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斗笠之下,那雙狐眸精光一閃,便已瞧穿了他的心思,當下也不說破,就問:“那有什么吃食?” 那店伴道:“客官想是不常來此的,這北出關外最有名的便屬臊子面,本店的臊子湯底是秘制配方,更是遠近一絕,壓餓驅寒,依小的說,客官也別點什么饅頭,只要一大碗面,管保滿意?!?/br> 那人輕哼了一聲,便點點頭,由那店伴引著來到緊靠窗口的一張破桌前。 那里已坐了三個人,皮色黝黑,肌rou虬結,不似尋??蜕?,卻像練家子模樣,正低頭用著飯食,見他坐下,只抬眼瞧了瞧,便又都垂了頭。 他也不做理會,將佩劍打橫擱在桌上,解了斗笠,露出那張俊美無儔的玉白臉龐。 瞥眼望向窗外,那不遠處的街市人頭攢動,再向外眺望,便是蒼茫天地,灰黃相接,自然的合成一色,瞧著就連心思也不自禁的發沉。 離開永安已有半月了,沿途小心謹慎,處處提防,終于到了這里,雖說還不能高枕無憂,可也不至再像在關內時那般小心了。 只是即便如此,這顆心仍是半點也沒有寬適的感覺。 當時那皇城高塔之上的皎白身影煢煢孑立,駐足凝望,說不出的凄涼無依,縈繞眼前,只要想起便心痛如割。 他舍不下她,卻也無法可想,強要留下只會令事情絕決,再無轉圜余地。 天不從人愿,自來便是如此,為今之計,只有兵行險著,另謀別法,或許還能求得與她再見之機。 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久。 “一碗臊子面,來啦!” 先前那店伴唱聲叫著,手端托盤快步近前,將一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擱在面前,又道聲:“客官慢用?!北戕D身而去。 徐少卿垂眼瞧瞧,見那碗中油光盈潤,熱香撲鼻,浮浮的一層紅辣子,不禁微微皺眉。 這十余年來用的都是宮里吃食,后來位子爬得高了,肚腸也慣得刁了,又習養身之法,甚少吃五味過巨的食物,尤其忌辣。此時見這一碗油油的辣湯面,腹中的饑感倒似被壓住了。 正自發愣,瞥眼卻見門外又走進幾個人來。 為首的那個一身青色錦袍,劍眉深目,神采英拔,身后幾人都是健碩彪悍,勁裝結束,做護衛打扮。 徐少卿心下微驚,只瞧了那人一眼,便趕忙別開頭去,提起筷子裝作吃面般在碗里撥弄著。 先前那店伴見來人衣飾華貴,氣度不凡,趕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為首的華服男子神色傲然,并不理會,由身后的隨從丟出一錠大銀。 那店伴先是一訝,隨即謝之不盡,歡天喜地地在堂中最好的地方清了張桌子出來,引著他們坐了,過不多時,便將各色酒rou菜肴陸續裝盤上桌。 原來不是沒有rou食,而是看人上菜罷了。 徐少卿不由冷笑,卻也不以為意,一邊撇開湯中的辣油,一邊將小指寬的面條瀝清了,放入口中,同時偷眼朝那一席人望過去,心中暗自盤算著主意。 不經意間,卻發現同桌的三個人嘴上不停,目光卻也時不時朝那邊瞟,神情間一派冷意。 而周圍的桌上也有幾名食客不動聲色的暗中窺探,似是對這些新到的人頗有些關注。 他暗自留了心,低頭吃面。 堪堪過了半炷香工夫,旁邊三人的碗里早已是清湯寡水,卻仍舊不肯擱筷子,仍在那里攪弄著沉在碗底的最后一點碎渣。 徐少卿瞧著好笑,當下把頭俯得更低,隱在角落里靜觀其變。 正在這時,就看門外忽又來了一名乞丐,衣衫襤褸,渾身泥污,兩條腿似是廢了,只用雙手在地上爬行。 那名店伴見狀,當即上前罵道:“哪來的叫花子?去,去,去,快給老子滾,壞了主人家生意,叫你這雙狗爪子也斷了!” 那叫花子披散著頭發,咧著一嘴黃牙傻笑,手捧著破碗顫巍巍的向上舉,口中叫著:“老爺行行好,打發點咯……” 店伴向后退了半步,雙手叉腰,擺出一副兇相,不耐煩地怒道:“娘的,也不瞧瞧這是什么地方,誰的產業,哪有工夫打發你?