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看到他素縞麻衣,烏黑的長發簡單的一束,冰冷蒼白的臉,幽深的黑眸。她的手心涼涼的,莫名的悲愴。 一院之隔,是熱鬧而令人振奮的比賽。這里,是近乎熟夢般的安詳。 華宗平緩緩的坐在地上,倚著墻,孤單的仰望著自己的母親。 甄璀璨咬了咬唇,想起他平日里的閑散、恣意、溫醇,再看他此時哀涼,莫名的覺得有股尖銳的寒意鉆進血液里,狂亂的竄。 “今日是她的忌日?!彼f得又輕又淡,話語里若綿綿細雨般,潮濕而悠長。 甄璀璨跨進了屋,盤腿坐在他旁邊,歪著腦袋瞧他,聳聳肩道:“你比我好太多,我連我娘長什么樣也不知道?!?/br> “嗯?” “有個婆婆在河邊撿到了我,”甄璀璨揉了揉鼻子,“八年前,她去世了?!?/br> “我娘也是在八年前死的,”他道:“就是踩著外面的那個椅子,三尺白綾自縊?!?/br> 甄璀璨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便輕輕的“嗯”了一聲。據昭告天下的訃文稱,他娘是身染重病而薨,確切的說,應該是他的母后,是當今皇上的皇后。 “十四年前,先皇重病臥榻時,太子突然落井溺亡,時任皇后的甄太后便力擁我父皇為太子?!彼Z聲淡淡,“我父皇并無野心,從未想過參與朝政,他只喜歡木雕?!?/br> 甄璀璨聽聞坊間傳說,甄艷自從進宮受寵后,一直無出,英年早逝的太子是接甄艷進宮的李皇后所生,李皇后臨終把兒子托付給了甄艷。 “那天,我們一家人在玩捉迷藏,毫無征兆的來了一道圣旨,父皇被冊立為太子?!彼哪抗馍钸h,遙憶當年一家人在一起的歡笑歲月戛然而止,“三日后,先皇駕崩,父皇就誠惶誠恐的登基為皇了,我娘莫名其妙的成了皇后?!?/br> 甄皇后便成了甄太后,是史無前例,比當朝皇帝歲數還小的太后。 “父皇初登基為皇,一切都不適應,毫無頭緒。太后便趁機迅速拉攏自己的勢力,皇權逐漸旁落,父皇索性就對國事不管不問了,在皇宮里做木雕。我娘勸了父皇一句‘以皇權為重’,便被太后以‘出宮養病’為由,幽禁在此?!彼届o的說:“幽禁了六年,那天是個蹴鞠比賽日,甄太后來過,我娘自縊了?!辈辉柑峒暗膲m封舊事,他一字一語的說給了她聽。 也就是在甄太后培養自己的勢力時,甄達的原配徐氏及甄大小姐‘病死’了。 甄艷從宮女到太后的路上,那些不該活著的人都‘病死’了。起初,甄艷還只是暗度陳倉,后來,她不再顧及,以皇帝無心朝政為由主持大局,生殺予奪就在談笑間,把皇權穩穩的捏在掌中。 “我皇兄一年前被立為太子,如今也被幽禁了?!辈恢篮螘r會‘病死’。 華宗平的神態和語氣一直淡然,沒有情緒,仿佛在說著與己無關的事,可分明那些事都強悍的凍結在記憶里,輕輕的觸碰,就能聽到斷裂的聲響。 甄璀璨沒經歷過狠毒陰險的宮闈爭斗,但可想而知,在通過權欲之路上,是鮮血鋪路尸骨為階,無法不如履薄冰的活著。有些人,不得不變。有些事,不得不做。身在其中,是死是活,由誰? 真是高處不勝寒呀! 兩人沉默良久。 甄璀璨再次望向木雕女子,真是個美麗的女子呢。想必她生前最喜歡的是桂花,也不知華宗平用了什么法子,使十月桂花還綻放如初。 他長長的睫毛低垂,下頜的弧度剛硬冰冷,唇角若有似無的冷清之意,整個人籠罩在寂寥的濃霧中般,使她為之驚心。不禁,她拍了拍他肩膀,半晌,才道:“是吃飯的時候了,你餓不餓?” 華宗平偏頭瞧她,目光深而沉,輕問:“你因何要冒充‘甄璀璨’?” ☆、第二四章 “因何?”甄璀璨揉了揉鼻子,“因為貪吃好吃的?!?/br> 她勉強的牽動了一下唇角,“一個月前,我去郊外玩兒,見到河邊有一棵柿子樹,葉子已落光,熟柿子掛滿枝頭,看著就很香甜好吃。我便攀上柿樹,摘柿子吃。吃的太開心了,不小心腳下一滑,摔了下去,頭重重的磕在樹枝上,暈倒掉進了冰冷的河水里?!?/br> 華宗平認真的在聽,目不轉睛的瞧著她柔軟的唇一張一合的。 “恰好那個傻姑娘經過,她跳進水里把我救了上來,又馱著我去避風的地方,用自己身上的衣賞為我取暖?!彼隽朔鲱~,“我昏睡了整整一夜,醒來時,她瑟瑟發抖的蜷縮著,已經奄奄一息,無力回天了?!?/br> 甄璀璨微微的闔起了眼簾,深深的呼了口氣,隨即清聲道:“她臨終前,對我說起她的身世,她叫甄璀璨,是甄丞相的大小姐,自幼跟母親躲在遠離京城的偏僻之處。胞弟身染重病,她獨自進京問藥方?!彼哪X中浮現傻姑娘在生命垂危時,像風中殘燭,她卻無能為力,不得不說,她很討厭那種無力感。 “她應該是我見過的最傻的人了?!闭玷膊贿m的蹙了蹙眉,眼睛里泛著明亮的光芒,“我便要盡我所能的完成她沒有做完的事,去要藥方?!?/br> 就像是注定的宿命,從此,那個無憂無慮的流浪少女,有了無形的羈絆。 “我從小就沒有名字,覺得‘甄璀璨’這名字不錯,就拿來一直用了?!闭玷草p輕的笑了,笑得極輕,還是驚起無數澀意。 四周寂靜了下來,只聞歷歷在目的舊事如涓涓細流般在心中流淌。 “那人現在何處?”華宗平凝視著身邊突然沉默的少女,她安安靜靜的,像沐浴在晨陽下的白鷺,靜到不惹塵物,靜的使他的心難靜,他還是想看她笑顏綻放時的清揚,似芳菲春色,多姿多樣。 “在西郊的懷嶺縣,躺在‘甄璀璨’的墓碑下,每年清明都能有人掃墓燒錢?!闭玷舱f得漫不經心。 華宗平若有所思。 “‘甄璀璨’已香消玉殞,不可能死而復生;我不過是欠了債,如今已拿到藥方,就要去遠離京城的地方繼續還債。那么,甄府的人沒有必要再寢食難安,煞費苦心的追著我不放,你說是不是?”甄璀璨無比認真的望著他,至今仍是奇怪他跟甄府里的誰有關系,怎么會那么快的知道她自報身份叩開甄府的門。 她原原本本的說出實情,只希望他能跟甄府里的誰打個招呼,讓她盡快離開京城,從此相安無事。 半晌,華宗平道:“聽上去很有道理?!?/br> 甄璀璨揉了揉鼻子,就在她抬手間,他的眼神落在了她別在腰間的彎刀上。 她連忙側身,用衣袖蓋住彎刀,滿臉的戒備。盡管彎刀是她偷來的,已經跟她形影不離三年了,她舍不得著呢。 華宗平抿嘴笑笑,問:“三年前,護城河畔的春曉橋上?” 甄璀璨不置可否,那天風和日麗,她無意暼到了彎刀,很是喜歡。 “這把彎刀是我娘留給我,讓我送給心上人當定情信物的?!彼}脈的瞧著她。 甄璀璨眨眨眼,輕哼一聲,吟吟笑道:“等你遇到心上人時,有本事把它偷回去就是了?!?/br> “到那時,你在何處?” “沒在人間就在地府呢?!彼Φ醚劬潖澋?,像花開正當時之夜的明月。 看著她略有孩子氣的笑顏,華宗平不由得跟著笑笑。 是時候要出去了,再尋找合適的時機離開書院,不能耽擱。甄璀璨慢吞吞的站起身,閑適的說:“我餓了,去找點吃的?!?/br> 沒有等他回應,她便起身離開,何需他的回應?她轉身前,向木雕女子微微躬身,經過堂屋的椅子時,不免唏噓。 四周很安靜,她緩步踏出蕭條的孤院,憑著記憶摸索著方位。猶記得書院是有個小門,在偏僻的山腳下。 沿著小徑,她朝著不遠的一座山峰走去,剛穿過石橋,步入一片假石怪林時,突聽一聲厲喝從遠處傳來:“站??!” 甄璀璨一怔,沒有輕舉妄動,駐步于原地,聞聲看去,是一小支巡邏的禁軍。 禁軍們手持長矛,有著與生俱來的警惕,很冷硬的盯著她,盤問道:“什么人?” 皇宮禁軍直接效命于太后,應不會節外生枝,她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剛要微笑著的回話,卻聽有人搶先說道:“她是甄府的丫鬟?!?/br> 竟然是跟蹤她的那兩個衙兵,受翟寧指使的。 甄璀璨捏了捏手指,真是倒霉透了! 衙兵已走過來,很嚴肅的道:“翟總管正在四處找她?!?/br> 聽到是跟‘甄府’、‘翟總管’有關,禁軍們有些拿不定主意,猶豫著要不要把她交給衙兵。 “是不是認錯人了?”甄璀璨背著手,神色如常,“你們睜大眼睛好好的看一看,我怎么會是甄府的丫鬟?” 