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跪在階下,燕文志低著頭,遲疑了一會,語氣里帶著些許委屈,小聲回答道:“兒臣是因昨日連夜抄寫‘策論’,四更方才睡下,今日才起得有些晚了?!?/br> 燕文志說的這話,后半句是真,但前半句卻是假的。 他起晚了確實不假,但原因并非是他自己所說的抄寫‘策論’,而是因為昨日,在落雨離開后,他又再次聽見福周向他匯報—— 當時,福周顫著聲,小心翼翼的告知他,午后,燕帝給燕文灝頒了一道圣旨,圣旨上言明燕文灝為李澤章一案的主審,而且又許燕文灝回到朝堂。 為此,燕文志憤怒不已,氣得晚膳都沒有去用,直接把自己關在房內,摔了滿地的玉器珍品。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滿心的氣憤無法宣泄,一個晚上沒睡著,一直到了四更天,才受不住,撲在床上迷迷瞪瞪的瞇了一會。 但這些,顯然是不能直言說出的,更遑論是讓燕帝知道。 聽完燕文志的解釋,燕帝并未松開眉,神情反而是越發不悅,他冷哼一聲,聲音越發嚴厲,亦是恨鐵不成鋼:“皇室為天下之表率,你的任何舉動都會被百姓看在眼里,朝會乃是大事,縱然你一夜未眠,但你身為皇子,就因這點小事,怎能連守時二字都無法做到?!” 燕文志被燕帝訓得面色一白,但心中卻對燕文灝越發記恨,他面露苦色,慌忙磕頭認錯道:“兒臣有錯,請父皇責罰?!?/br> 看著他,燕帝表情難看,他沉默著,一語不發。 一直過了許久,他才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而后出聲道:“罷了,諒你是初犯,下朝后,你便到殿外跪一個時辰,再禁閉七日,就罷了?!?/br> 心里已然對這個兒子失望透頂,連繼續訓他心情都沒了,燕帝擺擺手,示意他現在先站起來,“行了,你先起身吧?!?/br> “……是?!?/br> 認真的回應了一聲,燕文志雙手緊握成拳,他低頭跪在地上,隱藏在額發下的表情,已經完全扭曲不堪了。 回到自己的站位后,燕文志就陰沉著臉,不發一語,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腳面上。 大臣們對眼前的這一幕,都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燕文志每每上朝,總會被燕帝訓斥兩聲,只是燕帝今日的這個懲罰,倒是讓他們都不約而同都露出了一個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個懲罰看似不重,但實際上,卻比單一的禁閉或是罰奉嚴重太多,大家都十分清楚,燕帝一向最愛注重顏面,故而,縱然他心中有再多不滿,亦不會做出讓皇子跪在殿外這樣的懲罰。 ——殿外太監宮女來來往往,又有禁衛軍巡邏,都會看著,也會談論。 眾人心里清楚,會這么做的原因,除非,是燕帝已經對燕文志不滿到了極致,準備徹底在心中將他剃除…… 思及此,大臣們的眼眸一閃,心里都有了各自的思量。 那些本來堅定站在燕文志陣營的大臣們,看著這一幕,個個都焦急不已,他們紛紛自覺地看向沐國公,盼望著他能出列,說上一句話,給燕文志求個情。 若燕帝收回成命,就還有一絲機會。 察覺到他們的視線,沐國公卻始終面如沉水,絲毫不為所動,他一下一下地撫著自己的胡須,緊緊皺著眉,站的筆挺,一動不動的。 見狀,他們又把目光轉向了姜溪的方向。 姜溪一向處事果決,又膽大心細,出任刑部尚書這么多年來,鮮少出現冤案,每起案件都辦的十分漂亮,所以,盡管姜溪早早就已經表露出自己所站陣營,但燕帝對姜溪,仍舊十分賞識。 這是一種君上對賢臣的滿意,無關其他。 不過此時此刻,姜溪也只是眉頭緊皺,垂首站在原地,他把眼前的這一幕看在眼里,卻不動聲色,也不置一詞。 對于燕文志的種種表現,在他的心中,亦是非常失望,再也提不起任何想法。 