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第59章 共西風 勁獵的山風驟起驟停,仿佛有著心性,知趣識宜,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少卿腳下不急不緩,眉目間卻越疏越開,那向來冰冷的面孔從未如此和悅過,像是壓不住心頭的酣暢。 高曖緊咬著唇,俏目微紅,提著紗裙便一路奔到近前,卻又頓住了腳。 方才情急之下,顧不得身份矜持,只一心想到他身邊,如今近在咫尺,卻又不敢上前了。 只見他輕輕展著唇角,面帶歡漾笑道:“臣之前說,公主要留下,便是逼臣此戰非勝不可,如今幸不辱命?!?/br> 她卻似充耳不聞,雙目盯著他肩頭,抖著手顫聲道:“廠臣,你……你又傷了?!?/br> 他側頭垂眼,瞧了瞧插在肩頭的兩支翎箭,忽然抬手捏住尾桿,猛地拔出,鮮血隨即外涌,眨眼間便將曳撒染紅了一片。 “??!你怎么……” 她嚇了一跳,萬萬沒料到他居然這般毫沒顧慮的生生把箭拔下來,光是看著都覺心痛不已,竟有些呆了。 他隨手將翎箭一扔,輕笑道:“這箭頭沒淬毒,些許一點皮外傷罷了,算不得什么,臣這條命大得緊,等閑還死不了?!?/br> “你……又這般胡說?!?/br> 她嗔怨的望著他,見肩頭那片鮮紅愈染愈大,恨不得上去幫他按住傷口,可瞧了瞧周遭,終究還是沒敢跨前半步,只是咬唇道:“廠臣快些止血裹傷,莫要說這等笑話?!?/br> 他瞧她滿臉的急切,純是由心而發,胸中也不由得火燙,當下便也收起戲謔之心,又道聲“無事”,便沖身后打了個手勢。 那名剛裹了傷的冗髯檔頭上前躬身道:“督主有何吩咐?” “此地不可久留,你帶自家人隨洪百戶一起護送車駕先行,我親自陪同公主令行擇路繞往秣城,咱們在那里會合?!?/br> 高曖聽他又要帶同自己共行,臉上一紅,垂下眼去,心中不禁歡喜,卻沒說話。 那檔頭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他這是要故布疑陣,將儀鑾車駕作為幌子,以掩人耳目,倒不失為一條妙計。 但想了想,仍有些疑慮,還是忍不住道:“督主,這附近不知還有沒有獫戎人的余黨,督主又……嗯,又受了傷,若是再遇襲,便兇險萬分,屆時該當如何是好?依屬下看,還是多留幾個兄弟在身邊,以備不測的好?!?/br> 徐少卿一抬手:“若真還有戎賊,便把人全帶在身邊也是無用。況且目標太大,本督這番計較便全然無用了,你等不必擔心,只管護著車駕去,留下一匹馬和傷藥便可?!?/br> 那檔頭見他面色決然,雖仍是有些顧慮,卻不敢再多言,躬身應了聲“是”,便下去傳令,與洪盛領著東廠及龍驤衛剩余人等和傷員,帶同儀鑾車駕朝谷口前方去了。 高曖見眾人稍稍去遠,便再也按耐不住,立即摸出帕子捂在他肩頭,鮮血很快便浸染上來,指縫間一片鮮紅。 他卻像渾不在意,目送車駕消失在山谷間,這才輕吁了口氣,在旁邊揀了塊平滑的巖石坐了下來,伸手將腰間的束帶解開,褪去曳撒和中衣的半臂袖子,露出肩頭來。 那之前的刀傷似是平復了些,但周圍肌膚青黑,望著仍是觸目驚心,而其上兩處新加的箭傷反倒瞧著還輕微些,只是仍在不斷滲出的鮮血讓人有些心悸。 高曖不忍再看,顫著手拿過傷藥,扭開塞子,將灰白色的藥粉細細地灑在創口上。 那藥果然是宮中的上品,甚是靈效,轉眼之間血便止住了。 她心下稍安,只恐分量不夠,又在上面多倒了些,這才抹凈血跡,替他包扎裹傷。 綿紗漸漸將傷處遮蓋,方才那血rou模糊的樣子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她垂著眼,指尖隔著綿紗,不自禁的輕撫過那玉白的肌膚,觸感仍是微涼,涼得令人心顫不已。 這副身子本如粉雕玉砌般完美,不見分毫瑕疵,也不應當有瑕疵,而如今卻已毀傷了三處。 