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程渲搭上手的那一刻,穆陵的心頭也是微微一顫,肩頭更是像被針刺一般,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灼痛。 ——“程卦師…” 程渲以為穆陵看出什么,一個哆嗦差點縮回手去。穆陵當自己嚇到程渲,趕忙道:“走了?!?/br> 二人走了幾步,程渲低聲道:“殿下別再叫我什么程卦師,叫我程渲就好?!?/br> ——“程渲?!蹦铝甑偷秃傲寺?,“染墨渲情,好一個渲字?!?/br> “殿下怎么會天黑了還在宮外?”程渲故意吸了吸鼻子,“這里一股子焦糊味…該是被燒成焦土的那個地方…” 穆陵沒有應聲,沉默的引著程渲往海邊的夜市緩慢走著,直到走過摘星樓的焦土,穆陵才喘出一口深重的氣,艱難的抬起高傲的頭顱。 “我的那位故友?!蹦铝暌膊恢罏槭裁匆统啼终f,但卻又忍不住的要和她訴說,“就死在火海里…” 程渲不動聲色道:“就是…你剛剛提到的那位眼盲朋友?” 穆陵望月嗟嘆,“是?!?/br> 程渲摸了摸被莫牙換去的面容,“殿下是皇子,尊貴顯赫,也會有這樣痛到心上的朋友?她,對殿下很重要?” 穆陵的腳步越發沉緩,連程渲都可以感覺到他每起一步的艱難,程渲垂眉道:“殿下不用回答程渲了,讓殿下想到傷心事,是程渲的錯?!?/br> ——“她…”穆陵忽然定住步子,轉身凝視向程渲的臉,“你和她很像?!?/br> ——“像?”程渲眉心微動。 穆陵點了點頭,“齊國尚卜卦,卦師多是老道世故,工于心計名利,嘴里真假虛實無人能辨,或有所圖,或有謀劃。你和我那位朋友一樣,身懷本事卻不改赤子之心,光這一點,你就像極了她?!?/br> 程渲長睫覆目,月色渲染下的面容愈發美好動人,嘴角輕揚似笑非笑,“殿下才認識我多久?一個時辰爾爾,且不說殿下是不是真的確定程渲我身懷本事,赤子之心?殿下怎么看出的?莫牙那廝張口閉口笑話我叫神婆子,他都不信我呢?!背啼忠Т綁旱吐曇?,“悄悄告訴殿下,我是坑蒙拐騙的行家,只不過我心不大,一次就騙人兩文錢。兩文錢,還想算出天卦不成?” 穆陵不擅言笑,但看著程渲的神情稍顯柔和,這個初識的陌生盲女給他帶來一種奇妙的感覺,讓他緊繃壓抑了多日的心緒得到了少許的放松。 前頭漸漸有了喧嘩聲,穆陵指著不遠處道:“你和莫大夫是約了來吃海味么?” 程渲道:“他饞,我可不饞,我啊,陪他罷了?!?/br> “臨海攤子的海瓜子最最有名?!蹦铝赀呑哌叺?,“你們也是去那里么?” “嗯?!背啼贮c了點頭,“殿下送到這里就行,我摸的進去?!?/br> 穆陵正要開口,身后忽然傳來粗粗的喘氣聲,“程渲,程渲?” 穆陵回頭看去,只見一個人影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穆陵低聲道:“莫大夫還是掛心你的?!?/br> ——“程渲,程渲?!蹦酪话牙〕啼值囊滦?,“我才買齊東西,一想你可別兩眼一黑扎進海里,看我跑的…累死我了…” 豆大的汗珠順著莫牙的鬢角流進頸渦,莫牙手心擦了擦,這才注意到站在程渲身旁的竟是穆陵,莫牙一個怔住,一時間竟忘了招呼。 ——“五…五皇子?!蹦啦磺椴辉傅暮傲寺?。 穆陵拂袖走開幾步,低緩道:“我恰好見到程渲一個人走夜路,盲女艱難,你們又是初到岳陽,莫大夫以后還是盡量不要離開半步?!?/br> ——“哦?!蹦缾缾赖膽寺?,“好走,不送?!?/br> 穆陵見莫牙手里拎著幾個荷葉包,里頭冒著熱氣一看就是剛買的吃食,穆陵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對關系不明的年輕男女,對莫牙微微頷首,轉身傲然離開。 莫牙也懶得目送穆陵,穆陵才走出幾步,他已經扯住了程渲的衣角,“我們走?!?/br> 耳邊已經傳來滾滾的海浪聲,程渲卻只聽得見穆陵一步步遠去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像針尖刺著她的心。 ——“修兒鬼機靈天馬行空,也不知道明年生辰又會給五哥出什么難題?!?/br> ——“明年生辰…我想能看一眼五哥…” ——“五哥一定會找遍天下名醫,治好你的眼睛?!?/br> 今天,就是我的生辰...程渲無聲的跟在穆陵身后,五哥,我終于,又看見了你。 ——“好香吶?!蹦郎钌钚崃诵崃嘀暮扇~包。 程渲眼睛一眨落下淚來。 臨海攤子就扎在海邊,出海歸來的漁民三三兩兩的在岸邊小酌著,莫牙尋了個清靜處,放下荷包扭頭去看程渲。 ——“程渲?!蹦乐钢啼值哪?,“你怎么哭了?” 程渲腮幫子上掛著濕漉漉的淚串子,這已經不能用沙子進眼搪塞過去,哭,就是哭。莫牙怔怔看著淚流滿面的程渲,他確定程渲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么落淚,在他之前,程渲和穆陵在一起…是穆陵。 莫牙沒有追問什么,挨個兒拆開荷葉包,取出還冒著熱氣的吃食,又找攤主點了份爆炒海瓜子,默默在程渲對面坐下,拾起一個團子咬了一口。 ——“我想要壺酒?!背啼值吐暤?。 “酒?”莫牙吞下團子,順從的找攤主要了一壺,想了想給程渲倒了半碗。 程渲摸起碗盅一口灌下,蹭的又伸到了莫牙手邊,“倒滿?!?/br> 莫牙也不吭聲,沉默的替程渲斟滿,他似乎看出了什么,但他與生俱來的淡漠讓他不想開口問一句。莫牙知道,程渲要是真的想說,就一定會告訴他。 程渲又飲下一碗,幽聲道:“一直都還沒有謝謝莫大夫,替程渲治好了臉上的傷?!背啼终f著掌心撫上了柔滑的左臉,“莫大夫能不能告訴我,今日的我,生的什么模樣?” 莫牙斜斜的瞥了眼她,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從前你長什么模樣,這張臉,總該美過半面的疤痕吧?!?/br> 程渲垂下手,“那就是說,莫大夫果然替我換了一張臉?” 莫牙泄憤似的狠咬了口團子,“你是想和我算賬不成?換了你的臉又怎么樣?總好過你一踏入岳陽就被仇家追殺,也好過…”莫牙嘴巴跟漏了個大洞似的,“被你不想見的人認出來…” “你…”程渲身子一愣,“你知道…” 莫牙幾口吞下手里的團子,又撣了撣手指的碎屑,探近身體灼灼看著程渲有些驚愕的臉,壓低聲音道:“程渲,別小看我。你和那位五皇子是舊識,不光如此…摘星樓大火,不是你說的那樣無人生還…三十七個人里,逃出了一個,就是程渲你,被我莫神醫救下?!?/br> 程渲耳邊一片嗡嗡…“你怎么知道…” 莫牙嘴角露出小小的得意,不急不緩道:“原本不過是覺得你來歷不明,岳陽擺下卦攤也多是唬人騙錢而已,直到…你遇見了五皇子?!蹦揽粗啼智妍惖拿嫒?,“和你相處了些日子,知道你嘴巴叼的很。永熙酒樓,五皇子見你不吃肘子,讓掌柜上些清淡的小菜,他并未點菜,掌柜吩咐下去一定是交代做五皇子平時慣點的小菜,幾碟菜上來,你竟是從來沒吃的這樣順口過,可見這幾個菜點到了你的心上…如此默契?還不是經常結伴進出的舊識?” 莫牙說的絲絲入扣,程渲竟是無力反駁。 莫牙繼續道:“剛剛你和他走了一程,轉身就哭成這樣?我再看不出我可就真是個棒槌。程渲,別小看我。我會的,可遠不止醫術?!?/br> 程渲嘴唇微動,莫牙豎起手指擋在了程渲唇邊,“你想好了再說,要是怕我泄露出去,就一個字都不要說;要是誰知道了就會引來殺身之禍,你也一定要咽下去,我還不想死?!蹦勒f罷,挑了幾筷子八寶炒面放在自己碗里。 ——“莫大夫救的,確實是一個叫程渲的女子,只是這個名字,世上已經沒有人知道?!背啼帜ㄈト叺淖詈笠活w淚水,“我還有一個名字,義父帶我入司天監時給我起的名字——修兒,我就是司天監第一女卦師,修兒?!?/br> ——修兒…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莫大夫有興趣聽么?” ☆、第22章 講故事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莫大夫有興趣聽么?” “干吃著也沒意思,你愿意說,我聽著也不礙事?!蹦烙謷饌€梅花糕,一口咬下溢出香甜的紅豆餡料,細膩綿密。 ——“你不怕引來殺身之禍?” “你這張臉,岳陽已經無人可識,你自己不說,誰知道你是程渲還是修兒?”莫牙美滋滋的咽下餡料,還給自己倒了杯酒。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卦象么?” “記得?!蹦烂蛄丝谕肜锏木扑?,才喝了一小口就皺起了眉頭,莫牙從未喝過酒,船上聽老爹饞酒,還以為酒水是多么甘甜好喝,想不到竟是這樣苦澀刺口,莫牙想吐出來,又怕被程渲笑話,只能強忍著艱難咽下肚,把碗盅悄悄推到了一邊,“那個什么鎏龜骨算出的卦象說:誰為儲君,誰必大禍臨頭。哪個妃子不信來著,連死了兩個兒子…” ——“不錯。還以為莫大夫不屑占卜之說,聽了過耳就會忘記,想不到倒也暗暗記下了?!背啼治鴰е绦任兜暮oL,淡淡道,“這個卦象,就是我用鎏龜骨卜出,之后的幾年,皇上一直催促著我早日卜出破解的法子,不光是皇上,后宮有子的娘娘們,也時常召我入宮,名為閑話嘮嗑,實則,也是想探出龜骨卦象的風聲??刹凡怀鼍褪遣凡怀?,要我編出胡話也是不可能。直到…”程渲頓住了話。 莫牙停下嘴里的咀嚼,“你卜出來了?” 夜風刮過,凝住了程渲的表情,那是一張寵辱不驚的臉,烈火灼不毀,狂風吹不皺,蜜水化不開,苦痛磨不破。 ——“說到這個關于儲君的卦象…就不得不提到許多年前的一件皇室秘聞?!背啼致曒p如風,將莫牙往陳年往事中牽引而去,像是娓娓道來一個傳說,又像是講述著不由人不去相信的事實,“莫大夫,你記得我和你說起的德妃,可這宮里遠不止德妃一個女人,宮里有許多女人,大臣之女,各地美人,甚至,包括帶著異族血統的女人…武帝連失兩子,還是最心愛的兩個兒子,皇家連喪男丁,讓整個岳陽都籠罩在一種恐慌的迷霧下,也讓多年前疑似謠傳的一個卦象,浮出水面?!?/br> “五皇子穆陵的母妃,是一個帶著蠻夷血統的女子。蕭妃娘娘,蕭非煙,她出生巴蜀,母親是蠻夷女奴,父親是蜀中一個卑微的桑農。蕭非煙生的和齊國女人不一樣,她的眼睛像翠綠的孔雀石,讓人看一眼就不會忘記。也正是因為蕭非煙異于普通巴蜀少女的美貌,她被蜀中官吏送到武帝身邊,可是她沒有顯赫的母家,更是帶著蠻夷卑賤的血統,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武帝鐘意的女人。但千里迢迢送來的女人,也沒有送回去的道理,武帝就把這個巴蜀女子留在了宮里,封了一個小小的采女。沒人覺得這個蕭采女會有飛上枝頭的運數,大概連武帝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臨幸于她??善皇沁@樣,德妃誕下次子,月子里無法侍寢,武帝無意中撞見蕭采女…一夜夫妻,蕭采女福澤不淺,懷上了皇嗣?!?/br> ——“就是五皇子穆陵?”莫牙打岔道。 程渲對他的插嘴也沒有表現出不滿,她感受著帶著咸腥味的海風,把鬢角的碎發捋到了耳后,“你聽我說下去。德妃是后宮最得寵的妃子,借著她不便侍寢的檔口懷上皇嗣,就算是武帝的情不自禁,德妃也只會把賬算在蕭采女的頭上。武帝理虧,對心愛的妃子存著愧疚,自然也不會對懷孕的蕭采女多加照顧,主子們都這樣,宮里的下人當然也不會給蕭采女好臉色,蕭采女就算懷著皇嗣,可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連太醫都很少去診脈,直到…” 程渲深吸了一口氣,“蕭采女懷孕六月,腹大如鼓,后宮的老嬤嬤們竊竊議論,說蕭采女這一胎竟像是懷著雙生。武帝聽到傳言,指派了太醫去瞧,脈象診出…真是雙生胎?!?/br> ——“雙生???”這會子莫牙不是故意打岔,真是失聲喊了出來,“可怎么…生出來只有一個穆陵?” 程渲摸起手邊的酒盞又喝下一碗,“莫大夫是隱世的人,不知道聽沒聽過世上關于雙生胎的說法。歷朝歷代,不論是皇室貴族,還是民間布衣,都對雙生胎忌諱頗深。雙生雙生,不是大吉,就是大兇?!?/br> ——“何為大吉,何為大兇?” 程渲輕撫酒盞,“雙生胎要是一男一女,就是龍鳳呈祥,這是大吉;若是…雙生皆為子,就是極大的兇兆,尤其,是在皇家世族?!?