但凡燕文志能有一點上進心,有一點才華,會審查時局一些,至少在燕帝面前表現的好一些,他都不至于會如此??墒?,如今的他,心里只剩感慨,和糾結不已。 這么多年來,輔佐燕文志,他是盡心又盡力,但此時,看著燕文志沒有一絲開竅,仍舊易怒,暴戾,猶如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一樣,一個壓抑在他心底已久的念想,終于又再次跳了出來。 他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代賢臣,他自問,為官二十載,所做之事,也無愧于百姓,樁樁件件,都處理的恰到好處,然而這會兒,他卻是真的忍不住要問自己—— 若是將來,燕文志真的成了太子,甚至成了那最高位之人,當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真的會成為賢君而非一代昏君嗎? 這個問題,一直在他腦中盤旋,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但實際上,他心里早已經有了確定的答案,只是他始終不敢面對,也不想承認。 他總是無法忘記,當日,良妃苦苦哀求他的模樣。 淡然的視線一一掃過殿內的每個大臣,燕文灝將他們的神情全部收入眼中,尤其是在看到姜溪臉上復雜萬分的神色時,他勾了勾唇角,笑了起來。 “二哥……” 戳了一下燕文灝的手臂,燕文瑾對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朝著燕文志的方向努努嘴,有些幸災樂禍地道:“看來父皇對他徹底失望了?!?/br> “噓?!笨戳怂谎?,又遞給他一個安靜的眼神,燕文灝無聲道:“勿要多言?!?/br> 如今燕帝正在氣頭上,如果被他發現燕文瑾的這些小動作,只怕還會遷怒到他身上。 扁扁嘴,燕文瑾“哦”了一聲,他也知道自家二哥是為自己著想,便乖乖地站好來,聳拉著一顆大腦袋,認真地盯著自己的鞋面數圈圈。 索性,他們的小動作并未引起燕帝的關注,因為在訓斥完燕文志后,禮部侍郎鄒善便出列,向燕帝提起了禮部尚書一職尚且缺失一事。 距離李澤章入獄已經三日,禮部堆積了大量文件,都需要尚書親自簽署,審批,如果不早些定下補職人選,只怕文件堆積太多,會引起混亂。 接到燕文遠的眼神示意,右相路嚴明小幅度的點點頭,他站出列,躬著身,借由鄒善的話題,再次提及了李澤章的案件。 “陛下,李澤章關押在大理寺已有三日,這起案件關系重大,拖得越久,只怕還會生出其他變數啊……”他意有所指,但又模糊不定,倒沒有觸到燕帝的逆鱗。 “嗯,朕昨日便已下旨,將此案件全權交于二皇子主審?!?/br> 稍稍偏了偏頭,燕帝看向燕文灝,沉默一會,出言問道:“文灝,朕準你自行在刑部和大理石選擇協助審理案件的人,朕且問你,你可考慮好了要何人來協助你一起督辦案件?” “兒臣已有人選?!闭f著,燕文灝神情嚴肅,他從袖中拿出一份名單,恭敬呈給燕帝。 從福喜手中接過名單,燕帝低頭看了一眼,見其中并無一人是燕文志或者燕文遠的人,他不禁挑了挑眉,心里非常滿意,不過面上,他還是不動聲色,沉聲問道:“這些人……你為何選他們?” 這些官員,雖然都無一人是有站陣營,背靠皇子之人,但他們的官階都甚是過低,最高品階之人,也僅僅不過四品推丞。 想起昨日午后,福喜告訴他,燕文灝出宮之事,他抿著唇,手指輕敲椅背,看著燕文灝,眼神有些若有所思。 “回稟父皇,在接到圣旨后,兒臣當時甚是茫然?!闭Z氣里含了幾抹苦澀,燕文灝垂下眼簾,繼續說道:“兒臣大病多年,久居凌霄閣內,不曾涉及任何朝政,官員都認不清幾人,故而,猶豫許久后,兒臣便親自出了宮,去向慕大人請教,最后定下了他們?!?/br> 想了想,燕文灝又堅定道:“兒臣以為,他們官階雖低,但都是認真負責,心思細膩之人,有他們相助,就足以辦好此案?!?/br> 昨日,在慕府書房內,慕紀彥寫好名單給燕文灝后,就已然猜想到燕帝會問起燕文灝為何選擇這些官員,當時他便告訴燕文灝,如實告知便可。 