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 入夜。 忽然起了大風,寒意刺骨。 徐少卿望見寢殿的燭火熄了,這才翻身躍下高墻,離了景陽宮。 沿路從東便門剛一出來,幾名褐衫檔頭牽馬迎了上來。 他上馬領著眾人一路向東,折過兩條巷子,忽然勒住韁繩,朝四下里望了望,低聲吩咐道:“孝感皇后殿下殯天,這幾日宮中怕是離不開了,東廠那里你們盯著,有事便差人報來?!?/br> 幾個檔頭趕忙拱手答應。 “好了,本督還有些事要辦,你們先行回去?!?/br> 他攥著馬鞭揮了揮,見眾人走遠,便跳下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叫也沒叫,便自顧自的揚起四蹄,飛奔而去。 待了片刻,他這才躍上屋檐,在瓦楞間疾掠而過,片刻工夫就到了西坊。 他又是幾個起落,躥入一條隱秘的街巷,隨即隱在暗處,朝巷子深處望。 那里面一片漆黑,影影綽綽能瞧見有幾處房舍。 徐少卿略等了片刻,便聽那處隱隱傳來敲擊之聲。 “篤,篤篤……” 一重二輕,也深之際聽來甚是清晰。 他微微一笑,快步奔到近處,那里果然是兩間破舊的木房,霉穢之氣甚重,卻著實隱秘得緊,于是也屈指在墻板上敲擊了幾下。 里面靜了靜,跟著便有個聲音應道:“是廠督大人么?”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將會有大起伏o(* ̄▽ ̄*)o~ 第109章 牽龍章 星月無影,暗聲如喧。 他聽出里面那人的語音,并沒有應,身子一彈,從破爛的窗口躍了進去,足一沾地便長身而起。 窗邊果然立著個人,昏暗中瞧不清面貌,只看出體態健碩,威勢凜凜。 那人借著微光也辨出他的身形,趕忙近前單膝行禮道:“末將拜見廠督大人?!?/br> “洪兄請起,前次不已說過了么,無人時不必拘禮?!?/br> 徐少卿伸手一托,將他扶起來,又壓著聲音道:“非常之際,你我不宜久見,長話短說吧?!?/br> “是!” 洪盛低聲應著,仍舊躬著身,抬眼瞧了瞧那沉在暗中的面孔,試探著道:“末將斗膽先請問一句,前次主上遣來京城的信使……” 話未說完,徐少卿便即接口道:“無禮之人,已被本督下手除去了?!?/br> 洪盛張口結舌,滿面驚愕地望著他,半晌才愣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了?!?/br> “是不是那邊又遣人來了,還要追查此事?” “廠督大人猜得不錯,今日午間,末將與幾名心腹手下去城中飲酒,回營時半途被找上門來?!?/br> 徐少卿雙眉一蹙:“直接找上你了?” “是,幸虧當時末將那幾個弟兄都喝得大醉,被我打發走了,沒叫遇上,不過那臂上的‘三足金烏’一亮眼,還真著實被嚇了一跳。那當口末將便覺奇怪,他們要見也是見督主大人,怎會無緣無故找上末將這小小武官,方才聽大人那般說,這便了然了?!?/br> 先前派去的信使無故沒了音信,主上自然要遣人追查,這一節他早已想到,只是不料會來得如此之快,而且竟不直接問他,卻找上了洪盛,想來定然是疑心他已然反水。 山雨風雷,該來的自然要來,躲也躲不過,說不定這對她和自己來說正是個逃出生天的契機。 徐少卿暗自吁口氣,問道:“來人說了什么?” 洪盛微微搖頭:“先說起前番來使的事,后又細細追問大人近來的行蹤,都被末將搪塞過去了,諒我一個小小武官,又入不得宮,他們也瞧不出什么破綻,只是看樣子不肯甘休,而且此次來了好幾人,若真是查實了,只怕要對廠督大人不利?!?/br> “呵,一晃十幾年,瞧來本督在這永安城的日子是要到頭了?!?/br> 徐少卿嘆然一笑,語聲中透著幾分落寞之意。 