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高昶點點頭,斜跨出一步,擋在高曖身前,在她手臂上輕輕拍著,以示送行,那手下落時,卻似無意的在她袖上輕輕一拂。 高曖只覺他手探過來,在自己掌中塞了樣東西,下意識的握住,便覺硬邦邦,涼涔涔的,也不知是什么。 這數月以來,她多少也長了些眼色,不像之前那般懵懂了,當下不動聲色,將那東西攥緊了,攏在袖里,又朝皇后和高昶各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走出清寧宮,外面雨勢正疾,間或一個雷聲傳過,便震得人心頭一顫。 門口的內侍見她出來,慌忙前撐了傘,呵著腰,恭恭敬敬的引她來到轎邊。 高曖滿腹疑竇,手里攥著那東西,好奇想知道是什么,卻又不敢拿出來看,當下只好先端著四平八穩的架子上了轎,待起行繞了個彎,離得遠了,才松口氣。 手從袖中慢慢伸出來,只露了半截,舒開掌心一瞧,當即便呆住了。 原來那竟是一件銀制的耳墜,上頭鏨刻著孔雀紋,分明竟是一件夷疆飾物! 她驚得怔怔愣了半晌,也顧不得那許多,拿著東西左右端詳,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刻法和紋飾的確是夷疆的手法無疑,但若不是在那里見得多了,又親身戴過,還真的分辨不出。 這東西是哪來的?三哥又為什么要給她? 高曖不由愣住了,捏著那銀飾,見它包漿沉厚,有些地方已變作黑黃色,瞧著像起了一層皮殼,顯然是個歷時甚久的老物件,但上面的孔雀神鳥圖案卻依然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她心頭疑惑。 這里不是夷疆,宮里也沒什么人有佩戴此種飾物的習慣。 難道說……這竟是母妃當年的遺物么? 一念及此,那顆心便立時突跳了起來,捏著耳墜的手不自禁地發緊,銀尖刺著皮rou,深深的陷進去,幾乎要戳出血來。 可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冥冥中就像在孤寂無助中捉摸到了一絲希望,卻又怎么也抓不實。 就這般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路回到北五所,雨勢仍不見小。 下轎看時,門口竟站了兩排宮人內侍,冒雨候著,似乎比初進宮時的那次還多些。 翠兒和馮正站在最前頭,一見她人到了,便迎上來撐傘,喜滋滋的扶著進了門。 “怎的突然多出這許多人來?”高曖左右瞧瞧,冷不丁地倒有些不習慣。 馮正笑嘻嘻的搶著道:“回主子話,方才主子不在,陛下差人來遙宣了圣旨,說這次代天招撫夷疆,主子立了大功,特地恩賞加了奉養,還賜下了好多東西,奴婢這便陪主子去瞧瞧?” “不必了,就放著吧?!?/br> 她揮揮手,示意不用張羅。 自己閑散慣了,向來對這些東西看得極淡,如今聽他這么說,也不如何歡喜,只是覺得這宮里的功過賞罰還真像過眼煙云,一瞬的事。 想想先前和親不成,清灰冷灶了一個多月,如今招撫了夷疆之亂,算是立了功,立馬又門庭若市,換了天地似的,自己都覺得像做了場夢。 是恩,是怨,虛的,實的,大概就是這么回事。 可這世上往往記仇的多,念恩的少,有時候分明全賴著別人扶持,反倒將恩惠拋到九霄云外,恨不得把好全攬到自己身上。 所幸高曖不是這種人,她有自知之明,這份功勞是徐少卿替自己掙來的,若是沒有他,能不能從夷疆回來都兩說著呢,還能看到這些? 想想,一時覺得該好好謝謝他才是,可怎么個謝法又費了躊躇,心中沒個主意,只好嘆口氣,暫時收了起這念頭,又繼續朝前走。 一路回到寢殿,那里的陳設依然如故,跟走前一個樣子。 呆看了兩眼,便叫馮正退下了。 翠兒上前服侍她更衣拆髻子,又打水凈了手臉,扶到榻前讓她坐了,自己立在一旁打扇。 她自然瞧得出自家主子從進門時便悶悶的,見這會兒四下無人了,便低聲問:“公主可是在太后那里又不痛快了?可也真是,才剛回來便叫去了,不是折騰人么?” 自顧自的開解了幾句,見自家主子只是愣著不言聲,臉色雖然沉沉地,卻又不像受了委屈的樣子,心中納罕,便叫了兩聲。 高曖這才回過神,淡淡笑著搖了搖頭,仍沒應聲。 “公主敢是又有什么心事么?”翠兒繼續追問。 她這會兒心里的確存著事,感覺五臟六腑都揪著,但這事兒犯著牽連,也不便與外人道,真真是憋著不好,說出來也不好。 按說翠兒是個貼心的,知道了想也無妨。 可她想了想,還是沒開口,嘆聲道:“這雨怎么越下越悶?翠兒,去把窗子開了吧?!?/br> 翠兒一皺眉,見她今日著實怪得厲害,卻又不敢再問,便擱了團扇,走到邊上,伸手搭住窗柵,剛一向后拉,便猛地白影閃動,一張條子飄飄地落了下來。 她不禁一怔,隨即探頭向外瞧,見后院空空的,雨水漱漱而下,卻沒有半個人影。 高曖卻也聽出些異樣,側頭問:“怎么了?” 翠兒應了一聲,又向外張了張,俯身拾起那條子,快步回到榻前,遞給她道:“方才開窗時落下的,不知是什么,公主快瞧瞧?!?/br> 她卻也有些意外,這時候會是誰遞條子給她? 看看那紙,寸許來長,上頭半點水跡也沒有,顯是剛剛插在窗口的,翻開來一看,上面果真有字跡,赫然寫著“今晚子時,北五所后巷”。 