他是慕子凌的生父,名義上,是燕文灝的丈人,但也還是當朝左相,身份擺在那里,而且燕文灝本來就多年不曾涉及政事,這般向他請教也無可厚非,并不會引起太多反應。 何況燕文灝昨日確實出宮,去了慕府,京城眼線遍布,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燕帝自然也不例外,若是這會遮遮掩掩,反而越會引起燕帝的疑心和有心之人的警惕,但若是像這般落落大方,承認自己不懂,需要向人請教,又言明原因,反而會讓他們放心許多。 果然,他的話音落下,燕帝眼中的懷疑慢慢褪去,轉而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意。 而在聽了燕文灝的這番話后,燕文志忍不住嗤笑一聲,燕文遠也收回自己的視線,嘴角勾著嘲諷的笑意,眉間的警惕之色,緩緩消失不見。 看著自己身側兩個兄弟的神色,燕文瑾翻了個白眼,不屑的撇撇嘴,哼哼兩聲,暗自笑他們的自以為是,盼望著時候他們會摔得越慘越好。 哼,讓他們欺負二哥,讓他們看不起二哥! 對燕文灝這樣誠實的態度,燕帝滿心的疑慮盡失,他笑著點點頭,滿意非常:“明白自己的短處,敢于承認,且勇于向他人請教,這是好事?!?/br> 說完,他又將視線轉落在慕紀彥身上,眼底藏著幾分復雜,他沉吟一會,淡淡道:“這樣也好,慕愛卿見識廣博,以后,便多多教導一下文灝吧?!?/br> 慕紀彥神色不變,他出列一步,恭恭敬敬向燕帝作了一個揖,肅然道:“微臣遵命?!?/br> 第55章 .28 下了朝,燕文瑾笑容燦爛,拉著燕文灝走在前頭。 燕文瑾似乎有一肚子的話,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這時,燕文志板著一張臉,從他們面前走過,在看到燕文灝后,他想起方才殿上發生之事,心中怨氣難消,于是忍不住轉過頭瞪了燕文灝一眼,接著又冷哼一聲。 ——他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到了燕文灝身上,絲毫沒有去自省。 燕文灝看到,眼中飛快閃過一絲不悅,但他并未把真實情緒表露在臉上,反而還對燕文志笑了笑,不去在意,還十分好脾氣的模樣:“五皇弟?!?/br> 愣了一下,燕文志上下看了燕文灝一會,見燕文灝一直微笑著,沒有絲毫惱意的模樣,他不禁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停了一會,又陰陽怪氣地說道:“對了,二皇兄大婚,我還未向你道喜呢?!?/br> 呵呵地嗤笑兩聲,燕文志眼里的嘲諷之意十分明顯,“真是恭喜二皇兄,娶了一個……風華絕代的二皇嫂啊?!?/br> 他意有所指,話里話外,都包含著極大的惡意。 停了一下,他又看了看燕文灝,皮笑rou不笑地繼續說道:“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是如此,瞧瞧,二皇兄你大婚不久,就已然連這么多年來,讓群醫都束手無策的怪病都治好了?!?/br> 這會兒,他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失去理智,連基本的顧慮都沒了,口不擇言起來。 聞言,燕文灝臉上的笑意斂起,燕文志的這番話,已經觸及到他的逆鱗—— 慕子凌,是任何人都不能妄想傷害的人,包括他自己。 燕文灝冷著臉,雙眸幽深,猶如深不見底的寒潭。沉吟一會,他又抬起眼眸,瞥了一眼燕文志,眼中的狠絕和殺意一閃而過。 注意到自家二哥的神情,燕文瑾害怕他會不小心暴露,連忙搶過話茬,回嗆了燕文志一句:“看五皇弟這么悠閑,完全不是認錯、知錯該有的態度,依我看,父皇應該懲罰你再多跪幾個時辰才是,一個時辰,怎么會夠呢?” 瞅了瞅他,把他上下都看了一眼,燕文瑾嗤笑道:“一個小時,還不夠五皇弟你發泄怒意,又怎么會生出自省的心思?” 