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宋昱庭像沒聽到兩人的話,仍在翻看文件,手中筆不住書寫著。 兩個下屬對視一眼,滿滿無奈之色,末了陳秘書走了出去,留下張濤一個人繼續勸宋昱庭。 張濤勸了一會,宋昱庭仍然不走,拗不過他張濤只好轉了個話題,“你知道嗎?最近公司里不少員工有意見!說綠城這地多好的位置,宋總不建度假山莊不建戶外游樂園那些賺錢的工程,卻偏要建公益性質的學校!難不成咱宋氏要轉行做慈善了?” 見宋昱庭不答話,他追問:“我知道你是為了完成江沅的愿望!但我之前就以為她是想買塊地,跟你建個世外桃源歸隱……現在看來,難道她的愿望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辦學校?!” 宋昱庭停住筆,唇角微微彎起弧度,像陷入了過去的回憶,“從前她說,以后有能力就辦一所戲曲學校,專門招收那些有夢想但家庭貧困,讀不起書的孩子?!?/br> 張濤道:“沒準她就是說說而已,女人不都是三分鐘熱度嗎?” 宋昱庭聲音很輕,口吻卻很堅定,“她說的每一句話,在我心里都不是說說而已?!?/br> 張濤拿他沒轍,接著勸:“你理智一點,前段時間你已經幫了她很多,幫她創團拉人,還有發起那什么傳統文化基金……這些大小事我就不說了,但現在你還要建學校!好吧,就算你真要幫她建學校做慈善,那就去你們那小鎮做啊,地皮物價人工都便宜,連著做幾所也要不了什么錢!” 宋昱庭搖頭,“我想過了這事,小鎮辦教育的確省錢,但h市各種條件都比小鎮要好得多,不論是便利的交通,發達的經濟,還是各方面師資力量人才的引進,都更適合學校及學生的長遠發展?!?/br> 張濤不說話了,不論當年江沅那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這些年,宋昱庭卻是烙在了心思,且將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了。 末了終是不甘心,張濤鄭重其事說:“宋昱庭你想好了,這h市的地要是真做學校,你這大半身家就沒了!再加上以后還有招學生免費上學包住宿什么的,這就是個無底洞!你得賺多少錢才能養得起一個這么大的工程?!” 宋昱庭答得很快,“想好了?!?/br> 張濤:“……” 百般勸誡仍無用,最后張濤指著宋昱庭說:“我以前覺得你是個情癡,現在我才發現,你根本就是個情狂!” 張濤話落便離開,安靜的辦公室內,只剩宋昱庭一人。 幽靜的窗外,月華如霜般撒在露臺,天邊一輪月牙,掛在城市上空,彎彎得,像她過去笑起來的眼睛。宋昱庭靠在窗臺,摩挲著手上的銀戒指,看著那輪月亮出神。 呵,張濤說他是個情狂,這詞不見得妥帖,但這個狂字卻是對的。 情狂情狂,幾日不見,思她如狂。 ☆、chapter 27變故 盛春時分,小鎮上陽光爛漫,鳥語花香,一片生機勃勃。 為著“文化交流會”的事,江沅思考一晚后,同全體成員開了一次會,最后一致決定擁護她的領導,眾志成城迎難而上。 決定后眾人又拍定了表演曲目,昆曲的著名曲目有很多,譬如《玉簪記》、《牡丹亭》、《長生殿》、《西廂記》……一番商議后選擇了昆劇的代表作《牡丹亭》。關于角色分配,江沅一貫擅長唱閨門旦,從前就憑杜麗娘這個角色斬頭露角,隔了數年再唱杜麗娘,自是當仁不讓,也算是團長帶頭開演的第一個曲目了。而其他的生旦凈末丑各個角色,眾人也一起商量安排,確保妥當合適,保質保速。 . 一番布置后,便開始忙碌起來,藝術團的場地還未完全施工完畢,眾人就擠在小禮堂里練習。 