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不懂這些事,點頭低低“哦”了一聲,便沒再接口。 “壽禮都已備好,請公主入內檢視吧?!毙焐偾湟矝]再多言,側身讓到一旁。 高曖還道他又要伸手過來,愣了愣,卻見他只是微微躬身,全然沒那個意思,不禁稍感意外。 “公主還有何吩咐么?”他望著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高曖登時尷尬起來,趕忙低下頭,抬步朝前走。 徐少卿跟在后面也進了門,便對左右道:“本督親自在這里伺候著,你們都下去吧?!?/br> 一眾內侍齊齊地應了聲,面朝兩人恭恭敬敬退了幾步,這才各自散去。 “公主今日來得突然,臣也是才得著信兒,不然早該派人迎接才是?!?/br> 高曖一見眾人退了,院子里空蕩蕩的,身子便有些發緊,裝出一副四處打量的樣子,見這院子雖然算不得寬敞,但屋宇森森,到處一派整飭,倒也頗有幾分氣派,嘴上便不經意的答著:“原以為該是宮里的高墻衙門,卻不知廠臣平常便在這里,我今日才算見了?!?/br> 他走上一步,偎近她身側。 “原來公主早就想來瞧瞧臣了,這般惦念著,可真叫臣受寵若驚?!?/br> 她聞言一呆,隨即才省起自己方才隨口的一句話竟犯了語病,又被他抓住痛腳占了口舌便宜,急忙躲開兩步,紅著臉道:“不是這話,廠臣千萬莫要誤會,云和有圣命在身,還是快去瞧那些壽禮吧?!?/br> 他似乎很是享受她這副局促樣兒,聳了聳那兩道劍眉,隨即又面色一黯,帶著些失望的偏偏唇,嘆道:“臣上次有幸與公主深夜共游,又得了回贈,只道這兩下里也算近了,誰曾想卻原來,唉……” 高曖不料他又提起這事,頓覺更加窘迫,垂首站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 徐少卿卻也沒再多言,朝側旁一抬手:“既是公主一心惦記著陛下的旨意,便請隨臣來吧?!?/br> 她見他沒再提前話,稍稍松了口氣,只是心頭仍在忐忑,跟在后面來到西首回廊下的廡房。 剛進門,便覺眼前一片開闊,就看這屋子左右七八丈,前后也是三丈有余,瞧著竟比剛剛的院子還寬綽些,正中是一張巨大的長方案幾,上面分類整齊排放著各色器物。 飾有九龍九鳳的薄鬢鳳冠,金線攢成百壽字樣的赭黃大衫,玉雕的八仙祝壽鏤空龍舟,純金打制的瑤池獻瑞壽桃,通體墜滿寶石的綠玉如意,青花斗彩的萬壽紋尊瓶…… 其它珠寶、玉石、織物、金銀器、畫卷、刻本數之不盡,大多連見都沒見過,更別說叫上名字來,甚至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器物,一看就不是中土的東西,想來大概是翠兒曾經提起過的西洋玩意兒。 高曖怔怔地看著滿目的珠光寶氣,只覺眼花繚亂,可多望幾眼又感到艷俗,只是全然不懂,又哪里能瞧出什么頭緒來? 她耳根子一陣陣的火燙,心說讓自己這回可也真算是盲人相馬,實在好笑得緊。 旁邊兩個工匠模樣的人上前恭敬拜見后,便開始滔滔不絕的介紹每樣壽禮的名稱、重量、用料、工藝、圖案、寓意……只說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她聽在耳中十九全不明白,便更覺如芒在背。 倒是徐少卿時不時插言問些關鍵之處,還半真半假的向自己請示幾句。 她便硬端著四平八穩的做派,輕輕應著,心中暗暗感激他替自己遮掩。 偷眼看看,卻見他面上不動聲色,目光始終不離自己,那雙狐眸中總像蘊著笑,似是有意在看她這副裝腔作勢的糗模樣,不由更是窘得厲害,幸好那兩個工匠始終唯唯諾諾,什么也沒瞧出來。 須臾間,四人便繞著那數丈長的案幾走了大半圈。 高曖見大致快瞧完了,暗自舒了口氣,眼光一轉,卻忽然瞧見旁邊豎著一尊潤白如玉的佛塔,腳下的步子便停了下來。 旁邊那cao著江南口音的工匠見狀,趕忙湊前諂聲道:“公主請看,這七重浮屠是暹羅國進貢的上等象齒所作,鏤圓相合,正宗平江牙雕的手藝,沒一處拼接的地方,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來。