洪盛聞言,驚道:“廠督大人何出此言?末將方才只是擔憂而已,他們既未動手,便是尚不知情,只不過有所懷疑,咱們妥善籌劃,未必便瞞不過去,為何說出這等話來?” 徐少卿笑了笑:“以我東廠的手段,要瞞他們也不是難事,只是我實在不愿再過這等兩面為人,片刻不得安心的日子了?!?/br> “這……大人真的要走?”洪盛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 徐少卿在他肩頭上一拍:“我知道,洪兄想留在這里,你放心,走前司禮監和御馬監那邊我都會安排好,你這龍驤衛指揮使的位子依然坐得安穩。老兄是難得的將才,以后未始沒有再高升的機會,只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咱們到底都是夏人,被逼無奈,隱身在這里做個辱沒祖宗的細作小人,將來一旦事發,天下之大也難有容身之地,即便真有了功名利祿,也不得心安。老兄是個血性漢子,所以想勸一句,及早尋個機會抽身,于國于己都好?!?/br> 洪盛抱拳拱了拱,正色道:“多謝廠督大人提點,但末將以為,男兒生于世上,便該頂天立地,好歹做出些事來。當年雖是被脅迫到此,后來想想也未必不是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常言道事在人為,總是要走一走才知是不是死路,不過請大人放心,末將也日夜提醒自己是夏人,絕不會真的悖逆祖宗?!?/br> 徐少卿聽完,沉默半晌,才點頭嘆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多言,以你才干心智,公事上自不必擔心,可那邊……終究還是要小心些,一旦分寸拿捏得不好,隨時會招來殺身之禍。嗯,若是真到山窮水盡之時,就去找司禮監掌印焦公公,當能為你指一條生路?!?/br> 洪盛“噗通”跪倒,大禮拜道:“多謝廠督大人,此恩絕不敢忘,大人既然要走,想來已有定計,若有用得著末將之處,便請吩咐?!?/br> “多承洪兄高義,我現今還未全然籌劃好,待稍過兩日再與你商議?!?/br> 他說著,瞥過眼來,望著窗前那一片散亂黯淡的月光,喃喃自語道:“這幾日……也就是這幾日了……” …… 午后。 日頭終于從云層中現出來。 雖然仍有些陰冷,但比之前卻要好得多了,在庭院里鋪張軟椅,閑讀佛經,透一透風,郁結在心中的悶氣也能稍稍紓解些。 這時節已然萬物凋零,宮中的庭院也滿眼盡是枯敗之景。 因著孝感皇后大喪,原先為年節而備的紅燈彩綢都撤下了,連那迎新的喜氣也隨之一掃而空,讓這冬日更顯得蕭索凄涼。 高曖抱著佛經,才只翻了幾頁,便讀不下去了。 垂眼瞧著自己這一身素衣素袍和腰間的白綾,不由嘆了口氣。 “公主怎么了?”翠兒在旁問道。 她輕輕搖頭,沉著眼道:“沒什么,只是有些悶而已?!?/br> “可不是么,眼看要到元日了,居然出了這等事,好好的把這喜慶也攪了,說不得明兒一年都不免沾了晦氣?!?/br> “莫要胡說,皇嫂畢竟也曾是正宮皇后,宮里按禮制服喪,也是應該的?!?/br> 她微一顰眉,趕忙出言喝止。 按說孝感皇后去了,自己不該有什么難過,可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心頭卻郁郁難消。 記得那晚風雪之夜,在乾西五所,當時皇嫂便說這是兩人最后一次相見,沒想到一語成讖,竟成了真的。 人生如夢,連性命都是這般飄渺不定,說不準在誰的一念之間,便化作了塵土…… 她回過神,瞥眼見翠兒垂眼撅著嘴,似是還有什么想說,便岔開話題道:“既然天好了,把房里那些經卷都叫人抬出來見見日頭,省得霉了?!?