滾,快滾!再不走,真打斷你這雙狗爪子!” 他疾言厲色的說完,那叫花子卻似充耳不聞,仍舊捧著碗趴在地上乞食。 那店伴怒火升騰,揮臂一呼,里間應聲躥出四五個火工廚子模樣的人,一個個虎背熊腰,滿面兇頑。 正要上前動手,卻聽背后有人高聲叫“慢”。 眾人回頭,見堂間中央一席,那華服男子面帶不悅,垂眼團弄著手中的杯子。 只聽方才說話的那名衛士粗聲道:“爺們才剛坐下,你等就在此吵鬧,攪人酒興,煩也不煩?” 那些人見他面上刀疤縱橫,目露兇光,先就有些害怕,紛紛停住了手。 那店伴轉過身來陪笑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人這便把這不長眼的東西趕出去?!?/br> “等等,區區幾口飯食能值幾個錢,卻難為一個花子作甚?” 那衛士說著便摸出一塊碎銀,揚手丟了過去:“拿些東西與他吃,再若吵鬧,惹得大爺火起,便砸了你這店子?!?/br> 那店伴連聲稱是,喜笑顏開地將銀兩揣了,便叫人去取飯食來。 那乞丐顫顫巍巍,像是受驚不小,愣了半晌,便雙手扒著地,慢慢挪到堂間中央那席,連連叩頭,嘴里咿咿呀呀的,聽不清在說些個什么。 先前那滿面刀疤的衛士斜眼瞥了瞥,也有些不耐煩地一揮手,示意他快些走開,不必道謝。 可還沒等轉回頭來,就聽他悶哼著歪斜栽倒在地,頸側不知何時竟扎著一片尖利的碎瓷。 席上眾人愕然一驚,那伏在地上的乞丐卻神色早變,冷笑著躍起身來,揮手一擊,已將另一名衛士的頸間大脈割斷,鮮血狂噴,立時撲倒在桌上。 余下幾名衛士這才回過神,同時躍起,“唰唰唰”抽出腰間利刃,其中兩個護在主人身旁,另外三人則挺刀上前,攻向那乞丐。 而那華服男子卻似視而不見,仍舊好整以暇地品著菜肴,自斟自飲,好像渾沒將這突如其來的偷襲放在眼里。 “嘭、嘭、嘭……” 隨著數聲爆響,近處幾張桌子早被踢翻,七八個方才還在悶頭吃喝的漢子突然暴起,各持兵刃,搶上前來,直取那華服男子,被眾衛士擋住,戰作一團。 徐少卿這席雖然隔得最遠,但在雙方動手的那一刻,同桌的三個人就已抽出兵刃,起身奔了過去。 他早便料到,上身不動,暗中在桌腿上運力一踢,那方桌便平平地飛了出去,正撞在他們的腰臀上。 那三人哪料到有人從背后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登時撲倒在地,剛要轉頭起身,便覺眼前寒光閃動,尚未反應過來,便已被刺穿咽喉斃命。 徐少卿提著滴血的長劍抬眼望了望,見中間那席邊幾名衛士寡不敵眾,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只得圍攏在那華服男子周圍奮力抵御。 他唇間挑了挑,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飛身躍起,殺入戰團,長劍左右穿刺,立時便了結了兩名刺客,但卻沒繼續進擊,上前一步,竟在那桌邊坐下了。 那華服男子依舊閑適地擎著酒杯,見有人竟出手幫忙,還在面前與他對坐,不由一愣,抬眼看了看他,凝眉微驚道:“是你!” 徐少卿淡然一笑,躬身道:“太子殿下別來無恙?!?/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廠花撩漢技能也是滿滿的_(:3ゝ∠)_ 第121章 東宮玉 這你一言我一語,仿佛兩人是舊相識,可話說完了,各自臉上卻都是淡然如水,既無歡喜,也不見半點冷意。 東廠最重的便是偵緝,北方崇國更是重中之重,從前身為提督太監,對這位崇國太子狄鏘自然是了熟于胸。 秣城禪寺一晤之后,今日竟又無意間遇上了,或許這便是天意。 正要開言,狄鏘卻搶先問道:“你在這里做什么?”言下之意頗有些懷疑。 徐少卿身子一側,身后的刺客一刀劈空,鋒刃重重地嵌入桌面內。 