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才剛伸到半截,卻意識到那粥水淋淋漓漓,正灑在她胸前,這要擦拭甚是不妥,那手便停住了,頓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高曖卻也是尷尬萬分,抬眼看了看他,便接過帕子,垂首一邊擦著,一邊解說:“不是燙,是我自己沒留神,倒叫三哥見笑了?!?/br> 頓了頓,便又道:“多謝三哥關懷,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喂的,且放著吧,由我自己來吃?!毖粤T,低頭繼續擦拭。 那中衣料子甚是纖薄,粥水早已將前襟處濡濕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將玲瓏起伏的肌膚貼印了出來。 高昶看在眼中,不覺臉上一熱,連耳根都撩得紅了起來,當即應了聲“好”,把眼別過去,卻也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踱到不遠處的博古架旁,假作去瞧松柏景簇的盆栽,卻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覷她動靜。 高曖擦來擦去,只覺胸前那一片愈發顯得凌亂,粘濕的貼在身上極不舒服,可這時宮人們都出去了,想換套衣衫卻也無法可想,只得嘆了口氣,將那碗粥端起來,慢慢地吃著,竟有些不知其味。 兩人就這般靜默了好半晌,卻不交一語。 高曖終于有些忍不住了,重又將碗勺擱下,抬頭叫了聲:“三哥?!?/br> 高昶愕然回頭,隨即心中一喜,溫聲問:“何事?” “也沒什么,我是想問……徐廠臣人在哪里?” 提起他,心頭便突的一跳,沒來由的慌亂起來。 高昶聽她竟問起徐少卿,先就不豫,又見她紅暈上臉,面色便沉了下來。 “胭蘿問他做什么?” 高曖垂著頭,沒瞧見他神色,卻也知不能太著形跡,當下勉力掩飾著心中的羞喜,抿唇道:“徐廠臣此番護我北上,途中便已受過傷,今日在那谷中又差點丟了性命。當時我見三哥徑奔谷中而來,便昏過去了,也不知他后來怎么樣,是不是也在這里養傷……” 高昶怫然干咳了一聲,清著嗓子道:“我倒是邀他同來府中養傷,只可惜此人脾氣倔得緊,不領你三哥的情,已和東廠的人徑自去了?!?/br> “自去了?去了哪里?” 高曖心中一驚,這話脫口而出,抬起頭來卻見高昶面色沉冷,先前的溫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胭蘿,三哥倒是不知,你與那閹豎有何交情?” 第64章 雙入夢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便如迅雷忽至,令人猝不及防。 高曖愕然望著他那陡然沉冷的面色,這才省起徐少卿與這位三哥頗有些不睦,自己方才只顧掛心竟忘了。這樣貿貿然的問起,又是如此急切,想來定然是犯了忌諱。 自己為何念著徐少卿,這般心思自家心里清楚,可話卻不能對旁人說。 她不禁有些后悔,可話既然已經出口,便更改不得了。 再者,自己此刻也著實念著他,若不問出個究竟來,那顆心便無論如何也定不下。 略一沉吟,便故作訝然道:“三哥如何這般問?我奉旨回宮才只有半載,其間不過是上次由徐廠臣護送前往夷疆平叛,這趟又是他隨行北上,因此姑且算作相識,何曾談得上什么交情?只不過得蒙他數度舍身相救,心中便有些感念他盡忠職守罷了,卻不知三哥此言是在疑心什么?” 這話說到后來,懵懂錯愕中已有些生冷之意。 高昶不由怔住了,他原本也是見她忽然問起那個人,心中便覺不豫,才口不擇言,不自禁的說了出來。 現下想想,自己堂堂的宗室藩王,竟被一個奴婢無端端的亂了心神,實在是可笑得緊。 只是她那副情至關切的樣兒,瞧著著實讓人生疑,可現下場面尷尬,卻也不好再問了。 