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多云呆了片刻,隨即便了然地點點頭,重新退到角落,規規矩矩地站好。 邁著極輕的步伐,燕文灝走到了慕子凌的身側,伸手替他攏了攏被風卷起的長發,而后垂下眼眸,視線落在平鋪在桌面的白色宣紙上。 此時,一幅畫已然在紙上成型—— 只見那畫紙上,畫著一條湍急的河流,河流的兩旁,是巍峨險峻的高山,一眼望不見天,而在河流的盡頭,卻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海,海上風平浪靜,陽光燦爛無比。 在那湍急的河面上,還行駛著一艘小船,小船之上,有一名青年背著手立在船頭,他站的筆直,視線直直落在遠處的海面上,面容嚴肅,神情堅定又執著—— 他似乎堅信著,在自己乘風破浪、歷經艱辛之后,終究會迎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美好景像。 看懂了畫里慕子凌要表達的意思,燕文灝抿著唇,不自覺皺起了眉,他稍稍偏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沉浸在作畫中的慕子凌,神情十分復雜。 ——他知道,慕子凌是把自己比作船上青年,他的心之所向,乃是前方那一片廣袤無垠的自由天空。 那么一瞬間,燕文灝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悔意,他想,自己或許真的不該將慕子凌牽扯進來,然而這個念頭來的快,去的也快,僅僅不過出現了一瞬間,便迅速消失不見。 他精心策劃了這么多年,時至今日,已經箭在弦上,無法再回頭。 事到如今,燕文灝唯一能保證的就是,盡自己的全力,好好對待慕子凌,護他一世安危,待他日自己登基之時,便……任慕子凌去留。 深深地看了慕子凌一眼,之后燕文灝便收回自己的視線,然后轉過身,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又隨手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翻開看了起來。 他的到來,慕子凌沒有半點察覺。 將最后一筆落下,慕子凌放下手中的畫筆,他低著頭,怔怔的看著紙面上自己所畫的景色。他一直看了許久,直到他的眼神從茫然到釋懷,最后甚至隱隱透露著點點光亮。 這是他的所求。 這才是他的所求! 自重生以來,他便一直把自己的心困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忘不掉前世種種,所以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重蹈前世覆轍,勿要再害己又害了父親。 然而,不知在何時,他又將自己逼入另一個困境,看不清前路,找不到未來,心中既茫然又無措。 被迫入宮,他的心里仍然存著怨恨,他始終放不開,始終放不下,因此,他限制了自己的眼光,只局限在了這凌霄閣、在了這高高的宮墻之內…… 他已然忘記了,外頭山河萬里,海闊天空,忘記了自己曾經豪言壯語,有朝一日,要踏遍這萬里河山。 于是,在聽到御醫的話后,他羞憤,他無措;在聽到燕帝的話后,他無奈,他妥協;在聽到燕文灝的道歉后,他茫然,他感慨…… 但是此時此刻,他眼里滿滿都是自己描繪出來的景致,忽然便覺得整個人豁然開朗起來。 燕文灝的身體確實如國師所言,已經在慢慢恢復健康,那么或許在不久之后,他便能讓燕文灝休了自己,從此,天高海闊,任他翱翔。 而現在他要做的,便是好好盡到自己的皇子妃的本分,將燕文灝照顧好來,讓他的身體,盡快恢復起來。 思緒轉了千百遍,心思豁然開朗后,慕子凌便要伸出手將畫拿起,不過他的手指還未碰到畫紙,那幅畫已經被另一只修長的手拿了起來。 “謙和將這幅畫送我吧?!辈恢螘r燕文灝又走到了過來,這會,他正拿著畫,笑容溫和地問慕子凌。 “殿下?” 看到突然出現的燕文灝,慕子凌一愣,回過神來后,他搖了搖頭:“殿下若是喜歡畫,改日我再作一副贈予你吧?!毖韵轮獗闶沁@幅他不愿給。 被直言拒絕,燕文灝一怔,而后,他又發現,眼前的慕子凌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之前一直縈繞在他眉間的郁色不見了,反而多了一份豁然通達。 