一個衙兵冷聲道:“休再狡辯,快跟我們去見翟總管!” 甄璀璨不再理會衙兵,面朝禁軍們正色的道:“我是尚工局的人,跟隨秋尚宮大人而來。閑來無事,得秋大人的恩準,到處看一看?!?/br> 另一個衙兵剛要開口,她瞇起了眼睛,“是翟總管讓你們四處找一個甄府丫鬟?他很是威風呀,竟能號令衙兵干些瑣事,真是詭異?!彼y以置信的壓低聲音道:“這威風也要耍在皇宮禁軍面前?” “你……” 甄璀璨直接打斷了衙兵的話,“王法律條,瓜田李下,我就不奉陪了?!闭f著,她轉身就走。 禁軍喊道:“慢著!” 她微笑道:“我知道你們恪守職責,不能輕信于我,煩請你們押著我去見秋大人,以驗明身份?!?/br> “一起請?!苯娛疽庋帽?。聽她說的字字珠璣,雖是真假難辨,自是不能把皇宮女官的侍女隨意的交給衙兵;禁軍和衙兵各不相干,不必受任衙兵擺布,但禁軍們還是不能不把甄府放在眼里,萬一有失疏忽,免受牽累。 甄璀璨坦言道:“是呀,你們也一起吧,如果我所言不實,任你們怎么處置?!?/br> 話已至此,衙兵們只有答應,總不能從禁軍們眼底下強行把人帶走。 甄璀璨悠然的走在前面,后面多雙眼睛緊盯住她。她真的不想再見到秋尚宮,但脫不了身,不如就先回到安全之處。 眼看比賽的時辰將近,她直接前往鞠城。 數千席面已擺好美酒瓜果,圍繞鞠城的一圈席面已座無虛席。 找了好一會,才在視野最好的高臺之上找到了秋尚宮。 “秋大人?!?/br> 秋尚宮臉上的詫異之色盡顯,奇怪她怎么如此不識趣,竟還不離去。忽一看到旁邊的禁軍和衙兵,恍然明白,便訓道:“怎么才回來?” “書院太大,一時迷了路,多虧禁軍們的引路?!惫徊怀稣玷菜?,秋尚宮很慎重,要絕對安全的打發她,不會不認她。 見狀,禁軍們繼續巡邏了,衙兵們咬牙后退了幾步。 甄璀璨靜靜的站在了秋尚宮身后側,準備再尋時機走開時,忽見不遠處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翟寧!她擰眉,便收起所有的心思,隨意的望向臺階之下的壯觀席面,是盛世風流的皇家恩典。除了幾位皇子公主之外,受邀觀賽的皆是王公貴族名門世家的女眷。有人端莊矜持,有人談笑風生,等待著一場聲勢浩大的比賽。 隨著喧鬧聲漸低,只見甄府二小姐甄丹琦領著丫鬟們快步而來,她裝扮的極為珠光寶氣,好像生怕別人不知她家境殷實。她在空閑的席位間站定,挑來挑去的,目露喜色的站在了寧玉公主的席前,道:“我要坐這?!?/br> 寧玉公主才八、九歲,正專心的吃著蜜餞,抬首間看到嬌貴的身影俯視著自己,不由得受驚的一駭,公主身后的嬤嬤更是惶恐不安。 甄丹琦很鄭重的重申道:“我喜歡坐這!” 寧玉公主粉撲撲的小臉上很是委屈,緊張的攥著冬袍,鼓起勇氣說:“那……那邊有很多空位?!?/br> “我就要坐這,你去那邊空位?!闭绲ょ莺莸牡芍劬?,雙唇緊抿,伸手就抓住寧玉公主的袖袍,要把她拎開。 寧玉公主也不知道何來的勇氣,用力的掙脫,死死的抓住桌邊,急道:“是本公主先坐的?!?/br> 甄丹琦惱極,回首瞧了眼丫鬟們,命道:“把人和桌子都抬去一邊?!?/br> 說話間,甄太后駕到,眾人都起身跪拜。 等甄太后步上高臺,坐在首席之位后,甄丹琦清脆聲響起:“祖姑母,祖姑母,琦兒想要坐這!”她指著寧玉公主的席位。 甄太后隨意的坐在軟榻上,捏起一片紅棗干放在嘴里細嚼慢咽,過了一會,緩緩地道:“不就是一寸之地,至于鬧得面紅耳赤?寧玉你懂事,就把那個位讓給琦兒,你再隨意挑個位?!?/br> 甄丹琦得意的揚起下巴笑了,寧玉公主難過的垂首,又不敢不從。 在座的皇族宗室一片沉默,神態中呈現出不同的復雜情緒。 真是明目張膽的偏袒,甄璀璨不禁感慨,方才皇族成員們臉上各種微妙的反應,都被甄太后掃蕩進了眼底。 “讓?太過無趣?!币粋€慵懶的聲音響起,隨即,笑聲清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