燕文瑾和燕文志兩人在平日里就不對付,相看兩厭。此時此刻,燕文瑾可是找準時機對燕文志各種冷嘈熱諷,言語里都不帶臟字,可是聽起來就是十分刺耳。 對于罵人或者損人的那些詞語,燕文瑾能滔滔不絕說半個時辰而且沒有任何重復。 十二歲開始,燕文瑾就被丟進軍營,成日跟士兵將士混跡在一起,一般的士兵,大多數都是粗人,大字都不識幾個,能跟他們混熟,除了他自身外放的性格外,自然還有能與他們談得來。 都是粗人,將士們交談的時候自然不同文人那般,捏詞造句都是文縐縐的,還帶著一股子酸腐的氣息,大家一向直來直往,心中有話,藏都藏不住,而且時不時還會蹦出幾句粗俗的臟話,豪邁無比。 燕文瑾厭煩學習,厭惡循規蹈矩,但對這些‘不務正業’的事兒,倒是無師自通,學得飛快,只不過他到底身為皇子,一言一行,總要顧及一些皇家的顏面,所以一旦回到京城,他都十分收斂,除了性子還是太直,也跳脫了些,其他還好,顯得活潑有朝氣,不過若是回了軍營,便會完全恢復本性,瘋瘋癲癲沒個型兒。 相比之下,自小養尊處優長大,學習各種書籍知識,宮中禮儀,還有心計算計的燕文志,自然不會自降身份,張口就來那些粗言穢語,在這方面,肯定是比不過燕文瑾。 于是,這會兒,他被燕文瑾說得毫無反駁之力,幾次張嘴,都是還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被徑直打斷,只能咬牙切齒,怒目而視。 燕文志被氣得臉色越發難看,神情也扭曲不堪,整個人都猶如地獄修羅。 燕文瑾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被氣得不輕的燕文志,把最后一個詞語吐出來后,就呼了一口氣,笑著說道:“痛快!” “你……” 抬手指著燕文瑾,燕文志正欲開口,回他幾句,但他一抬眼眸,卻見福喜領著兩名侍衛朝他們方向走來,他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還是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重新吞了下去。 福喜是宮里的太監總管,一直是貼身伺候燕帝的,此時,他若是口不擇言,失了顏面,只怕傳到燕帝那里,他又會被訓斥。 用力地攥緊拳頭,燕文志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緩緩壓下心里那股要翻涌而出的暴戾。 福喜走至他們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一一給他們都行了禮,之后才抬起頭,看向燕文志,規矩直言道:“五殿下,奴才是奉了陛下的口諭,過來督促一下您的?!?/br> 滿臉的幸災樂禍,燕文瑾瞇著眼,想了想,趁著福喜和兩名侍衛都沒注意,又對燕文志做了個鬼臉。 被氣得渾身發抖,又礙于福喜在場,唯恐會傳到燕帝那里,不能發作,燕文志差點憋出內傷,他努力壓抑著心底的怒火,扯了扯嘴角,回應道:“我這就跪下?!闭f完,他直接撲通一聲,面無表情的在太和殿外,正中央的位置跪下,背脊挺得筆直。 福喜面色沉穩,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型的計時儀器,交給身后的兩個侍衛,然后又把侍衛留下,他躬著身,語帶恭敬道:“若是時辰到了,他們便會通知殿下您的?!?/br> 聞言,燕文志低下頭,一雙眼里,黑的深不見底。 燕文瑾還在一旁幸災樂禍,他正欲再補充幾句,落井下石,讓燕文志越發不好過,但他還未開口,燕文灝就已然察覺,即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攔住了。 “四弟,”燕文灝的余光掃了一眼福喜,而后對燕文瑾搖了搖頭,輕聲對他言道:“福公公在此,你適可而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