翠兒常年和她在一塊兒,耳濡目染,也是個通文墨的,垂眼瞥見那幾個字,便忍不住道:“公主,這莫不是徐廠公給你的?” 她捏著那張紙條愣神,心中卻也在思慮著。 莫非真的是他? 可仔細想想,總覺得又有些不對勁,呆呆的怔了半晌,便讓翠兒將紙條塞入香爐里燃了。 …… 天將晚時,這場雷雨終于漸收漸止。 高曖稍稍用了些飯食,便在那尊白玉觀音像前打坐誦經,表面上靜靜的,可心里卻似浪頭翻涌,一波接著一波,怎么也定不下來。 一會兒想著那件耳墜,一會兒又記掛著那紙條上的邀約。 堪堪等到亥時末,夜已深沉,便讓翠兒陪著,悄悄翻窗出去,從院門來到后巷。 天陰著,遮了月光,照不清腳下。 她們怕被巡夜的瞧見,也不敢掌燈,但見宮墻高聳,一溜綿延過去,襯得那巷子愈發深邃,遠處黑洞洞的,偶爾幾聲鳴蟲叫起來,聽了寒毛直豎。 兩人互相扶著,都有些戰戰兢兢。 “公主,這里實在怕人得緊,別是……別是誰起了歹心,故意拿那張條子使騙吧?” “左右已經來了,再等等吧,若子時到了還不見人,咱們再走也不遲?!备邥嵝耐煌惶?,卻也慌得厲害。 就在這時,院墻高處忽然有一團漆黑的影子“呼”的翻起,如展翅的大鳥般從頭上掠過,眨眼間便落在身邊。 高曖和翠兒都不由得一聲輕呼,抱著向后撤了兩步。 “胭蘿別怕,是我?!?/br> “三哥?” 高曖心頭一驚,再看那人的衣著相貌,卻不是高昶是誰? “三哥,原來是你?!?/br> 也不知怎的,她竟覺得有些失望,但想起日間他將那耳墜塞給自己,顯然是別有深意,所以如此掩人耳目,深夜約見也就解釋得通了。 高昶走近兩步,壓著聲音笑道:“怎么?胭蘿還以為是誰?” 接著又轉向翠兒:“本王和皇妹有話說,你先下去吧,稍時本王親自送她回北五所?!?/br> 翠兒無法,看了看自家主子,便行禮告退,按原路走了。 身邊沒了這最親近的人,高曖沒來由的有些怯,定了定神,便從身上拿出那件孔雀紋的銀耳墜,拖在掌心。 “三哥,這東西……是你的么?” 她這話問得不明不白,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高昶伸指從她掌心捏起那耳墜,放在眼前瞧了瞧,嘆聲道:“胭蘿,你不用怕。其實你從小就聰明得緊,就算沒見過,也定然猜到了。不錯,這就是你母妃的遺物?!?/br> 盡管的確隱約猜到了幾分,可當聽到這話時,她胸口仍像被重錘猛擊,渾身顫抖,耳畔“嗡嗡”直響。 她望著那張隱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臉,咬唇問道:“三哥,母妃的遺物為何會在你那里?” 高昶似是沒聽出她語聲中的異樣,幽幽的嘆了口氣道:“十多年了,咱們都長大了,不過我有時想,還是孩童時那般無憂無慮的最好。記得那時節,母后管得嚴,我便不喜歡待在坤寧宮,常躲到你母妃那里,逗你一起玩,吃你母妃親手做的蓮子糕。那時候我常常想,若她也是我的母妃便好了?!?/br> 他說到這里,神色有些黯,頓了頓,又繼續道:“后來,你忽然被送去弘慈庵,沒過多久,父皇便御龍殯天了,朝中不知為何定了慕妃娘娘蹈義殉葬,我在母后那里聽說,哭著跑去景陽宮找她,可惜人早被抬走了,一幫奴婢在寢宮里又砸又搶。我那時也只有七八歲年紀,嚇得呆了,但想著不能讓他們把東西都糟蹋了,便偷偷搶了幾樣出來,這耳飾便是其中一件?!?/br> 高曖早已淚流滿面。 這些事她不記得,也無從知曉。 今日忽然被提起,恍然間就好像自己置身于當時當地,親眼目睹了那悲涼凄慘的景象。 母妃的所有苦痛,她此刻都仿佛感同身受。 “云和替母妃多謝三哥……”她說著便盈盈下拜。 “胭蘿!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高昶趕忙扶住她,攙了起來,也有些凄然的說:“慕妃娘娘是難得的良善之人,比起她當年的照拂,我做這些實在算不得什么。說起來,我最恨的,便是沒好好照顧你?!?/br> 高曖已是泣不成聲,伏在他臂上抽噎不停。 十多年的怨憤凄苦一股腦全都發xiele出來。 高昶輕拍著她,柔聲安慰了片刻,待她稍稍平復了些,忽然道:“當年慕妃娘娘那些遺物,我全都埋在景陽宮的一處墻腳下,誰也不知道,咱們現在去瞧瞧好不好?” 高曖驀然抬頭,隨即噙著淚重重點了點頭。 高昶又掏出帕子,讓她擦了淚水,兩人便起身出了這條巷子,一路繞到東苑。 宮禁森森,風燈在廊下搖曳,瞧著頗有幾分詭異。 而她此刻卻既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累了。 過不久,高昶便帶著她來到一處重檐廡殿頂的宮門前。 這里像是早已無人住了,連盞燈燭也沒點,頭上的牌匾卻清楚的寫著“景陽宮”三個字。 “就是這里,我帶你進去?!?/br> 高昶話音剛落,便聽一個冷凜的聲音在側旁道:“晉王殿下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第33章 朔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