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沉默片刻,再抬頭時,謝景鈺的神情已經恢復之前的嬉笑,他搖了搖折扇,嘆道:“我不過是問問罷了,你這么嚴肅干嘛呢?!闭f完,他又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后伸手拿過一塊糕點,咬著吃了起來,不再談論剛才的話題。 ※※※ 午時過后,慕子凌便收起書籍,喚來站在屋外伺候的阿臨,囑咐他準備好衣物,他自己則轉身走向浴房。 沐浴更衣完,慕子凌就來到銅鏡前坐下,閉著雙眸,任由手藝好的丫鬟替他束好一頭青絲。 未時三刻一到,阿臨便小跑著進屋,準備告訴自家公子接他入宮的隊伍已經到了。 聽見腳步聲響,慕子凌睜開眼,低頭理了理廣袖站了起來,轉過身看阿臨,問:“可是宮里的人到了?” 阿臨點點頭,低聲回答:“是到了,來了一位公公和一隊禁軍侍衛?!?/br> 微微頷首,慕子凌沉默了一會,道:“如此,你隨我入宮?!?/br> 無論是莊周夢蝶也好,夢蝶莊周也罷,從他淡然接下圣旨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沒了退路,一朝入了宮門,縱然前途未卜,未來渺茫,也只能堅持走下去。 只愿,重來這一世,他的選擇不會再出錯。 乘著馬車從北門入宮,一路上,慕子凌都靠在車內,閉著眼眸,而阿臨是第一次進宮,難免心中充滿好奇,縱然之前慕子凌便已經囑咐過他謹言慎行,但他到底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入了北門后,還是忍不住撩開了窗簾一覺,湊一只眼睛過去,使勁兒往外看。 皇宮內的景致,自然與外頭大不相同。 高高的宮墻,磚紅色的壁面,不時低頭走過的太監宮女,迎面而來的禁衛軍……阿臨張了張嘴,忍不住瞪圓了眼睛。 睜開眼,慕子凌語氣平淡地喊了他一聲:“阿臨?!?/br> 只是撩開窗簾看一看皇宮的景致罷了,也不是過分的行為,所以慕子凌只是喊了他一聲,而后就搖了搖頭,換了個姿勢,繼續閉目養神。 連忙放下窗簾,阿臨縮了縮肩膀,偷偷瞄了瞄自家公子的臉色,見公子沒有再多言,便暗自吐了吐舌頭,之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好,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車壁上,仿佛可以隔著這層層布料,瞧見外頭的景色一般。 車內一時安靜無比。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下,外頭領路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慕公子,凌云閣到了,您該下車了?!?/br> 撩開車簾,阿臨率先跳了下來,之后才扶著慕子凌下車。 慕子凌一下車,便有一個圓臉胖太監迎了過來,恭敬卻不奉承地說道:“慕公子,二殿下這會剛剛起身,此時正在涼亭里坐著,請您隨奴才來?!?/br> 燕文灝這個年紀,原本早應該出宮建府了,只是他久病纏身,皇帝擔心他的身體,所以就在宮內找了處僻靜的地方,賜名凌云閣,讓他住在里頭。 這太監是凌云閣的總管福全,從前是莊后跟前的奴才,在莊后病逝后,就被指派來照顧燕文灝了。 慕子凌對他點點頭,微微笑道:“有勞公公帶路了?!?/br> 跟著福全的腳步往里頭,穿過拱門,來到百花盛開的花園內,涼亭建在荷塘之上,此時還未到荷花盛開的季節,但已經有幾株荷花等待不急花期到來便迫不及待地冒出頭來,結了幾個花苞,迎著溫暖的陽光,亭亭立在荷塘上。 福全在距離涼亭十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說道:“請慕公子在此等候片刻,容奴才去稟告殿下?!?/br> “無妨?!蹦阶恿钄[擺手,之后便站在原地,安靜等候。 慕子凌的視線越過荷塘,直直落在涼亭中那一抹紫色身影上,那人背對著自己,此時已經臨近五月卻還穿著厚重的冬衣,背脊微微彎曲,時不時輕咳幾聲,似乎難受的緊……忍不住皺了皺眉,怎么這一世,這位二皇子的病情似乎比上一世更加嚴重了? 第9章 初見 一路小跑進涼亭,福全來到燕文灝跟前,彎腰稟告:“殿下,慕公子到了,此時正在亭外候著?!?/br> 輕咳幾聲,燕文灝擺擺手,虛弱道:“我知曉了,請慕公子去殿內吧,這里坐得我有些冷了?!闭f話之間,他又伸手攏了攏衣袍,將自己包得更緊了些。 “是?!?/br> 福全不敢多言,應了一聲后,就抬手招來兩個小太監,叮囑他們小心攙扶燕文灝回宮,而他自己則再次小跑著來到慕子凌面前,恭恭敬敬道:“殿下請慕公子入殿相見,請您跟奴才來?!?/br> “嗯?”