此刻見她俏臉上滿是不解,隱隱似是還有些嗔怒,卻又說不出的嬌麗可愛,不禁胸中砰跳起來。 當下清著嗓子歉然道:“胭蘿誤會了,三哥不過見你提起那……嗯,提起那徐少卿,一時心中奇怪,便隨口問問而已,哪里會有什么疑心?既是他盡心盡責,謹守臣儀,又曾救過你,問幾句也是人之常情。當時在谷中他不愿隨我回府,便領著東廠的人自去了,如今便是不在城中,想也在左近不遠?!?/br> 他頓了頓,似是有些話不吐不快,想想便輕咳一聲,續道:“你是公主之尊,他不過是個刑余奴婢,精心護衛乃是恪盡本分,左不過再借此賺些功勞,好在陛下那里邀寵,胭蘿也不必過于在意。何況他是東廠提督,其中牽涉復雜,莫說不宜結交,連近也近不得,胭蘿可千萬記下了?!?/br> 東廠的人便要不得么? 高曖暗自一笑,自然也聽出他是一番好意,可自己與徐少卿之間紛擾牽纏,早非結交接近這么簡單。 她望著高昶,竟不由自主的問了句:“三哥,東廠真像坊間傳言的那般不堪么?” 高昶不料她竟會忽然問起這話來,挑眉眨了眨眼,點頭道:“煌煌炎日,朗朗乾坤,好與不好,天地自有公論,若不是多行不義,又怎會徒然世人非議?” 他說著,背手踱近幾步,眼望著半啟的軒窗外,嘆道:“當年太、祖、爺爺一統江山,定鼎天下,便制鐵牌懸于宮門外,嚴令后世子孫不得使內侍執要過多,更不得專權干政。只可惜,未及兩代便此令不行了。其后歷朝愈演愈烈,不少奴婢也愈加專橫跋扈,冤獄亂政之事所在多有。父皇有感于此事大大不利于江山社稷,當年裁減司禮監和東廠,終于有些成效,卻不想到陛下這里竟又……唉,數十年辛苦,還是毀于一旦?!?/br> 言罷,搖頭又是一陣嘆息。 高曖卻也沉默了,社稷江山,權謀博弈的事她不懂,歷代內侍做下多少禍國構陷的齷蹉事,她也無從知曉,只是覺得奇怪。 若內侍真的如此不堪,為何歷代祖宗還要一力重用他們呢?而像徐少卿這樣的人,算得上專橫跋扈,禍國殃民么? 當然,這話不便出口,所以也就沒再應聲。 高昶凝立在窗前,出神了好半晌,才回過頭來,有些尷尬地笑道:“瞧我,沒來由的對你說這些做什么?天晚了,你又受了傷,不宜勞累,我去叫人來服侍你安歇?!?/br> 高曖卻也沒什么要說,撐起身子,就在床榻上行了個半禮道:“三哥慢走,恕我不能相送?!?/br> 高昶又笑了笑,便轉身出了門。 她坐在那里愣了片刻,那幾個王府宮人便又走了進來,服侍她換了身新的中衣,蓋好衾被,放下羅帳,點起熏香,又熄了燈盞,這才紛紛退到外間。 高曖肩背上有傷,無法仰臥,只能靠著軟囊躺下。 這一靜下來,便覺傷處又開始刺痛了,還隱隱帶著些麻癢,極不舒服,卻又怕牽動傷口不敢翻身,半躺半坐在那里,左右睡不著。 而其實,這不過是小節。 真正為了什么難以成眠,她自家心里最清楚。 默念著那三個字,就像胸中埋進了鐘磬,一聲聲怦然律動著,心愈發的亂了。 從前被他撩惹時,總是不自禁的羞怯,其他倒也沒如何在意。 可時日漸長,他又一次次的得寸進尺,她便竟自亂了,也不知怎的,倘若有一天半日不見,便覺寂然然,空落落的,那顆芳心不知該如何排譴。 直到這次北上,他受了傷,兩人相攜流落到鄉間民家,那一晚雖是假扮夫妻,卻將心底的妄念全然惹了起來,千般情愫,萬種柔情,一股腦兒的涌上心頭。 雖是他中途忽又冷淡下來,只作什么都沒發生過,而她也曾暗自決定不再去想,但卻已經難以自持。 及至在谷中生死一線,那久抑的情意便如涌泉噴礡,洶涌而出,無法遏止,再也不能以常心去看待他。 而他應也是如此。 只是既然決意同生共死,又為何在最后一刻忽又變了卦,平白的徒生枝節呢?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情”字,假若換了是自己,大抵也會千方百計,不顧一切的救他。 只是現今他究竟又在哪里呢? 想著想著,她不由得便星眸微闔,默默的誦起了佛經,替他祝禱。 羅帳窸窣,似是被窗外的微風拂動了。 