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這么大的家產,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全憑他俸祿養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應酬開銷,磨得他捉襟見肘,焦頭爛額?,F下倒好,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換了張輕飄飄銀票回鄉做富家翁。 他想起圣上說他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個家族的人在后頭頂著,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飲,憑什么妄想鯨吞山河? 幾日之內,諸事皆訖,陸德海便叫了車馬,一個人離開了皇城。 他家里拮據,來的時候僅帶了兩套行李。如今黯然離開,依然也只是兩套行李隨身。 他出了皇城,聽著車馬轔轔,還是忍不住掀開簾子,回望那巍峨輝煌的帝國都城。 他把夢想,把雄心,把畢生熱望,全燃燒在了這里。 卻只得滿胸余燼,黯然回鄉。 當年科舉他一舉登第,欽賜皇城留用,何等恩寵,何等榮耀。鄉里爭相走告,都說這是泥鰍鉆了金鑾殿,寒門里要出貴子。自那以后,全郡里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奮,都立志要和他一樣走科舉的路子。 這路子看起來錦繡光彩,走起來何等艱難。生來寒門,世世無翻身之日。他鎩羽而歸,徒費心力,最后,不過落得個蠅頭小吏。 陸德海無聲的嘆了口氣,放下車簾子不忍再看。 他這一路舟馬奔波,不過十幾天功夫就進了漓江水域。頭年水患慘烈,雖有朝廷賑濟,民間仍免不了賣兒鬻女,餓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毀了多少美滿家庭。陸德海一路嗟嘆,卻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經不是官了,身上總得留點銀錢顧老,回鄉還得安置父母,救濟一大票親戚。因此雖然兜有千銀,手上卻不敢散財救濟。何況錢財總有盡時,窮人卻是無數。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親眼見了災后慘狀,才切身體會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圣上為什么要對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么大的遷就讓步,來換取一個入境治河的權利。他在皇城趟過一回水,知道圣上何等雄才偉略,撫臨萬民,也知道朝里何等疲沓臃腫,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見著那世家門閥的貴人金馬雕鞍,招搖而過,他們白占著滔天權勢,卻沒人想著為國為民,出點力氣。 他終于回到了家鄉。 陸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遙望江對岸他滿目蒼夷的家鄉。一場大水過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曠野。沿江的熱鬧集市不再,只見殘垣廢瓦,堆積水邊。那滾滾江濤一年一漫流,把記憶中的繁華掃蕩干凈。他孤孤單單行到渡口,踏上了過江的一葉飛舟。浪濤中他竟然暈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場,吐得涕泗橫流。 他吐過,拿帕子就江水洗了頭臉。天道朗朗,風清日明。他心情平靜,重新整理了衣裝。 這里是他的家鄉,他扎根的土壤??v使只是一鈞之器,他也要用此身盡容江河,為家鄉竭力。 第16章 定情 一晃月余,皇城里進了暮春。 滿城的飛花柳絮,風一吹就洋洋灑灑四處飄落,像場沒完沒了的雨。 云行之和泓歷遍皇城九門,收獲頗豐。不僅熟悉了城防要務,也順路結識了無數世家子弟。泓聰明靈慧,不多時就跟著云行之學會了八面玲瓏的應酬功夫,他本人又沉穩清雋,話不多說,句句都在點上。手段使出來只見誠懇而無絲毫圓滑之氣,背后的風評反比云行之要高些。 這一日他們結了差事,又有眾人特來送宴辭別,到了晚上回府,都尉府已將兩人籍本送了過來。這籍本由隸察司簽發,記的是兩人這趟歷練的始末。泓就隨便翻了翻,見從正陽門開始,到最后的奉勇門,一路下來都得了個甲,不由暗自感嘆。以前想評個甲,非得全力以赴不出差錯才行,現下只是和眾人喝喝酒,拉點關系就拿了頭籌,真正是輕松好做。 不過他不能退宮,這籍本不記檔,拿著也是無用。