不禁呆了呆,慕子凌記得上一世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涼亭的,怎么這次換地方了? “慕公子?”以為慕子凌沒聽清楚,福全喊了他一聲,然后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收起思緒,慕子凌這才反應過來,他點頭頷首,隨后便邁開腿,緩緩跟上福全的腳步。 一只腳剛剛踏入了凌霄閣,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打量的目光,慕子凌便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軟榻上的燕文灝。 興許是他大病未愈的緣故,此時身體無力,所以他坐的有些懶散,身子軟軟的倚在扶手處,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血色,裸露出來的肌膚,也因久不接觸陽光,白的過分白。 但即便在如此病態之下,也遮蓋不住燕文灝的絕世風華,他的眉目清澈,貌若潘安,氣質如玉,如今定定地看著慕子凌,嘴角微微上揚帶著明顯笑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和。 怔愣了片刻,慕子凌回過神來,上前幾步抬手作揖:“二殿下?!?/br> 眼中的趣味一閃而過,燕文灝先是吩咐宮女送上茶和點心,而后溫聲道:“我的身子不適,不能親自出去迎接你,謙和勿要怪我?!?/br> 謙和是慕子凌的表字。 這一聲謙和,叫得慕子凌又一次怔住,心下詫異非常,這樣的叫法,分明是熟悉之人的叫法才是,但他們并不相熟。 見慕子凌眼神帶著驚訝看著自己,燕文灝沉吟一會,問道:“謙和可是不喜歡我這般喚你?” 這時慕子凌才回神,他搖了搖頭,回答道:“只是有些不習慣罷了?!?/br> 燕文灝笑了笑,并不生氣,過了一會,他又輕聲道:“以后謙和要習慣才是,一個月后,我們便要成婚了?!闭f完,他又抬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慕子凌過來坐。 “……” 臉上浮起一絲尷尬的神色,慕子凌沒想到,燕文灝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會如此坦然,仿佛只是一件平日瑣碎小事而不是關系一生的婚姻大事。 見慕子凌依舊站在原地,沒有過去的打算,福全皺了皺胖乎乎的臉,挪著小碎步上前一步,到他身邊小聲提醒了一句:“慕公子,殿下請您過去坐下?!?/br> 抬起頭,對上燕文灝帶和笑意的眼神,慕子凌遲疑了一會,然后邁開腳步。不過他不是走到燕文灝身邊的位置而是直徑走到對面的軟塌坐下,他們中間只隔了一方小矮桌。 這時,七八名宮女依次上前,將手里端著的茶壺和茶杯以及一碟一碟的點心一一放上矮桌,之后又全部退下。 雖然每小碟擺放的糕點都不多,至多三塊,但矮桌上足足擺放了幾十樣之多的點心,這樣看起來,還是很大分量的。 親自給慕子凌斟滿一杯茶,而后又將其中一碟糕點推了過去,燕文灝微笑道:“因不知謙和口味如何,所以就命人多做了幾樣,這是我最愛的一種點心,謙和嘗嘗看味道是否喜歡?”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燕文灝推薦的這碟點心,恰好是慕子凌最討厭的杏仁酥。 燕文灝曾經讓人調查過慕子凌,他知道慕子凌對杏仁過敏,一旦吃多了,便會發燒發熱,渾身乏力,需要好幾日才能好起來。 他想知道,慕子凌會不會真的吃下去……他需要的是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皇子妃。 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眼前的杏仁酥,慕子凌抿了抿唇,遲遲沒有伸手,他是知道自己身體情況的,好不容易才好一些,如果再因為過敏發燒,只怕又要臥床好幾日…… 仔仔細細地看著慕子凌的神情,燕文灝瞇了瞇眼睛,支著一只手抵著額頭,好半晌,才再一次出聲問道:“謙和不嘗嘗看嗎?” 話音落下,他又伸出一只手,拿起一塊杏仁酥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還笑盈盈地盯著慕子凌:“味道真的不錯,我可是很喜歡呢?!?/br> 慕子凌的目光閃了閃,他沉默了許久,而后終于伸手,拿起一塊杏仁酥放在嘴邊,緩緩咬了一口……入口的杏仁味讓他忍不住緊緊地皺起了眉。 雖然吃的極少,興許不會發作,但自己先前剛剛中毒,慕子凌實在沒有太多把握。 看著手里還剩下的杏仁酥,慕子凌是怎么都無法再下口了,能夠重活一次,他非常珍惜,不愿這么糟蹋。