慕子凌原本就長得極好,如今眉間少了那抹郁色,自然越發耀眼奪目,風姿卓越。 看著眼前猶如煥發新生的慕子凌,燕文灝忍不住有些看呆了,一時之間,他胸中猛然涌起了一股對他而言極為陌生的情愫,讓他不禁慌亂起來。 略顯狼狽地收回視線,燕文灝迅速轉過頭,將目光轉而落在窗外生意盎然的竹林上,他握緊了手里的畫紙,難得露出強勢的一面:“不必,我只要這幅?!?/br> “……” 沉默許久,最終慕子凌妥協道:“也罷,殿下若是喜歡,便拿去吧?!彼緛?,也只是想留下來偶爾能夠拿出來看看的。 第27章 回家 慕子凌贈予燕文灝的那副畫,很快就被福全拿下去裝裱好,然后掛在書房里。 在拿去裝裱之前,燕文灝盯著畫看了許久,之后似乎想到什么,便提起筆,在畫上題了四個字——乘風破浪。 他題字的時候,慕子凌就站在他旁邊看著。 當看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慕子凌忍不住偏頭,看了燕文灝一眼,神情有些復雜。 他知道以燕文灝的聰慧,一眼便能看透畫中含義,只是燕文灝不對他提出,他也自然不會多問。 他想,或許燕文灝也在等著有一天,能夠跟他解除這種尷尬、怪異的關系吧。 那日之后,京城便開始一直下雨,一連十幾日都不停,地面濕滑不堪,遠處一片霧蒙蒙,整座城市,猶如浸在一面巨大的雨簾當中。 這日,雨還在下。 伴隨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正殿內,燕文灝和慕子凌面對面坐著,他們中間的矮桌上,放著白玉棋盤。 他們又在對弈。 這似乎已經成了他們彼此溝通最好的方式。 這段時間以來,燕文灝身體恢復的不錯,進度十分喜人,已經不再需要每日臥床休息,臉色也好看不少,即便是這么坐著三四個時辰,也不會再如以前一般,咳嗽不停,冷汗直冒。 又一局結束,他們二人旗鼓相當,不過慕子凌照舊險勝了幾顆棋子。 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飲下后,燕文灝抬眸看向慕子凌,眼里帶著溫和的笑意:“你又贏了,謙和?!?/br> 他們一共下了三盤棋,慕子凌贏了兩盤,雖然都是險勝,但他自己勝利的那一盤,也不過只是贏了幾顆棋子。 “不過僥幸而已?!睂子衿灞P上的棋子一一收回棋盒,慕子凌的態度十分謙虛,但他的眼中,卻分明有著十分清晰的笑意。 被這樣自信張揚的慕子凌抓住了目光,燕文灝久久移不開視線,他低下頭,輕咳一聲,問道:“要再來一局嗎?” 搖了搖頭,慕子凌看了看他,關切道:“今日已經下了太久,殿下該休息了?!毖辔臑纳眢w雖然好了不少,不再需要長久臥床休息,但偶爾的休息還是必要的,何況下棋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十分費神。 燕文灝聞言,笑了笑,而后點了點頭:“也好,那謙和陪我坐著吧?!?/br> “……好?!?/br> 慕子凌本想等燕文灝去休息后,自己再去書房安靜地看一會書,如今聽了他的話,便只好陪他坐著。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言。 過了一會,燕文灝忽然出聲問道:“謙和許久未回家,想回去看看嗎?”本來,慕子凌出嫁,三日后便可回門,只是燕文灝的身體不好,不宜出宮行走,故而這趟回門禮,自然也就取消了。 “我想的?!?/br> 慕子凌如實相告,并不隱瞞自己想法。 “那便回去吧?!鞭D過頭看著慕子凌,燕文灝神情溫和,微笑道:“現下,我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也該正式去拜見一下岳父了?!?/br> “……” ‘岳父’這兩個字讓慕子凌耳根一紅,臉上又浮起了一絲尷尬。 而這份尷尬,燕文灝像是絲毫沒有察覺一般,只是用溫柔的眼神,一直注視著慕子凌,在等他的回答。 “我……” 抿著唇,慕子凌猶豫了許久,他想起燕文灝的身體狀況,最后還是搖了搖頭,垂下眼眸,輕聲道:“殿下的身體剛有起色,外頭又在下雨,還是算了吧?!?/br> “你啊……”燕文灝寵溺一笑,他握住慕子凌的手,語調溫和:“謙和無需總這么顧著我的身體,先前我便告訴過你,我知道自己的狀態如何,若是難受的話,我便不會提出這個建議了?!?