早春的小鎮清晨,籠罩在淡而微涼的曦光中,禮堂卻彌著一股熱烈溫暖的氣息。 這些從前的老戲骨們,時隔多年再撿起自己曾熱忱努力過的昆曲,雖然都因太久沒唱而生澀坑洼,但每個人在團隊的感染下斗志昂揚,都希望加倍練習,能重振昔日風采。 . 經過了一些日子的勤奮練習,團里眾人的表現果然有了起色,而另一側,為了能給這半路重組的班子更好指導,也為了能有人在專業上能更嚴格的把關,江沅還花了一番功夫將自己過去的導師請了過來,就是那個曾將她收入囊中,準備當入門弟子好好栽培的國家戲曲大師黃保川先生。 對江沅過去因判刑而痛失大好前程的事,黃保川曾一度十分痛心,她活了快六十歲,晚年最看好的就是這個差點收入室的小徒弟,雖然江沅因意外沒有真正拜入門下,但她內心還是將她當做半個徒弟來看。 但最開始黃保川先生對江沅創辦藝術團一事持謹慎的態度,在江沅上門邀請時,她對江沅說:“丫頭,撐起藝術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br> 江沅沒有反駁,只是將自己外公的事跡講了出來。 黃先生靜默片刻,似乎是被那個一生都在為戲曲至死不渝的人打動,末了她說:“好?!?/br> . 黃保川先生果然說到做到,幾天后來到了小鎮,對江沅的藝術團進行指導。 一流戲曲家的到來,在藝術團引起了不小轟動,不少人是聽著她的戲長大的。在看了藝術團的整體水平后,黃保川先生指出了不少弊端,也提出了許多有益的指正,藝術團在她的指導下,更加斗志昂揚。 黃先生在小鎮呆了三天后離開,臨別時江沅送她。在候機大廳,這個一貫嚴厲的老人首次浮起了笑,說:“這趟沒白來?!鳖D了頓,又說:“你外公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看團里一半的人都是他過去的徒弟,雖然沒見到他本人,但是看徒弟扎實的功底,師父應該很不錯?!?/br> 江沅微笑,“是,外公那些年的確是我們當地戲曲里唱得最好的,許多人慕名來求藝?!?/br> 黃先生又說:“不過你外公了不起的還是他的精神,一生不為名利,只為藝術,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br> 江沅點頭。 黃先生看著江沅,忽然笑了,“莫非,執著是可以遺傳的基因?” 江沅一怔,沒聽明白。 黃先生道:“其實我一直沒想通,你為什么這么固執,我讓你跟我回h市,如果有好的機會,我幫你推薦,憑你的條件,稍加打磨幾年,未來成為國家劇團的臺柱子都有可能,絕對要比待在小鎮里自擔虧盈的民營團好得多。但你不肯,非要撐起這個團,民間藝術團要走出來不容易,何況你還是個女人,以后你的辛苦你的cao勞,會遠遠超乎想象?!?/br> 江沅抿唇一笑,道:“我知道民間藝術團現狀不理想,但我不能因為眼前的不順就此放棄??傊寐穳穆?,一步步總可以走出來?!?/br> 黃先生笑了,眼里有欣慰,“這是你的信仰嗎?” “是?!苯淇聪虼巴?,候機廳外春光盎然,江沅的目光落得遠遠地,像在憧憬未來。她說了一句話,那是外公曾對她說的話。 “信仰啊,就是哪怕痛苦漫長得像荒漠,我們仍相信,前方有綠洲?!?/br> . 送完老師后,江沅回到了小鎮藝術團。 已是中午一點,照理說團員們應該在家午休,可不少人還在練功房里練著,有人練得額上生了汗,擦一擦又繼續。見她來了,團員們沖她招手道:“來,團長,一起來練!你好不容易將黃老師請來,咱可不能辜負她的指導??!” 江沅笑了笑,看著一群人身上的汗,心里盈滿動容,她拿了把道具折扇,加入到其中。 