/br> 翠兒答應了,正要轉身去叫人,就見馮正一溜快步走來,到高曖跟前躬身道:“主子,清寧宮來人傳懿旨,叫主子去接?!?/br> 高曖手上一顫,愣了愣便道:“你先去支應著,我這就來?!?/br> 馮正應了聲,快步而去。 翠兒等他走得遠了,趕忙湊上來急問:“公主,太后娘娘這時候叫你做什么?莫非……又為了那件事?” 高曖也是心頭突跳,卻不愿叫她瞧出來,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左右躲不過,到那里一瞧便曉得了?!?/br> 言罷,讓翠兒幫著稍稍理了下衣裝,便去了前面正殿。 來傳旨的仍是那名中年內侍,一見面便先傳了懿旨,說太后娘娘有急事召見,命她即刻前往清寧宮。 高曖不敢違拗,當即隨他出門上了宮轎,沿路走得快,片刻見便到了。 那中年內侍扶她下轎,一路引到寢殿。 她在外間行了大禮,這才由宮人撩了簾子請她入內。 顧太后正用著湯羹,見她進來,眉梢便是不自禁的一挑,但那不悅一閃即逝,隨即便將瓷盞擱了,拿帕子抹著唇角,沖她招手道:“來,過來?!?/br> 高曖又行了一禮,這才近前。 “站著做什么?來了便坐吧?!?/br> 這客氣的樣子比上回更甚,卻又透著說不出的異樣。 她心頭愈發緊了起來,只好謝恩,在對面的青花繡墩上坐了下來。 “有些日子沒見你,瞧著像是瘦了?!?/br> “多謝母后關懷,兒臣自來便是這樣,冬日里脾胃寒涼,便沒什么胃口?!?/br> 顧太后一撇嘴:“哀家年輕時也是如此,但想著為了朝廷社稷,為了自個兒的身子,即便沒胃口也要吃,要不然莫說生養兩個皇子,就怕這身子骨也撐不到現在,你還這般年輕,可不能由著性子來。去,再盛一碗鹿尾粥與她?!?/br> 高曖不敢推辭,只得又起身謝了。 顧太后端起自己那盞,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頗得其味地笑了笑:“這鹿尾是關外所產,其中凝著血氣,乃是食材中的珍品,女子吃了滋陰補損,最是有益?!?/br> 她說著,將那湯匙在盞中輕輕攪動,又道:“瞧你這氣色,怕也不單是脾胃厭食所致,只怕與前些日子被禁在宮中也有些關聯?!?/br> 這話鋒一轉,便扯到了那案子上,高曖立時驚覺,趕忙起身道:“母后莫要誤會,兒臣當時身處疑地,陛下此舉也是順情合理,兒臣心中怎敢有絲毫怨憤?!?/br> “瞧瞧,瞧瞧,哀家只是看你氣色不好,順口提一句罷了,哪有別的意思?” 顧太后壓壓手,示意她坐下,唇角卻挑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接著道:“其實盈盈的死,哀家一早便瞧出似你這入宮還沒幾日,膽子又小的人,定然做不下這等事來?,F在既然都過去了,此事也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br> 她說得云淡風輕,高曖聽著卻是愈來愈不安。 這時,外面有宮人端了粥進來,恭恭敬敬地送到面前。 她接過來捧在手中,便覺一股獨特的濃香滲入鼻間,卻無半點補品的沖膩之氣。 還未動口,光是嗅著便知是好東西,可她這會子半分食欲也沒有,只是捧著那瓷盞發呆。 只聽顧太后又道:“今日叫你來還是前話,早說要與你配一門婚事,如今司禮監那頭已擬好了單子,哀家瞧過了,都是些世家大族,飽學子弟,所以特地叫你也來瞧一瞧,選一選,且看哪個中意?!?/br> 高曖只聽前面那兩句,心便已沉了下去,耳邊“嗡嗡”的,后面的話全沒聽到,愣在那里全然不知所措。 來的路上,她心中還在奢望太后不要提起這件事,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