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馬車里坐著的,有孫mama。馬車外趕車的,有啞婆子。 芳姨娘也算說話算話,這樣的安排也并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到底孫mama是周茹陪嫁出身。 許是自知木容心緒,這一日一大早天便有些陰沉沉的。木容氣色極差,這幾日里頗有些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她是為親娘的事情惱火傷心,可外人看來,還只當她為這些傳聞著急。 周茹并未葬在木家祖塋,木家祖籍不在巒安,況且她一個妾室,又有梅夫人擋在前頭,自然也沒人提護送靈柩回老家安葬。只是木容也不在乎這些,如此卻也方便了木容祭拜,只是這許多年里,木容生辰便是生母忌日,這也倒罷了,卻偏巧還是木寧生辰,如此倒是很不容易才能出來祭拜一次。 一徑出了城,城西五里處有一座凈慈庵,周茹便葬在庵后。 馬車足足走了一個來時辰,才終于到了地方。 木容一下馬車,眼圈便是一紅,只是一看眼前境況,淚水愈發的漣漣而下。 也不知多久沒人來打點,一片枯草叢生,哪里還能看得見墳頭在哪?木容幾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拔草,卻被孫mama一把拉住,賠笑道: “姑娘且忖著身份,讓她們干去吧?!?/br> 伸手一指那兩個粗使婆子,木容抑住滿心不喜,任由那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清理枯草,只是地方太大,蓮子蓮心一看便也挽袖上前。 啞婆子很是賣力的去薅草,這樣冷的天,她出了一頭一臉的汗,汗水滴進了眼里,紅彤彤的。木容就跟在啞婆子身后,可孫mama也不知是嫌冷還是嫌臟,只用帕子捂著遠遠站著。 木容忽然發覺,啞婆子這一路,竟是精準的到了周茹墓前。 蓮子蓮心趕忙點了蠟燭擺了香爐焚香,將供品一應擺出,木容到了近前便是跪地,雖未嚎啕,卻是無聲抽噎,蓮子蓮心瞧著滿是心酸,那淚水也就不住的往下流,一旁上就燒起了紙錢。 木容足足跪了一個多時辰,淚水未絕,一聲未發,最后還是被蓮子蓮心兩個硬生生給扶了起來,她眼神亂晃,竟是有些支持不住。 “天也快晌午了,這會子定是回不去要留在凈慈庵用飯的,煩勞這位mama去庵里先行打點,姑娘眼下看著不大好的樣子?!?/br> 蓮子在一邊一手扶著木容,另一手從懷里掏出個二兩的銀錠子遞給了隨行而來的另一位mama,那mama賠笑接了銀子,便也交代了幾句: “姑娘是太傷心了,這些日子瞧著也勞心勞神的傷了些元氣,我先到庵里去打點吃食客房,姑娘歇一歇咱們再回的好?!?/br> 蓮子點頭,自有個粗使婆子從馬車上搬下了個小凳,蓮子扶著木容坐了下來,那位mama瞧了瞧,便又道: “不如我帶著這幾個婆子一并去吧,不然馬車下去了,等會子姑娘下來馬車里就坐不下這些人了。倒是兩位姑娘受累,多照料照料?!?/br> “正是如此,mama想的很周到,只是孫mama和我們姨娘情意非比尋常,想來是不愿去的?!?/br> 蓮子說著話,轉眼去看孫mama,只見孫mama面色笑容勉強,卻又趕忙表白心跡: “自然是要多看看周姨娘的!” 那位mama便點了點頭,招呼了啞婆子和另個粗使婆子上馬車。只是啞婆子一直坐在墳頭邊上,不知是累的還是怎樣,很是有氣無力,聽見喊,這才起了身,卻還是一步三回頭的往回走,末了到了木容跟前,到底還是頓了頓去看,眼底淚光閃爍。 一時間行車作響,那幾個人也就去了,只是早上出門時就有些陰沉沉的天,此時起了風,吹得墳頭后面兩株早已掉光了樹葉的大柳樹,枯枝條呼啦啦作響,天色更是陰沉了下去。孫mama笑容已僵,抬眼四下去看,便小心去了木容跟前: “天不好,姑娘節哀,咱們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姑娘這單薄身子受不住,周姨娘知道了,也不安寧?!?/br> 木容癡癡的,聽了這話又有新淚流下: “到底孫mama同我娘一樣,心疼我?!?