他手中長劍輕挑,“哧”的斬斷那刺客的手腕,反腿一踢,將人踹得直飛出去,噼里啪啦接連撞翻了好幾張桌子。 而他臉上卻神色如常,重又端正坐好,鼻中輕嘆道:“一言難盡,不提也罷。不過……既然今日巧遇,在下倒有幾句話說與太子殿下聽?!?/br> 話音剛落,外頭又是一陣sao動,十幾名服色各異的漢子從大門和窗口搶入堂中,各持兵刃圍攻上來。 那幾名衛士很快支撐不住,其中三個都受了傷。 徐少卿瞥眼見門外人影重重,不知還有多少人埋伏著,眉間不由一蹙。 狄鏘卻仍像視而不見,兩道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問:“什么話?” “太子殿下處亂不驚,好生叫人佩服?!?/br> 徐少卿淡然笑了笑:“只是在下平素最不喜吵鬧,還是先將這些點子打發了,再細說不遲?!?/br> 狄鏘看著他,也是一笑,忽然身形晃動,青影飄忽忽地離席而起,落地時,手中竟提了一張長凳。 五六名刺客立刻分出手來,從三面朝他要害去攻去。 徐少卿腳下一錯,已閃到近處,護住他背心,長劍橫劈挑刺,連使幾招,“唰唰唰”的將來人逼退。 狄鏘目不斜視,像是早料到背后有人護持,根本無須分心,這時將手上的長凳順勢輕拋,左腳飛起,猛踹在凳身上。 只聽一聲悶響,那凳子打橫著直飛出去,正撞在數名將要從門口沖進來的刺客身上,但聽一片骨骼碎裂之聲,跟著便是慘呼連連,土坯砌的門框都被撞塌了一片。 他收招回腿,順勢轉回桌旁,夾手奪了一名刺客的刀,數招之間,便將幾個近身的人劈翻在地,冷然叫了一聲:“走!” 剩下的幾名護衛眼看便要支撐不住,一聽主人吩咐,哪敢怠慢,趕忙當先朝門口奔去。 狄鏘朝徐少卿使了個眼色,腳下一彈,就從旁邊的窗子躥了出去。 徐少卿也不多言,跟著他躍出窗外。 甫一落地,便見那六七個方才被長凳打傷的刺客有的已挺尸在地,有的還在抽搐呻、吟,卻沒一個人站得起身來。 那些早已嚇破了膽的無辜客商正夾著財物抱頭鼠竄,也有不少不明所以的人正遠遠站著瞧熱鬧。 眼見到處仍有人喊殺過來,客棧中殘余的幾名刺客也恢復了悍勇之色,不要命地揮著兵刃從門口涌出,徐少卿無意再繼續纏斗下去,幾步奔到棚下,斬斷韁繩,翻身上馬。 狄鏘和眾衛士也已奔過來,各人搶上馬背,提韁便走,離了客棧,徑朝鎮外奔去。 背后仍是殺聲不絕,眾人快馬加鞭,出鎮之后折向東邊,直奔了十余里,見已無追兵迫近,這才尋了個僻靜的山巖處停下腳來。 幾名衛士也甚有眼色,拴了馬后,便各自退開,守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狄鏘先在巖下一塊扁平的石上坐了,隨手朝身旁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謙讓,拱手致意,便也坐了下來。 “徐廠督親自出關,深入我大崇境內,是要挑起兩國紛爭么?” “太子殿下莫要誤會,東廠已然裁撤,我也不是什么廠督了,無根之人,流落至此,哪來什么挑起紛爭?” 狄鏘冷眼盯著他,上下打量,半晌忽然一笑:“日前聽聞夏國生變,徐廠督挾貴國云和公主外逃,不料半途敗露,被押入東廠大牢,本王還在想這話確不確,如今看來……” 徐少卿也不避忌,坦然道:“誠如殿下所言,但此事在下自問光明磊落,無愧于心?!?/br> 狄鏘臉上笑意更甚:“光明磊落?恕本王直言,閣下又非真男人,就算將公主拐了去,又能做得什么?豈不是誤了美人終生?” 他說著,忽然臉色一寒,沉聲道:“出了這等事,貴國陛下就算不將你千刀萬剮,也絕不會留你性命。說,你來我大崇究竟有何目的?若有半句假話,今日你休想活著離去!” 徐少卿也看著他,毫無懼色道:“傳言太子殿下武功卓絕,當世無人能及,在下雖然本事低微,但自信全身而退卻也不是難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