陽光從窗臺傳進,明亮的光線中,江沅身姿微斜,綿長的中州古韻悠揚而出。 在那低吟淺唱中,她的心漸漸充實起來。對于昆曲,她曾在剛回小鎮時失落過、也曾動搖過迷茫過,如今她穿透迷霧,拾起最初的美好,勇敢向前走。 . 時間一天天過去,團里的表現越來越好,江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而另一方面,那個老婆婆仍時不時來禮堂,江沅不肯接她的吃的,她就放到江沅的辦公室窗臺上。江沅好笑又無奈,而秦素梅則是在一旁擠眉弄眼,江沅問她到底是哪家家屬,秦素梅道:“你自己看啊,看她跟誰長得像!” 下回老婆婆再來時江沅便細瞅了一眼,老婆婆年紀大了滿臉褶子,但從眉眼間還是能看出當年的□□……再仔細一看,江沅心里咯噔一跳,一個念頭竄到了腦海,卻不敢相信,轉頭又去練曲了。 而春意闌珊的學校外墻,八十歲的婆婆送完吃的后,拎著空籃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滋滋向同村另一個婆婆道:“啊呀,那江家姑娘真是越看越標致,難怪我家昱庭念叨她這么多年……我得趕緊讓他爸準備下,不能讓孫媳婦被人搶了!” . 老婆婆說到便真做到,于是這天入夜后,忙碌一天的江沅回到家,便看到了父母一言難盡的表情。 除此外,院子里還多出了好些只活蹦亂跳的雞跟鵝,廚房里滿滿堆著豬rou與雞蛋……見江沅臉上微愕,江母道:“這個是……有人上門說親了?!?/br> 江沅撫額無奈道:“爸媽,我不是說了嗎?再有這事你們就推掉?!?/br> 江父坐在院內的橘樹下說:“平日里都給你推了,但這個……實在不好推啊?!?/br> 江沅沒明白,就見江母又說話了,“今天上門的是宋家?!?/br> “宋家?哪個宋家?” “還能有哪個,宋昱庭啊,來提親的是宋昱庭他爸?!?/br> 江沅噎住了,扭頭就往里屋去。 江母猜不透女兒的意思,跟著追了過去,說:“我跟你爸沒答應,說要尊重你的意見,昱庭他爸也沒強求,這些年昱庭雖然發達了,但他爸還是從前那莊稼漢老實人,就坐在屋里抽了根煙,說不管這門親你答不答應,他們老宋家欠你的是賴不掉的,然后把存折還有他們家那祖傳的什么鐲子往桌上放……我跟你爸堅決不要,他只能走了,但他挑來的那兩擔子雞鴨鵝死活不肯帶走,說是給你補身體……” 江沅:“……” 江母隨手帶上了房門,坐到了江沅身邊,“沅沅,你跟宋家那孩子的事,我是知道的……從前mama怪過他,因為你為他吃了很多苦,今天他爸來,講了許多他這些年在國外的事,我也想通了……不管之前發生什么,他對你的心是真的,世上最可貴的就是真心。mama懂你現在的感受,你不想結婚mama也不逼你,但是錯過一個相愛的人,不可惜嗎?” 江沅坐在椅子上,抱著膝蓋,沉默。 長長的緘默后,她輕輕開口,“mama,人是會變的,七年了,我們分隔的時間太長了,我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他也不再是過去的他,或許早就不適合了,與其勉強繼續再黯然散場。我寧愿將他封存在腦里,永生保留著最美好的記憶?!?/br> 江母慈愛地看著女兒,說了句語重心長的話,“沅沅,七年的時間是很長,也足夠改變很多事,但有些事,如果你是真心對待,你不會動搖。你看你對昆曲,剛回家時你甚至不敢唱,現在呢?每天都在練……你對昆曲都有拾起的勇氣,為什么對愛情沒有?” 頓了頓,江母一字一頓:“昆曲雖難唱,真心更難求?!?/br> . 母親的話引起了江沅的思考,這一夜,江沅再次失眠,腦里總不住浮起過去的片段。 事實上,自那個宋昱庭離開后的雪夜,她幾乎每天都會無意識的蹦出曾經與他在一起的片段。