/br> “啊…”莫牙聽傻了般,眼珠子動也不動。 “太醫診出蕭采女懷的是雙生胎,齊國數代后宮從未誕下過雙生,這樣大的事,武帝當然是要找司天監卜上一卦的。司天監讓卦師開壇焚骨。卦象一出,武帝震驚?!?/br> ——“卦象是什么?” ——“御誕雙子,龍骨男盡?!背啼忠粋€字一個字緩慢的說出,撫著酒盞的指尖有些抽動,這一卦卜出的時候,她還沒有出生,但當她親口說起這個卦象,程渲還是會有些隱隱的害怕,就算她沒有經歷過當年的種種,卻還仿如看見一個可怕的漩渦,翻滾著所有無力的人們。 “御誕雙子,龍骨男盡?”莫牙重復著,“就是說,蕭采女生出的皆是皇子,武帝皇家就會失去其余所有的兒子?”莫牙忽的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女子懷胎,連最好的大夫都沒辦法診出懷的是男是女,一個龜骨卜出的卦象,連雙生皆子都卜的出?齊國要是真信這些鬼話,看來確是離滅亡不遠了?!?/br> “由不得你信不信?!背啼掷淅涞?,“鎏龜骨的卦象無一不準,武帝信,朝堂百官信,齊國百姓信,這就夠了?!币娔绬】跓o言,程渲繼續道,“不過這是皇室密卦,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武帝和司天監經手的卦師,連皇室宗親應該都沒幾個人知道?!?/br> ——“那個蕭采女,知道嗎?”莫牙忍不住問。 “蕭采女…”程渲哀下聲音,“她是孩子的母親,腹中孕育著雙胎怎么會沒有感覺。只是她身為一個弱女子,自己的生死都在別人手里,又怎么護得住腹中的孩子?予她而言,也許能留下一個就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吧?!?/br> 莫牙的臉上流露出同情之色,“蕭采女真是可憐。那…武帝是打算…胎死腹中?不對…五皇子,穆陵還活著…” “兩個兒子不必都死的?!背啼致曇舻拖?,“武帝暗下密旨…兩子…留一個。幾個月后蕭采女臨盆,長子…是一個死胎…不要問我孩子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死嬰不祥,不能留在宮里太久,被宮人即刻帶出宮草草掩埋,幼子…算是幸運的活了下來?!?/br> “看不出穆陵的命有這樣大?!蹦肋粕嗟?,“如果是他被早抱了出來,夭折的可是他了。等等,程渲,你說了半天,這么多年的舊卦,和你最近卜出的那卦…有關系么?” “有關系,還是…糾纏不清的關系。我程渲的命,摘星樓三十六條無辜的性命,都賠在了這一卦上?!背啼盅劭艉瑴I,肩膀聳動著,聲音帶著強忍的哭腔。 ——“半個多月前…”程渲的手心不由自主的握緊,雖然她竭力的想藏住自己的情緒,但她想起往事還是會心頭緊揪,隱隱的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后怕,“皇上又讓我開壇焚骨,看看能不能卜出儲君必遭大禍的破解法子,這一個卦象我求了不下百次,都是一無所獲,這一次,我也沒有抱希望,甚至…我都不打算開壇焚骨...就在我下定決心去搪塞皇上的時候,蕭妃娘娘把我召進宮,蕭妃,就是當年的蕭采女,五哥的母妃…” “五哥?”莫牙蹙了蹙俊眉,“哦…是他???五哥?”莫牙聽著程渲口中這個帶著親熱的稱呼,冷笑了聲。 ——“蕭妃似乎看出我對每隔一陣就要卜一個沒有結果的卦象產生了厭倦,她婉轉的告訴我:皇上似乎有立五哥做太子的意思,國無儲君,必將不穩,就算有兇卦威脅,皇上也不可能永遠不立儲君。五哥,就是下一個人選?!?/br> “你舍不得他了?”莫牙話里帶著他自己都聽不出來的奇怪意味,看著程渲的眼神也有些怪異。 程渲沒有回答莫牙,繼續道:“我幼時被義父抱養,學卜卦不到一年就盲了眼睛,就算義父對我很好,別人卻只會覺得我是個累贅,就像莫大夫你一樣?!?/br> “我?”莫牙一敲桌子,“程渲你沒良心,想想我怎么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