/br> “哎……” 孫mama嘆息一聲,露出些微哀戚神色,只是自始至終,卻沒見她眼眶紅上一紅,木容忽然抬了頭,直看向周茹墳頭,囈語一般又問起孫mama: “我娘她,到底愛吃的是荷花糕,還是秋梨酥呢?” “自然,自然是秋梨酥,老奴早就同姑娘說起過的?!?/br> 孫mama哄著孩子一樣,蓮子嘴角忽然冷冷一笑,可孫mama彎腰湊在木容跟前,自然看不見。木容聽了這話,又垂了頭: “這些日子府里傳聞孫mama想來也一定聽見了,我就是想知道,她們傳聞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一下孫mama的面上露出了勉強: “都是過去的事,老爺也不說什么,姑娘何必在意?” 她竟不說是沒有的事來寬慰木容,這字里行間的,竟好像是在承認那些事是真的。 “難不成是真的?我果然不是父親的女兒?” “老爺一日不提,姑娘自然還是一日太守府里的姑娘。周姨娘到底是被名聲所累,不然怎會有這些傳聞?她是在閣中足足耽誤到了十九歲,才被抬來了木家做姨娘的。不然以周家當初那樣,實在不必把女兒給人做妾?!?/br> 孫mama最后一句話被風給吹散了,方才還不過是只能吹動柳條的風,忽然大作起來,吹的人睜不開眼,幾顆楊柳枝條瘋了一般搖晃,天也暗的如同黃昏一般,孫mama也不知心虛還是怎樣,便縮了縮脖子,卻聽著蓮子忽然驚呼一聲: “那是誰?” 孫mama驚慌瞇著眼逆風去看,就見周茹墳頭后面,那兩株大柳樹前竟是隱約有道人影,長發翻飛捂著頭臉,手中卻是拿著一柄梳子意欲梳頭,身上一身春秋天才穿著的蠶絲繡花長裙,忽然一道雷霆直下,閃的她身上的絲線猛然淬了冷光。孫mama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竟是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一下子涕淚橫流嚎啕大哭,帶著極度驚嚇后無措的惶恐。 可那墳頭后隱約的身影,竟是沖著她們這邊伸過手來,手里那柄黃楊木梳,竟好像常年埋在地底已然長出泛黑的青苔,她的聲音竟是穿透這般呼嘯大作的狂風,就這樣如同地府傳來一般絲絲縷縷幽幽而來: “杏雨,來給我梳頭啊……” 木容回頭去看孫mama,卻見孫mama滿頭滿臉的冷汗,面容早已驚的僵硬,聽這一聲后更是忽然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原來這孫mama出嫁前,正是周茹給取的名字,就叫杏雨。 木容瞧著昏厥在地的孫mama,冷冷一笑。 ☆、第三十八章 “孫mama!孫mama!” 蓮子搖著孫mama,孫mama躺在地上一身的冷汗,身上的里衣竟是都濕了個透,被冬日里的風這樣一吹,渾身便覺著發冷,生生又給凍醒,覺著有人拍打自己,竟是嚇的驚慌失措大喊起來: “不是我!不是我!你有冤屈也別來找我!” 木容立在她跟前,天光昏暗,長發被風吹的凌亂,偏巧的,木容今日里穿的這件衣裳,同方才那人影穿的顏色款式都相差不多,孫mama惶恐睜眼,只當那人到了跟前來,愈發嚇的往后直爬,木容會意,便慢慢隨著她往前走,沉了聲問她: “杏雨,我若說你今日在這坡上失足摔下跌死了,你說,她們信不信?” “周姑娘饒命!饒命!奴婢實在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呀!奴婢不想跟鳴雁一樣的下場!” 鳴雁,周茹陪嫁的另一個大丫鬟,只是周茹入門第一年便被梅夫人做主許配給了外院的一個管事,可聽說出門不過半年便患病暴亡了,這是木家的舊人都知道的事。 “那些傳聞呢?又是誰散播出去的?” “傳聞?傳聞?這些怨不得奴婢!是姑娘當初自己硬要退親,還為避親事搬去京郊別院一住三年,外間傳的沸沸揚揚,是姑娘同人無媒茍合珠胎暗結,躲到京郊避人耳目產子去的。這些都不是奴婢說的,奴婢也是聽旁人說的!” 木容一口氣梗在喉間,她娘的名聲果然是早已被敗壞,可孫mama的話卻處處透著古怪。 “你既隨身伺候,這些為什么不知道?” 木容聲色俱厲,此時豆大的雨點終于落下,風漸漸止了,那爬在地上的孫mama抬頭去看,此刻才終于看清了,蓮子蓮心撐著的油紙傘下站著的,是木容。她慌張再往墳頭去瞧,大柳樹前,又哪里還有什么身影。 