泓掃了一眼就放在桌子上,轉頭見云行之正笑嘻嘻的叫下人回家里去報喜得了全甲。兩人已經熟絡,云行之偶爾就在泓面前顯出了嬌生慣養,孩子氣的一面。泓在一旁忍不住微笑,道:“著什么急?明日你自己拿回家去請功不好嗎?” 云行之隨口抱怨道:“哪有時間!明天就放本去雁北大營,我連行李都來不及收!” 泓滿懷詫異,驚問:“要去雁北?” 這回輪到云行之詫異了,把籍本拿給他看,說:“這不清楚寫著呢嘛。你自己不知道?” 泓連忙翻過自己的籍本,只見下一頁果然蓋了大印,清楚寫著叫兩人赴城郊雁南雁北,翼東翼西四座大營歷練,合計將近半年。這四座大營有兵馬二十余萬,扎營在五日路程外,四方拱衛著皇城。軍權由帝王親掌,也屬于都尉府的一部分。 這一去,就是半年了。 泓滿心茫然,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才說:“怎么要去這么遠?” 云行之笑了一聲道:“這還遠?等城郊走完分到北疆去,那才叫遠呢。到時候叫天天不應,全靠小哥你罩著了?!?/br> 泓一驚,忙問:“還要去北疆嗎?” 云行之這才看出來泓什么都不知道,便答:“從軍歷練啊,當然要從軍!北疆之后還有西域和沿海,沒個幾年回不來。你不知道?” 泓怔怔的答:“我不知道。沒人和我說過要這么久?!?/br> 云行之呆了呆,扶額道:“大哥!你將來是要當將軍的人物,自己前程的事情都不上心嗎?” 泓低聲道:“我不當將軍。我是要回宮的?!?/br> 云行之笑道:“你不當將軍跟著我干嘛?圣上借我手親自栽培,小哥前途無量?!?/br> 泓一陣怔忪,說:“我只是奉旨行事,保護你歷練?!?/br> 云行之目瞪口呆,這才發現俏媚眼全做給了瞎子看,搞了半天眼前這位主什么都不懂。他一陣氣結,怒道:“我怎么會用你保護!” 他長吸一口氣,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耐心,干脆把首尾攤到了桌面上,直接道:“云氏勢大,我祖父應召都得圣上親赴輔都,為的就是彼此忌憚。我是家里嫡長,你是圣上刀兵,你說我敢不敢叫你保護?就算我敢,圣上也得避嫌,怕云氏生疑?!?/br> “朝廷要入郡治水,我家里漫天要價,要我掌軍,又要我jiejie入主中宮。圣上就地還錢,提的條件就是要傾云氏之力提攜你。要不我為什么這么費勁替你各處引薦?你經我手出去,將來出了差錯就得我擔著,得了好處還得分你一半,我哪有這么閑!” 泓心中冰涼,束手無措,茫然道:“陛下沒有和我說過……” 云行之無語至極,道:“聰明人辦事還用說嗎?圣上什么手段?你看看他哪一步不替你安排在了前頭?你又不笨!圣眷都扣腦袋上了怎么不想一想?光聽表面話,說什么就是什么嗎?” 泓攥緊了籍本,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一直都是……陛下說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說過要他保護云行之,他就來保護。說要他熟悉防務,他就高高興興來學了。說路途遙遠不必回宮,他就真的很久沒有回去。 泓悚然一驚,發現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陛下了。 久到那些甜蜜的擁吻和親昵,都消散成云煙。不知不覺,就被陛下疏遠。 是了,陛下是什么手段?施展到自己身上,他無知無覺,只有受著的份。 泓半天沒說話,云行之便當他頓悟,低聲點撥道:“你揣摩上意,不能單聽言語,得分析后頭的利益。他一個意思出來,誰得利誰吃虧,怎么反應對你有利,怎么奏對才能不得罪人又捧了場,都得過腦子想?!?/br> 泓低聲說:“我沒想過?!?/br> 他只會癡心妄想。 到現在仍然在想……實在是沒辦法,這樣不清不楚的,就……失去了他。 泓猛地起身,一言不發就往外走。聽見云行之在后面喊他也沒有理會。他到后院牽了馬出來,縱身上馬,一個飛躍就出了大門。 他抄了近路,直奔禁宮。 一邊策馬疾行,一邊騰出手來,從領口扯出陛下給他的玉佩咬在嘴里?;炭譄o助的內心,借著溫涼的玉佩得到了一點點憑依。 陛下……陛下……即使是厭棄,也請……親口告訴我。 他趕到宮里時已是夜深。宮門下鑰,憑著他御前影衛的身份,輕輕松松直進暖寧殿。他心中激蕩,不管不顧的就要往里走,眾上值的御前影衛慌忙攔下,領頭那位是熟人,照他肩上輕拍了一掌,怒道:“大半夜的,你瘋了?” 泓沉聲道:“我有事要面圣?!?/br> 領頭影衛道:“圣駕已歇,天大的事也不能進,別為難兄弟了?!?/br> 泓也是當差熟了的,知道這個時候御前影衛絕對不會放他進。他把心一橫就打算硬闖,勁氣鼓蕩,一個流轉就被眾影衛看了出來,立時把他團團圍住。眾人配合默契,架勢一擺開來,泓就知道自己過不去了。這里離寢殿還遠,弄出聲響陛下也聽不見。他不知不覺就松了氣,怔怔的看向遠處的暖寧殿。 龐大的宮殿已經燈火盡熄,靜靜的伏藏在黑暗中,如同盤踞的巨龍在深淵中暫歇。