聞聽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是好佛之人,臣特地精選的底料,足足花了一月工夫才完成,待壽宴時進獻了,太后一見定然歡喜?!?/br> 她“嗯”了一聲,見那佛塔重檐繁復,作八角形態,塔基上還密密麻麻的刻著梵文,刀工精細,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或許是常年修佛的原因,她一見也不禁有幾分喜歡,拿在手中左右端詳,越看越是中意,可也知道這等好東西與自己是無緣的。 嘆了口氣,正要放下,目光瞥在塔基處的梵文上,微微一愣,秀眉不由得擰了起來。 那工匠見她面色有異,像是瞧出了什么異樣,自家也緊張起來,便試探著問:“公主可還有什么吩咐?臣也好精益求精?!?/br> 高曖把那梵文前前后后順了兩遍,才開口道:“你這刻的是《般若心經》,用的還是悉曇字?!?/br> 那工匠臉上一驚,隨即拱手肅然起敬道:“公主慧眼如炬,這悉曇字數百年前傳入中土,乃是梵文正宗,可惜如今已然式微,臣特意選取此文,以彰顯我大夏乃佛學正宗,其間翻閱了上百本古籍,才將這心經集錄完成,著實費了不少工夫?!?/br> 高曖點點頭,指著佛塔上的梵文道:“瞧得出,你是費了心思的。只可惜全然不懂這悉曇字的書寫之法,難免有些錯漏之處。比如這句‘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其中此字右下多出一個點來,誤成另外一字,其意便大謬不然了。另外這里……這里……還有這里,作為接續的摩多點畫也是不對的?!?/br> 那工匠見她一一指正,面色登時難看起來,側頭看看身旁,同僚也是滿臉呆滯,也是驚愕萬分。 “公主,這……這……不會的吧?” 高曖輕輕一笑:“方才你也說這悉曇字在中土已然式微,如今用的多都是天城字,平常人還真不易瞧出錯來。只是不巧,本宮曾在弘慈庵讀過一卷數百年前傳入的悉曇字《心經》原本,你若是不信,可去求請來與這佛塔上的一對,便知本宮所言不虛?!?/br> 兩個工匠面面相覷,這佛塔上的經文本就是他們四處拼湊來的,想著趕工,也不會有人識得,就沒如何用心考據過,如今見這公主正本溯源,說得頭頭是道,心便虛了,慌忙躬身道:“公主恕罪,是臣等疏忽了,這便去求來真本對照修改,務求一字不錯?!?/br> 高曖剛要答應,便聽旁邊一直沒做聲的徐少卿忽然說了句:“不必改了?!?/br> 言罷,便從她手中拿過佛塔,重又放回案幾上。 “你……” 高曖愣愣的看著他,不明其意。 那兩個工匠卻不由暗笑,心說這徐公公惡名在外,沒曾想今日卻如此通達情理,知道太后壽誕期限將近,這佛塔又改之不易,反正除這位眼睛毒辣的公主外,也不會有什么人辨出錯處,索性便將就了。 還沒來得及竊喜,便見徐少卿猛地抬手一拂,將那佛塔打在地上,“啪”的摔作兩截! “徐公公!這……” 兩人登時驚得目瞪口呆,“噗通”跪倒在地上,直直的盯著那件再也無法修復的寶貝,臉色瞬間轉成了灰綠。 高曖也吃了一嚇,原以為徐少卿真打算敷衍過去,沒曾想居然如此絕決,竟為了些許不起眼的錯處便直接將皺這價值連城的壽禮毀掉了。 “呵,堂堂平江府的巧匠,原來就是這般樣子?!彼嫔?,目光中卻是寒意凜然。 兩名工匠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咚咚”的磕著頭:“徐公公息怒,都是我等疏忽,實在該死,該死……求公公饒命!” “饒命?如今壽禮還未完工,本督要你們的命做什么?左右還不算晚,回頭去庫房再選一塊上等料子重新雕刻,仍是限期一月交付,倘再出半點差錯,也不用本督處置你們,自去向你們管事那里領罪吧。不過么,今日若不不小以懲戒,只怕你二人仍不長心,來??!” 他話音剛落,外頭便有兩個穿褐衫的東廠番役跨了進來。 “把這兩個不曉事的蠢材拉出去,各打二十棍子,上了藥即刻趕工,若坐不得椅子,便趴著雕,一刻也不許耽擱?!?/br> “徐公公饒命!饒命啊……” 兩名工匠嚇得魂不附體,如搗蒜般的連連磕頭。 高曖也有些被嚇到了,她之前只是隨口說出那刻文的錯處,改了也就是了,豈料他行事居然如此果決狠厲,眼見這兩人因著自己那幾句話便要受皮rou之苦,便想出言求情。 