高曖忽然覺得這竟像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被毀壞了似的,心痛難忍,無法自持。 而這一切正是因為要護著她。 雖說這是理所應當的以仆侍主,可對她而言卻全然不是這樣,這份情令她心存感激,更令她難以自處,即便想還也還不起。 就算猜知他心中像也蘊著一份情義,卻也只能藏著掖著,強自克制著自己,不能去觸動那嚇死人的禁忌,甚至連想想都是奢侈。 就在不久前,他們兩個之間已經幾乎不交一語,而她也打算割舍下所有綺念,不再心存妄想,卻不料在這山谷中竟又起波瀾,如今若再說放下,卻是千難萬難了。 縱然他是個奴婢,縱然兩人身份有別,縱然不被世俗禮法所容,那又如何呢? 能這般想著他,念著他,便是種運氣,心頭也不覺發空了。 她心中帶著幾分感慨,幾分羞怯,還有些許暗自的慶幸,只覺這輩子從未如此舒懷過。 想著想著,唇角不由便泛起了笑意。 這樣子全被徐少卿看在眼內,他暗自一樂,便道:“臣心中有事不解,不知公主可能示疑么?” 她這才回過神來,含羞應了聲:“什么事?” “公主這般執意要留下來,是因為舍不下臣么?” “……” 高曖不由大窘,纖腰一扭,別過身去,只覺一股熱血沖上來,耳根子都紅得發燙。 先前冷冷淡淡,突然間又轉回了本性,口沒遮攔的,難道就不知顧著女兒家的顏面么? 正自羞赧難當,腰間卻忽然一緊,還未及反應,身子便向后倒入他懷中。 她“啊”的一聲輕呼,待要掙扎,卻被他緊緊抱住,手上推了幾下,卻敵不過那股力氣,只好坐在他腿上,垂首不動了。 徐少卿俯下頭去,慢慢貼到她耳邊,輕聲道:“公主已應了臣,卻為何不答?還是說……這般不做聲,便算默認了?” 輕柔間帶著些溫暖的呼吸噴在耳輪上,她身子不由一顫,趕忙別開臉,將頭垂得更低,不敢應聲,更不敢去瞧他。 卻聽他又續道:“原來公主對臣竟是這般情意深重,臣方才就算戰死在這山谷中,也可含笑九泉了?!?/br> 高曖忍不住回頭白了他一眼:“我是真心實意,沒半點虛瞞,廠臣為何卻老是戲弄人,總把些不正經的話掛在嘴邊?” 他皺眉一寒臉:“臣冤枉,明明是在剖明心跡,哪里不正經了?公主這般說,臣這一刀兩箭豈不是白挨了么?” 這話帶著笑意說出來,聽著便有幾分無賴的意味。 她又羞又怒,在他懷中用力掙了一下。 “咝……” 徐少卿口中一聲痛哼,像是被牽動了傷口。 她頓住身子,回頭見他眉頭緊蹙,趕忙歉然道:“弄痛你了么?” 他點點頭,咬牙應道:“公主力氣可真大,方才那一下比剛中箭時還痛得多?!?/br> 高曖不由又是一窘,暗罵自己明明已經吃了那么多虧,卻還是不長記性,輕而易舉的便又被他騙了。 徐少卿臉上的痛楚一閃即逝,把眼覷時,見她羞怯無地的樣子,暗自笑了笑,卻也不再戲謔,雙臂緊了緊,將她擁在懷中,只覺說不出的暢快。 “臣對公主也是真心實意,怎會存心戲弄?反倒是公主有些奇怪,每當臣說些肺腑之言,便就不言語了,讓人還道是心中不喜,著實惶恐的緊?!?/br> 她一聽這話,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勇氣,竟望著他問:“廠臣的肺腑之言是什么?我怎么沒聽出來?” 他卻有些始料未及,怔怔的愣在那里,心說這木訥的小性兒竟會問出這話來,可也真是奇了。 不得不承認,平素逗她的那些話多是出于玩笑,但內心深處卻沒有任何戲弄不恭的意思,只是一見她那沉沉的樣兒,便忍不住想挑惹幾句,引得她窘態百出,羞怯不已,便有種說不出的喜歡。 如今,是到該坦誠而言的時候了么? 他望著她,眼底和唇角的笑意漸漸隱去,恢復了那一慣的冷凜之色,只覺有股沖動從心頭涌起,話已在唇齒間躍躍欲試,隨時都會沖口而出。 高曖原也只是順嘴說出來,話剛出口,便有些后悔。