/br>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何況,謙和很想回去不是嗎?” 燕文灝說話的時候,雙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慕子凌,眼里流露著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溫柔。 聽著這溫柔悅耳的嗓音,慕子凌有些恍惚,然后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待他反應過來時,對上的,便是一雙盛滿笑意的眼睛。 “……”臉頰一紅,慕子凌有些匆忙地移開自己的視線,不敢再看他。 看到眼前青年的神情,燕文灝不禁勾了勾唇,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不少。 皇子妃回門,本該是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地回去,不過慕子凌是男子,而燕文灝又喜靜,所以他們僅僅只是乘著一輛舒適的馬車,帶福全和多元兩名太監,還有幾名護衛便直接出發了。 皇宮的東面,有一片宅院,這里頭住的,都是一些王公大臣,左丞相府也在其中,不過相對比與其他一品朝臣宅院大門,慕府這里,顯得雅致和樸素不少。 燕文灝并非臨時起意,他早有帶慕子凌回門的打算,故而在今日早朝過后,福全便派人通知了慕紀彥,這會,慕紀彥已經領著眾人,提前站在大門外等候著了。 徐梓棋雖然還在禁足當中,但二皇子攜同皇子妃回門,是一件要事,她是慕紀彥的續弦,理應也要在場。 徐梓棋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過慕紀彥,如今看到他,便想要使點苦rou計,對他說幾句軟話,好讓自己禁足三個月的懲罰能被取消。 只是她剛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開口,一輛馬車就已然緩緩停在了門前。 隨著馬車停下,車簾被掀起,燕文灝拉住正要下去的慕子凌,對他微微一笑,又搖搖頭,而后起身越過他,先他一步下了車。 下了車,燕文灝站在原地,他抬起頭,朝著還在車廂內的慕子凌伸出一只手,語調溫柔:“謙和,把手給我?!?/br> 看著伸到自己眼前的手,慕子凌有些怔愣,回過神來后,他感激地笑了笑,慢慢地把手搭了上去。 燕文灝沖他眨眨眼,隨后便借了一些力道,將他牽下馬車。 看到燕文灝對慕子凌的體貼,慕紀彥面上雖然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但是眼神有了些許欣慰笑意,他往前走了一步,領著眾人便要行禮。 按禮,燕文灝是皇子,縱然慕紀彥是慕子凌的父親,見了他,也是要行禮的。 親自扶住慕紀彥,燕文灝對他道:“慕大人不必向我行禮,您是謙和的父親,自然也是我的長輩?!?/br> “微臣不敢?!焙笸艘徊?,慕紀彥對燕文灝深深作了一個揖。 燕文灝僅僅只是免了慕紀彥的禮,卻沒有免去其他眾人的禮,于是徐梓棋只能咬著牙,乖乖領著眾人跪下,行禮問安。 沒有去理會她們,燕文灝依舊在同慕紀彥說話,等他們說完,他又轉過身去重新牽起慕子凌的手,笑的很溫和。 這一幕,看得徐梓棋心里翻起滔天憤恨,雙眸冒火,一方繡帕都被她撰得變了形。 第28章 立誓 同慕子凌說了幾句話,又握緊他的手,燕文灝這才轉過臉,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徐梓棋等人,“免禮起身吧?!?/br> 他的語氣自然溫和,臉上也帶著和煦的笑容,仿佛讓他們跪下并非他本意,而剛才對他們的忽視也并非刻意。 偏頭看了看燕文灝,慕子凌不禁有些疑惑,他很清楚的明白,燕文灝讓徐梓棋跪下,又遲遲不免禮,就是故意的,只是他為什么這么做? 他琢磨不透。 不過不可否認,當看到徐梓棋跪在自己面前,給自己磕頭時,他的心情是愉悅的,雖然他之前想通了許多事情,但對于無論是前世或者今生,都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徐梓棋,他心中仍然存著恨意,這是怎么都無法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