剛要開口,徐少卿卻忽然別過頭來,她與那冷冽的目光一觸,將到嘴邊的話竟硬生生地頓住了。 第19章 素心齋 高曖默然。 他面似冰,心如鐵,渾不像之前所見的樣子。 和自己在一起時,這位廠臣雖然也是冷著面孔,不茍言笑,但從不曾這般狠厲厲地說過什么,做過什么。 可現今他卻真的如同傳言中的地府閻君,彈指間便可定下別人的生死前程,絲毫沒有一點點的遲疑猶豫。 或許那些個話說得都不錯,他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東廠提督太監,大夏當朝首屈一指的權宦,并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那個樣子。 “拉下去,著實打?!?/br> 徐少卿別過那森寒的目光,淡然的揮揮手。 兩個工匠抖成一團,登時哭得更響了,沒命的磕頭求饒,但已然毫無用處,被搶上來的東廠番役揪著衣領拖出門外,隔著老遠還能聽到那一聲聲的哀告嘶嚎。 “公主是否怪臣私自用刑,手段狠辣?其實大可不必,兩個不曉事的匠戶而已,臣只是照著宮里的規矩稍加懲戒,保管他們經這一次便長了記性?!?/br> 高曖一直懵懵的,聽到這話才回過神來,抬眼就看他立在對面,俯著臉,離自己只有不過尺許遠,眸中那刺骨的寒意竟已消失得無隱無蹤。 她微感驚訝,沒想到這人居然能將面孔轉得如此之快,接著便覺這般貼近的站法實在是大大的不妥,趕忙向后退開兩步。 “既是宮中的規矩,本宮自然不便多言,廠臣覺得合宜就好?!?/br> 徐少卿忽然跨前一步,凝視著她問:“依著臣看,公主心中只怕不是這般想的吧?” 高曖見他又走近,秀眉不禁一顰,下意識地也向后退,嘴上答著:“廠臣不必猜疑,我本就不懂宮中規矩,若是有什么沖撞,還請廠臣見諒?!?/br> “公主何等身份,怎的反倒向臣致歉?若是覺方才處置的不妥,就請公主當面責臣,臣甘心領受,絕無怨言?!?/br> 他嘴上說得恭敬,腳下卻沒停,繼續一步步湊過來。 “廠臣這是做什么?” 這一來她不由有些慌了,一邊接著后退,一邊戒備著。 “臣哪有做什么,不過是看公主臉色不悅,心中不免惶恐,想請罪而已?!?/br> “廠臣言重了,我不過是……不過是……廠臣,廠臣!你先停步,停了我再說?!?/br> 他步步緊逼,高曖終于忍不住急了起來。 她向來是個沉性兒,打小就沒大聲說過話,今日居然破天荒的喊出這一嗓子來,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徐少卿有些玩味的挑挑眉,腳下便停了。 她卻沒想到對方竟真的會“聽話”,自家反倒沒收住步子,腳下一亂,身子歪斜著便向后倒。 這下毫無防備,她“啊”的一聲輕呼,眼看便要跌在地上,卻忽然覺得手臂一緊,被一股又急又快的力氣猛地一拽,身子登時反著向前撲去…… 眼前白影晃動,迷亂不清,她整個人撞在那堅實有力的胸膛上,只覺腦袋一沉,竟有些昏昏之意,但瞥眼間就看那張牙舞爪的金蟒近在眼前。 她登時醒悟過來,慌不迭地一把推開他,向后連退幾步,隔得老遠了才停下,滿面通紅的喘息著,哪敢再去瞧。 徐少卿見她胸口起伏不定,本來透著幾分蒼白的臉色被那兩片羞紅映著,少女初放的情懷展露無遺,好似桃李含春,芙蓉出水,煞是好看。 宮里待了這么多年,如此純系自然的好顏色還真從未見過,他不禁瞧得也有些愣,隨即拱拱手,不著意的輕笑道:“臣一時情急,手重失了分寸,沖撞之處還請公主恕罪?!?/br> “我沒事……廠臣不必告罪……” 她聲如細蚊,幾不可辨,腦袋里正亂糟糟的,仿佛一潭攪渾的水,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一時間兩邊都靜靜的,誰也沒再言聲。 這般冷清清的耗著,反而讓人發慌,她只覺那顆心沒來由竟跳得更快,“嗵嗵”的響著,怕是連對面都聽得到。 過了好半晌,她才回過想來,垂首道:“既是壽禮檢視完了,我也要回宮向陛下復命,煩請廠臣遣人送我回去?!?/br> “公主可用過午膳了么?”徐少卿直起身問道。 高曖不由一愣,下意識地回了句:“什么?” “臣問公主用過午膳沒有?” “……廠臣如何問起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