俏目微張,便覺熒光晃動,白茫茫,黃澄澄的,忽明忽暗,卻又說不出的融暖愜意。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睜開眼,便見賬內不知何時竟多出一只蟬翼般輕薄的白紗罩子。 里頭星星點點,竟放了數十只螢蟲。 這是誰做的? 她不自覺的把頭轉過去,隔著羅帳,就看外頭隱隱約約竟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是他! 高曖急忙坐起身,伸手扯開帳幕,便見徐少卿孑然立在床榻旁,細白的月光透過半啟的小窗灑在他身上,將那曳撒上的紋飾褶皺都照得清清楚楚。 而那張玉白的俊臉略帶倦意,卻仍帶著淡淡的笑,似是早就候在這里,已等待多時了。 “啊,你……” “噓?!?/br> 她剛發出一聲驚呼,便見他將手指豎在唇邊,示意自己不要出聲,跟著眼角朝四下里瞥了瞥,便忽然抬腳,竟一步跨到了床榻上! 這下可著實嚇得不輕,高曖登時愣住了。 待回過神來時,徐少卿整個人便已坐到了她身邊,又抬手將腳上那對皂靴脫下,提著探出帳外,輕放在榻邊,與她那雙嬌巧的繡鞋并在一處。 “你……你這是做什么?”她羞紅了臉,別開頭去,卻沒躲開。 他先是不答,順手捋了捋袍子,又將頭上那頂描金烏紗摘了,端正的放在床榻的腳頭邊,方才應道:“這還能是做什么?臣沒地方去,只好借公主這方寶地歇歇?!?/br> 才一見面,便又是這般。 高曖紅著臉垂下眼去,心中當然知道這是在說笑,卻也不自禁的緊張起來,身子向后靠了靠,實則半點也沒挪開,又抑制不住乍見他的歡喜,便問道:“你身上的傷怎樣了?怎的不在自己房里歇著,卻還這時候來找我?若是傷再反復,可怎么好?之前三哥說你帶著東廠的人自行去了,卻原來就在這里,那他為何要騙我?真是怪了……” 她不住口的問著,秀眉微皺,到后來竟像是自言自語。 徐少卿含笑望著她,勾唇道:“依臣看,公主這一傷竟變得如此健談,才真是怪了?!?/br> 她不由一愣,方才覺察自己一時情急,竟有些失態,扭著身子側向一邊,掩飾窘態,卻又把眼偷偷覷過去,盼他解答。 “晉王殿下并未欺瞞公主,臣沒在王府里,目下領著人在秣城外的客棧落腳,只有龍驤衛在城內駐扎。臣也是心念著公主,好容易苦忍到天黑,這才摸進王府來?!?/br> 高曖起先見他自稱不在王府,正自納罕,待聽到他說心里想著自己,又摸黑進來云云,那張小臉登時紅透。 這叫什么話? 當自己是竊玉偷香的賊么? 卻又把她當作什么? 心中暗恨這胡言亂語,咬唇白了他一眼,可又生不出真怒來,頓了頓,便又道:“我知道廠臣與三哥有些嫌隙,不愿入府養傷也情有可原,可那城外的客棧怎也不及這里舒適,廠臣傷得那么重,正該有人好好照料才是?!?/br> 徐少卿垂眼卷著袖子道:“公主言重了,臣一個奴婢家,怎敢對晉王殿下心懷成見?只是殿下一見臣就討厭,便是來了,也處處惹眼,呆不長久,反為不美。再說,臣手下也還有幾個人,雖都是粗魯漢子,但伺候個茶水、換藥什么的,還能將就著對付,便不用麻煩了?!?/br> 高曖像討了個沒趣,聽他說得決然,卻也不知該如何勸了,只是心下沒來由的一陣失望。 卻聽他忽然又道:“不過么,若是公主定要讓臣住過來,臣便免為其難,從命就是了?!?/br> 徐少卿說著便忽然挪過來,也向軟囊上一靠,與她挨在一起,笑道:“公主看,臣現下不就來了么?” “……” 這冷不防的舉動是她萬沒想到的,而且逾禮之極。 高曖驚得呆住了,竟忘了躲避,待回過神來時,纖手卻已被他捉住,動彈不得了。 微涼的觸感從指間和手背上傳來,讓她心跳不已,卻反倒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忽然間竟不想掙脫,就這樣并頭靠在了一起,只是不敢看他。 抬起眼來,便又望見那裝著螢蟲的白紗罩,里面微光點點,竟有些迷離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