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燕文灝的記憶,是有偏差的,差的還挺大。 ——此時此刻,在他眼前的這個燕文灝,并不像傳言中的溫和有理,也跟他記憶中的溫柔貼心并不相符。 只是,他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為什么就這么直白地展現出來,引起自己的懷疑和疑惑呢? 慕子凌有些想不通。 阿臨站的位置比較遠,聽不見他們的交談,當他看到自家公子居然吃下杏仁酥時,一下子就急了。 他家公子對杏仁過敏,以前曾經誤食一次,低燒整整五日,才退了下去,這會兒,公子的身體還沒好全,再吃下杏仁酥,不知道又要難受多久…… 想到這里,阿臨根本冷靜不下來,于是他腦袋一暈,居然忘了這是在皇宮,蹬蹬蹬地就想要沖上去阻止,幸好福全正好站在他前面一點,見他氣呼呼不管不顧就要沖上去,嚇得連忙伸手一抓,直接把人拉到門外。 這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至于讓人察覺不到,余光掃了一眼殿外的情況,燕文灝嘴角一勾,知道今日這番故意試探應該足夠了,于是他招來一個宮女,讓她將杏仁酥撤下:“謙和既然不喜歡,便試試其他的點心吧,總會有喜歡的?!?/br> “謝殿下?!?/br> 松了一口氣,慕子凌低頭看了一眼矮桌上的點心,選了其中一樣,垂下眼眸細細品嘗起來。 之后殿內便是一陣安靜,除了偶爾會有幾聲輕咳。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慕子凌忽然臉色一變,他發現自己開始難受了。 ——是過敏的癥狀開始發作了。 第10章 對弈 一只手輕柔地按著自己的眉角,又用另一只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一口飲下后,慕子凌才覺得舒服了些。 無心再做任何事,慕子凌緊緊地皺著眉,垂著眼眸,默默在心里計算了下時間,發現他至少還需要在這里待上半個時辰。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這么長時間。 頻繁的動作讓燕文灝放下手里的書籍,然后抬起頭來看了看慕子凌,過了一會,他忽然開口說道:“久聞謙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中又以琴藝和棋藝造詣最為高,這里無琴,便下棋吧,謙和可愿與我下一盤棋?” “自然愿意?!比讨眢w的不適,慕子凌勉強打起精神,禮貌回應。 燕文灝并沒看出慕子凌的身體不適,他調查過,知道慕子凌是吃多才會產生過敏癥狀,而剛才他只嘗了一小口……他不知道,慕子凌先前中過毒。 喊來兩名小太監,燕文灝吩咐他們去里屋拿來白玉棋盤,然后又讓幾名宮女將矮桌上的點心撤掉,只留下茶壺、茶杯還有慕子凌剛才嘗過幾次的一盤糕點。 聽了命令,太監宮女就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不過片刻,白玉棋盤便被擺上矮桌,燕文灝面前放著一盒白子,而慕子凌面前,則擺著一盒黑子。 燕文灝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喝著,然后笑瞇瞇地伸手,朝慕子凌比了一個手勢。 “請?!?/br> 素手執起一顆黑子,慕子凌看了一眼白玉棋盤,沒有猶豫地落下第一步棋。 燕文灝微微笑著,手執白子,緊跟其后。 時間緩緩流逝,他們落子的速度卻越來越慢。 起先,燕文灝神色慵懶,并不認真,手上把玩著一顆棋子,下的有些隨意,但隨著黑子步步緊逼,白子退無可退,眼看就要一敗涂地,他方才認真起來,臉上懶散的神情也盡數收斂起來。 此時,棋盤上的白子已經剩下不多。 又一次輪到白子落棋,燕文灝全神貫注地看著矮桌上的棋局,腦海不停地推演落子的最佳位置,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他不禁皺起了眉。 之后大概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燕文灝眉宇之間的褶皺終于松開,他將手中的白子落下棋盤,而后抬頭看向慕子凌,勾起唇角,自信一笑,眼中閃著棋逢對手的興奮光芒。 “謙和,到你了?!?/br> 掃了一眼此時的已然有了變化的棋局,慕子凌眼睛一亮,忍不住在心中贊嘆一聲——有勇氣,好想法! 燕文灝走的這一步棋,雖然是另辟蹊徑,兵行險招,但卻不失為一步好棋,這樣一來,無論他的黑子落在何處,都是失了先機,無法再次緊逼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