。唯有最上方的老太太,年紀雖大,眼卻不花,不動聲色的瞧了清楚,只是臉上并不露出絲毫異樣。 三拜結束,嗩吶聲中,歡天喜地送入洞房。紅彤彤燒著龍鳳大燭,輝煌喜慶的屋子里,早堵了滿滿一檔子女眷等著看熱鬧。 那巧嘴的喜娘又開始唱,一邊唱一邊拿了同心金錢,五色彩果,棗子花生往身上地上床上拋灑。 “撒帳東,簾幕深深燭花紅,百年同心不理散,畫堂處處有春風?!币贿呅『⒆映持[著要果子,她丟了各色香果又繼續唱:“撒帳西,金帶流蘇紅羅衣,玉人一雙床上做,兩情相悅心依依?!?/br> 這曲子文雅有趣,與鄉下聽到的“黏糊婆娘鐵骨郎”很不一樣。 暖香盡職盡責扮演害羞的新娘子,被糖兒攙扶著坐到床邊裝文靜。剛坐下,就覺得擱得慌,隔著這么厚重華貴的絨毯子都能感覺到喜果,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放了多少東西。這剛想著呢,又有花生大棗丟到身上,大紅喜裙上滿滿一層。喜娘又開了口:“撒帳南,并蒂雙雙女宜男,花好月圓新婚夜,只羨鴛鴦不羨仙。撒帳北,畫堂貴婦無雙美,芙蓉帳暖□□深,今夜誰人伴著誰?” “當然是新郎伴著新娘子了??!”眾人齊齊開口,哄堂大笑,把套路玩到精熟。 “來來來,看新娘子了??禳c來!”喜娘撥開圍觀的人,分開路:“都讓讓,都讓讓,讓新郎官來!” “金桿銀秤,稱心如意!”喜娘笑嘻嘻的把托盤遞過去。 言景行掃了一眼圍觀眾人,慢慢接了過去,緩緩靠近暖香。在各色葷素目光下,一點點走進。眾人訝異于他為何還能如此沉穩,絲毫不見雀躍和欣喜若狂。一般鬧洞房大家都來看新娘子捉弄新郎,但在這里卻有點奇怪。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被方才眼波那一轉,看到瞬間安靜。 言景行不愿新娘子被他人驚擾,把男丁都攆了出去,如今只剩下女眷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沖著新郎來的人,只看著不說話。難得有機會可以放肆的打量而他還不能拂袖離去,怎么能不過個眼癮? 今生成婚尚早,言景行還未及弱冠,氣勢未成,不像當初無形中便可以讓人喘不過氣。原本豐神秀骨的人穿一身大紅,反而顯出些靡麗艷色,激起人玩賞的心思。金翅發冠束發,朱紅飄帶垂在鬢側,一對兒大紅喜燭的映照下,隱隱透出成團的華魅,簡直讓人喘不過氣。只是眉宇間自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清冷,讓人巴巴望著不敢親近。那點冬月般的冷意便是如今在這新婚之夜都沒有融化掉。在場中有年長者參加過當初言侯和當初許夫人的婚禮,都不由得想起當初那才貌動京城的美人。心里再嘆一聲,紅顏天妒。 眾人心中隱隱有一種可笑的想法,希望這般人物大家誰都別想得到,只合遠遠的看著。哎,這種人怎么會去愛上別人呢?聽說是皇后娘娘強行指的婚?這么一想,心中的嫉羨情緒似乎減輕了不少。只是這么一來,打量過去的眼神愈發放肆:不曉得這樣的人,脫了衣服會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