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他面色突然變得鄭重無比,那雙狐眸中雖不見了挑惹的笑,卻莫名涌起股股暖盈的情意,仿佛要將她融化了一般。 這眼神讓她一陣陣的心慌意亂,只覺其中蘊著些什么,像是自己想聽到的,卻又莫名怕得厲害,胸中怦然,手心汗涔涔的,身子也開始發顫。 眼見他唇齒微動,她頓覺腦中“嗡”的一下,下意識地便抬手封在了他口上。 剛觸到那兩片薄唇,渾身便雷擊似的一震,想撒手撤回來,卻又怕他真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話來,死活也不敢松了。 徐少卿卻也愣住了,本來那番情意便如潰堤之水,將要洶涌而出,卻不料竟被這一下生生的堵住,頃刻間便又偃旗息鼓了。 眼見她滿臉驚懼,卻又眼波盈盈,羞不自勝,口唇上的纖手微微顫抖著,滲出的汗水和著幽香交融成別樣的味道,令人怦然心動,便也愣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兩人怔怔對視了良久,卻未交一語。 過了好半晌,徐少卿緩緩抬手,將那只蔥白如玉的柔荑輕輕拉下,捉在手中,不輕不重地□□著。 高曖一直昏沉沉的,這時才反應過來,見他微微張口,當即嚇了一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他有些淡然地說道:“車駕已行得遠了,咱們也快些上路吧?!毖粤T便扶著她站起身來。 “什么?”她有些懵然地問。 “怎么?公主難道想一直呆在這里?” 高曖臉上一紅,這才省起兩人還在山谷中,便點了點頭。 轉眼望著那不遠處層層疊疊的尸體,心想這些兵士不久前還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如今卻橫尸在這凄涼的山谷中,心下不禁黯然,于是閉目合十誦了一段度亡的經文。 “公主也不必悲傷,他們奮勇殺敵,無愧于家國社稷,待咱們回京師之后,臣定會向陛下表奏,在此樹碑立傳,以彰這些陣亡將士的功績?!?/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60章 卻匆匆 高曖先是點點頭,但立時便聽出那話中有異,驚道:“廠臣,你說什么?回京師?我怎么能……” 此去洛城舍身禮佛是奉了皇命圣旨,金口玉言一出便萬難更改,怎么還能有機會再回京師呢? 老實說,她打從心里不想回到那爾虞我詐,毫無親情天倫可言的宮中,可若真的從此身留洛城,便意味著將與他分別,想想便覺心痛,因此卻又盼著回去,哪怕再多受些苦楚也無所謂。 只是,他方才這句話究竟該做何解呢? 徐少卿見她愕然,只是淡淡一笑,便沒答話,自顧自的整起了衣衫。 見他又擺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兒,高曖不由氣結,心想他果然又是暗中定下了什么計策,這時有意無意的說出來,卻又不肯明言,倒像是故意要惹得她心亂如麻。 可若他真的不肯說,定然也是問不出來,暗自一嘆,雖是滿腹疑竇,卻又帶著幾分期許,此刻怕他自己整理衣裳牽動傷處,便上前幫手。 徐少卿也不客氣,含笑由她施為。 須臾,將衣裳穿好。 高曖見他面色蒼白,雖然臉作歡容,但卻有些神情萎頓,顯是傷重乏力,又失血過多的緣故,便有意多歇息片刻再走,見他堅持不肯,只好到馬上取了皮囊,給他補水。 徐少卿只覺此刻血氣減弱,沉積在體內的余毒便有些壓不住了,胸口煩惡難當,卻不欲讓她瞧出更多,接過皮囊來喝了幾口,又暗自運氣調息幾下,這才扶著高曖上馬,朝前方的谷口而去。 高曖稍稍側著身,虛虛的靠在那堅實的懷中,以免撞到他的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