孫mama到底驚魂未定,冷熱想激加之驚嚇,眼下頭腦發昏起來,蓮子見她四下探看卻不回話,厲喝一聲,孫mama趕忙回說: “老奴,老奴原本只是周姑娘院子里三等丫頭近不得身伺候,可周姑娘到快出門的時候,身邊的大丫鬟拂冬同府里的護院生了情意,周姑娘就先給那丫鬟訂了親送出了門,還給了大把的陪嫁。老奴瞧著周姑娘對自己人和善又出手闊綽,那些日子特特往近前去殷勤,周姑娘瞧著我嘴甜勤快,出門的時候就點了我一同陪嫁了……” 大雨里孫mama抖抖索索卻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木容忽然了悟,難怪。 只是她心里忽然又有了旁的猜測,這猜測讓她慌張起來,她攥緊了手,指甲掐的生疼也不自覺: “你方才說,你迫不得已做的事,是什么事?!?/br> 木容的聲音在大雨中沉而冷,孫mama渾身一顫,卻是忽然忽然死死咬緊牙關,再不肯說話。這般情景,令木容愈發篤定了猜測,她橫眼掃過一旁的陡峭斜坡: “把她推下去?!?/br> 木容話音放落,卻是忽然不知從哪里走來了幾個健壯的婆子,一把按住孫mama就往斜坡拖去,孫mama驚慌大喊: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旁的事!是老奴信口胡說的!姑娘這是要逼死老奴??!” 木容不理會,那幾人卻不聽她話,眼見到了斜坡上,孫mama卻仍舊奢望木容不過是恫嚇她,死咬著牙,誰知那幾個婆子卻是手臂用力往外一推,孫mama身子便騰空在外,孫mama魂飛魄散大叫起來: “我說!” 眼見就要滾下去的身子,卻千鈞一發被人從后一把攥住了領口。孫mama嚇的渾身發軟涕淚橫流: “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孫mama還是別急著上來,若說了假話,還得費事再推一回?!?/br> 木容在后冷笑,孫mama滿面愁苦,再三權衡后終是心一橫: “我說……當初周姨娘回周家等消息,聽說山匪收了銀子還是把周老爺和周少爺給殺了,一下就動了胎氣……周家亂成一團,我就趁亂在郎中給周姨娘開的藥里……下了紅花……” 木容倏然閉上了眼,絕望而疼痛。她咬了牙,一字一頓的問: “是誰!” “梅夫人!是梅夫人!” 她要錢,卻容不得人,更怕周茹真的產子不得不守諾將她提做二房夫人。只等一個天衣無縫的好時機,最好一尸兩命,一勞永逸。 她如今坐享周茹留下的富貴,揉搓周茹留下的血脈。 木容渾身發顫,唇齒皆寒。 “把她送回周家嚴密看管起來,太守府里若有人問,就說孫mama主仆情深,要為我娘守墓?!?/br> 那幾個健壯的婆子聽話便把孫mama撈了回來,一番拖拽著便把人給帶走了。 木容一直以為前世幾十年的磋磨,對那些她的心早已死了硬了,可今日里,卻是忽然又活了。 眼角眉梢,帶同嘴角,都淬了寒冰一般的冷冽。有些事總是要清算的,加上年月,便是一筆不小的利息。 “這樣的鬼天氣讓我在先人墳頭裝神弄鬼的,也不怕驚了陰靈?!?/br> 忽然有道妖嬈聲音不住抱怨,木容回眼去看,一個身量修長的男子,穿著打扮正是方才大柳樹前站著的人影,眼下長發束在身后,撐著把油紙傘,一雙妖魅鳳眼顧盼生輝,滿臉的不耐煩。 這人,竟是炎朝鼎鼎有名的戲子桂小樓。 “多謝相助?!?/br> 木容連唇色都蒼白了去,那人瞧她這模樣,總算勾唇一笑: “謝我做什么?我也不過聽命行事?!?/br> “那就代我多謝隱先生吧?!?/br> 她自知孫mama未必肯輕易吐露真言,便細細做了安排提前知會了石隱相助,原本心里也不是太有譜的,可石隱幼年時卻是見過周茹的,只依照著那時記憶中的衣裳裁剪了來,卻不想竟把孫mama嚇成了這樣。 “這話才是道理?!?/br> 桂小樓點了點頭,便執傘而去。 鳴雁死了,那留在周家的拂冬呢?她去過周家幾次,可不管是周少夫人還是周景炎,卻是誰都未曾提及這個曾經貼身伺候周茹的丫鬟,莫非那一場大火,拂冬也死了? 雨勢漸大,木容回頭去看,周茹孤零零已然在此睡了十幾年,那些害她的人,就交由她這做女兒的來料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