她甚至在團里練習時會觸景生情想起從前,在那個青澀的學生時代,那過去的小禮堂,他曾一次次躲在幕后看她排練;那學校的小cao場,他蹲在遠處的小花壇,看她出cao升旗;而她曾經上過的教室,他無數次趁人不備,往她靠窗的桌子放水果零食…… 還有他們的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他騎著車帶她去公園兜風……他的淺藍色襯衣,她的純白色裙子,飛揚在那個金黃的秋天,直到如今,夜夜夜夜,都不能忘。 其實對于年前兩人在雪夜分離的那一幕,她不是沒有回想過。只是那時的她在失去親人與信仰的雙重打壓之下,連未來的人生都不敢確定,又怎敢再去接受逝去已久感情?況且她為這段感情已痛失了太多,她不堪回首。 凌亂地想了很久,末了她扯過被子蒙住頭,對自己說,睡吧,明天還有事要忙……至于這段感情,等她忙完這陣子的事,再來靜下心想想該如何處理。 靜悄的夜,她慢慢睡去了,萬萬沒想到,關于感情的重大變故,會在睡醒后轟然來臨。 . 那是第二天早上,七點鐘江沅起了床,吃完早飯后正要去團里,一陣手機鈴響了起來。 她接了手機,那邊傳來一陣抽泣,細而弱,是年輕女孩子特有的細嗓門,不住喊著,“江小姐……你快來……快來!” 江沅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那邊意識到了問題,趕緊解釋:“我是之前那個阮阮,我不是宋先生女朋友,只是雇傭下屬……你快來……”她抽噎得越發厲害,似乎十分驚慌,末了大哭起來,“宋先生快不行了!” ☆、chapter 28重圓 江沅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出家門的,大腦一片空白,上了出租車,飛奔到火車站。小鎮沒有機場直達h市,只有隔壁f市有機場,她坐了一截火車到f市,馬不停蹄轉機到h市。 下了h市,她幾乎沒緩過一秒鐘,直接往醫院沖,趕到了所在的住院大樓,她沖進電梯,在滿滿消毒水的空氣中,呼吸還未平穩下來,就聽電梯里的兩個護士感嘆:“嘖嘖,六樓的那個真是可惜……年輕輕的,就得了胃癌?!?/br> 江沅的臉微變,宋昱庭剛好在六樓,就聽另一個年長的護士惋惜地接口,“是啊,據說還是市里出了名的有錢人呢,長得一表人才,婚都沒結……”又長長嘆了一口氣,“據說從前工作起來拼死拼活沒日沒夜,寢食不規律,這得癌癥是遲早的事!哎,查出來都是晚期了,沒幾天了!” “是啊,賺這么多錢有什么用?命都要沒了……” 兩個護士說完,出了三樓的電梯。繼續留在電梯里的江沅腿已經軟了,腦中反復響著幾個字“胃癌晚期,沒幾天了”…… 她渾身發顫,出了電梯腳步都是踉踉蹌蹌的,過去一幕幕出現在眼前,青澀的他、微笑的他、痛苦的他,那個深深大雪夜,求她回頭,想要破鏡重圓與她永遠廝守的他…… 她一路想,一路心如刀割,到了病房門口,推門時她手都抬不起來,擰著門把擰了三次才擰開。 門開了后,病房入目滿簾蒼白,蒼白的墻,蒼白的床,蒼白的窗簾,而床中央那個人靜靜躺在那,臉色也似床單一般蒼白。江沅越發哆嗦的厲害,再忍不住,撲倒在床頭,抱住床上的人。 她哽咽地說不出話,張張口終于出了點聲,眼淚卻大顆大顆往下掉,千言萬語只有短短兩個字,“昱庭……昱庭……” 床上的人毫無動靜,任由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被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