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他們曾經同榻而眠,做了無數親熱的事情??墒且怀鞯渚闶?,他就……再也走不到陛下身邊去了。 明日發往雁北,再然后轉戰邊疆。幾年后回來,不知道又要發到哪里去。 本來想的是陛下遣退后,他就和以前一樣,從此暗中守護,一輩子看著陛下也很好。 他沒做錯過什么事情……也許做錯了,陛下沒有說??墒菬o論如何,也不應該剝奪他的權利。 他越想越氣憤,鐵了心非見皇帝一面不可,就扯下了頸間的玉佩攥在手里,把領頭影衛拉到旁邊給他看了一看,加重了語氣道:“我要面圣?!?/br> 這是帝王禮器,寓意君主上承天命。此玉一現,便如帝王親臨。領頭影衛嚇了一跳,失聲道:“你怎么有這個!” 泓面罩寒霜,冷冷道:“小聲點?!?/br> 領頭影衛當即噤聲不語,連忙吩咐人先進殿里探探。他和泓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此時替他擔憂,忍不住埋怨:“不知輕重,連這個都敢拿!” 泓說:“我要不拿,今日就進不去?!?/br> 領頭影衛低聲勸解道:“侍君難免委屈,等一等又能怎么樣?圣駕已歇,從未聽說過誰敢驚動的。你這樣反而失了恩寵?!?/br> 泓低聲道:“我不需要恩寵。我只想要一句明白話?!?/br> 領頭影衛連連搖頭嘆氣。等里頭都打過招呼,便有上夜的宮人來引泓進去。他們進得寢殿外廳,宮人瞄見里頭似乎燭火未熄,便松了一口氣低聲通報:“陛下,一等御前影衛泓大人求見?!?/br> 容胤正在燈下閑翻書,聽見通報嚇了一跳,忙道:“快進來?!?/br> 這么晚過來自然是不尋常,容胤連忙迎出去,當頭撞上泓就問:“出什么事了?” 泓滿腔的激憤一見了容胤,登時化為烏有,反翻騰出無窮無盡的委屈和膽小。他低垂著眼睛,小聲道:“沒有什么事情?!?/br> 容胤一看神色就知道他害怕了,便柔聲順著他說:“沒事情就好?!?/br> 一邊說,一邊拉他進內殿上床,緊握著他的手,循序漸進的先問:“這么晚了,你怎么進來的?” 泓頓時緊張,在床邊跪下,把玉佩拿了出來,垂頭道:“臣用了這個?!?/br> 他以此物脅迫,已經是僭越,又讓人知道這個“天命所授”的東西居然不在陛下身上,實在是大大的不妥當。剛才一時沖動不顧后果,現在冷靜下來難免畏懼,就縮起了身子,不敢看皇帝。 容胤見泓為這個害怕,便笑了一笑,摟過泓的肩膀來重新把玉佩戴好,在他耳邊吹了口熱氣,道:“還好有這個。不然得在外頭凍著?!?/br> 泓重得了陛下懷抱,猛然間情難自抑,緊緊抓住了皇帝的衣角,使勁往他懷里鉆。容胤順勢就要把他抱上床,泓卻突然又掙脫了,顫動著睫毛,低聲道:“臣……明日要赴雁北大營了?!?/br> 容胤微微一怔,道:“這么快?我還以為還得幾日呢?!?/br> 泓不敢看皇帝,低著頭輕聲問:“云行之說會提攜我入軍。這是……陛下的意思嗎?” 容胤不由苦笑,一時倒也沒法回答。 這種事情,講究的是君臣之間心領神會。一說出口,泓的名聲就壞了。他空降到眾人頭頂本來就有諸多閑話,自己若是再親口把此事敲定,泓就成了恃寵上位,一輩子都洗不清。他輾轉周折,借云氏之力就是為避嫌,想不到泓居然當面問了出來。 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反而輕輕責備,道:“跟著云行之這么久,沒學來一分半點玲瓏心機?!?/br> 泓沒有聽懂,抬起頭可憐巴巴的望著他。 容胤心腸驟軟,捏著他手指頭一樣一樣分說,悄聲道:“朝里已經安排妥當。你出去走一圈,身上就有資本了。等回來分往中軍,從校尉做起。你這樣機敏,上頭自然對你青眼有加,熟悉熟悉就可以給定國將軍打副手。等你根基穩固,盧元廣便退下來讓位,以后雁南雁北,翼南翼北這四座大營歸你掌權,不是很好嗎?” 他滿懷愛憐,把泓的手指一個個揉過,又道:“中軍都是我的人,你自可以高枕無憂。若想要再升一升,就得靠自己了。底下得有過命兄弟,朝中得打通路子。好好經營上十來年,那時我也把陳氏料理干凈了,自然有人推舉你。八十萬大軍一帶,你就成了真正的實權將軍,等那時候再想見你,我就得去輔都了?!?/br> 他慢慢說完,已經想象到了那一天,整個輔都旌旗蔽日,眾臣百里相迎,紅紅的長毯鋪出去,沿途鮮花似錦。他的泓金鎧鐵馬,凱旋而歸,何等的威風凜凜。他一邊想,一邊微笑,好半天不出聲。 泓默默聽著,只覺渾身寒意徹骨。 安排得這樣妥當細致,連十幾年后的事情都想好了,絕對不是一日之功。 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以為兩人情濃的時候…… 陛下不動聲色,一邊和自己親熱,一邊就著手把他遠遠遣放。 安排得這樣周密,絲毫沒有他置喙的余地。 根本就沒想再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