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晏子欽道:“還記得是誰誘導于海青和于海泉的嗎?是個姓于的男人!你明白了嗎?” 明姝和杜和脫口而出:“于卿?!” 晏子欽道:“或者是于卿派來的人,我早該想到的?!彼贿呎f一邊焦躁地在房中踱步,“梁寬的死不那么簡單,北方的糧草輸送已經崩潰了,如果要繼續追查三十年前的案子,梁家還要亂,他們把持著大宋四成的米糧收成,沒有其他商人有實力接下為邊軍運送糧草的差事……再過幾個月早稻也要成熟,如果梁家沒有恢復元氣,今年的米糧供應也會受挫……” 見他腳步紛亂,顯然是心事龐雜,明姝道:“你之前說過,于卿投奔了遼國,以他對大宋商界的了解,可以有無數種方式擾亂大宋的民生?!?/br> 杜和道:“更可怕的是,梁寬的線是他們三年前就布好的,還有多少陰謀潛伏在暗,大宋會不會還有他們的人?” 明姝道:“那還用說,肯定有很多,只是咱們看不到罷了?!?/br> 晏子欽道:“我要請求進宮一趟,向官家當面解釋?!?/br> 皇帝接見晏子欽前,他需得在宮門外重新整理儀容,這是大宋的規矩祖制。 兩個小黃門幫他調整著本就很端正的朝服衣襟,正當此時,一個手持拂塵的少年宦官走進來行禮,顯然地位要高一些,兩個小黃門都屈膝行禮。 晏子欽對著鏡子看清了身后人的臉,竟是那日宿在宮門外時伺候過他的李憲,李憲誠心誠意地笑著躬身道:“給晏大人請安?!?/br> 再次重逢,多少算是故人,晏子欽笑道:“中貴人高升,已換上了入內內侍省的服色?!?/br> 李憲原本是在宮外當差,如今進了入內內侍省,得以留在宮中,不亞于讀書人中了進士,自然是可喜可賀。 李憲不好意思地笑道:“還是托了您的福,上次您讓我去慈寧殿送信,正逢太后娘娘發怒,奴婢笨嘴拙舌地勸了一句,是娘娘慈悲,不怪罪奴婢,把奴婢留在身邊聽用?!?/br> 晏子欽道:“鳴鶴自會高飛,中貴人是聰明人,自然不會久居人下?!?/br> 李憲也沒推辭,依舊笑道:“不知晏大人入宮面圣,所為何事?” 晏子欽道:“是太后娘娘派你來的?” 李憲道:“她老人家也是關心官家,想為官家分憂?!?/br> 晏子欽道:“無非是案情有了分歧?!?/br> 李憲笑道:“好了,大人怎么說,奴婢怎么回話,請大人放心?!?/br> 晏子欽拱手道:“多謝?!?/br> 兩人話別后,晏子欽才得以進入紫宸殿,先在門前行過禮,等皇帝命他平身后便趨步來到圣駕前。 ☆、第七十二章 雖是在白日,因朝中政務被太后把持,年輕的皇帝十分空閑,正在紫宸殿中欣賞畫院畫師們的新作,由一名宦官挑著長桿支起卷軸,另一名宦官手持卷軸的下端,身邊伴駕的都是年長的宮中舊人,幾名鬢發花白、儒雅內斂的老者穿著內侍省的服色,應該是畫院的中官。 皇帝背手而立,見晏子欽入殿,如閑話家常般道:“晏卿家,你先來看看,這畫如何?” 晏子欽心里記掛著軍國大事,根本不想陪著皇帝附庸風雅,冷眼一看,不過是一幅孟春山水圖,皇帝又命宦官展開一卷題材相似的青綠山水畫,落款卻是御筆畫押,道:“晏卿家,你看朕的這幅御筆與畫院名家燕文貴的相比,孰優孰劣?” 心中憤懣,忠臣的直脾氣又翻騰上來,心道皇帝雖未親政,卻也年近二十,該有向上進取之心,何必將大好光陰都沉迷在玩物喪志上,因而冷聲道:“陛下圣明天縱,自有大丘壑存于胸中,不是凡夫俗子可比的,只是人間的江山不似畫中的山明水秀,仍有滿目瘡痍、民不聊生處,不堪入畫,卻更應印刻在圣人心中?!?/br> 皇帝怎能聽不出晏子欽是在諷諫自己,負氣地一甩袍袖,將一干畫作掃落在地,幾名小宦官慌亂地收起畫卷,年長的宦官們則屏息凝神,攙扶著皇帝,叱罵道:“沖撞官家,大膽!” 被人攙扶著的皇帝不厭其煩地甩開眾人,道:“我又不是老態龍鐘,誰讓你們扶著!” 縱然是青史上以恭儉仁恕聞名的宋仁宗,也難免有發作的時候,加之此時年少氣盛,在內受盡了母后的管轄,在外又被臣子當面委婉指責,既不能對著母后發作,稍一冷靜,又后悔在臣子面前失態,只覺得烏泱烏泱圍在自己身邊的宦官分外可厭,因而責罵了一番,命他們都退下去。 話音才落,門外就傳來一聲太后駕到,余怒未消的皇帝和橫眉冷對的晏子欽只好壓下不悅,一同恭迎。 “拜見母后殿下?!?/br> “臣晏子欽拜見太后娘娘?!?/br> 只聽得環佩叮咚,太后從二人面前安然走過,于寶座上落座,絳紅領緣的織金石青褙子襯得她越發沉穩雍容,雖已年逾半百,年華逝去,可歲月遺留在劉娥身上的是更加耀目的上位者的光輝,不可逼視,連晏子欽都不得不承認,太后雖有篡權之弊,可論功績,的確是極出色的君主,真宗駕崩后,大宋近十年的太平全靠她力挽狂瀾,只是女主稱帝依然是士子們無法接受的。 寸步不離的慈寧殿總管周懷立在太后身側,奉上一杯清茶,太后飲過后才不溫不火道:“官家方才因何動怒?” “是我不慎掃落了畫卷,一時發怒?!被实鄞故椎?,他也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了,為了不使旁人受牽連,干脆一人承擔下來。 太后道:“古有堯舜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講的就是天子之道,理應戰戰兢兢,時刻注重是否平和守中。官家是垂衣而治的天子,應恪守持中之道,不可因一時喜怒而影響行止,何況還是在臣子面前?!?/br> 她的語氣不帶一絲責備,卻字字見血,皇帝只好認錯,在太后面前,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個孝子王妃是神醫。 太后道:“晏卿家,你有何事上奏?就當著哀家的面說來吧?!?/br> 晏子欽并不愿讓太后知道太多,何況,懷疑于家的同時,他更提防于卿曾經提起過,于家有一個堅不可摧的后臺。 這個后臺,會不會和太后有關?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輕心,這是一和零的選擇,只要太后和于家、乃至契丹人有關,一旦暴露,他將遭受滅頂之災。 “臣奏請重新追查薛家一案,刑部卻屢次推諉,懇請陛下、太后為冤案昭雪?!彼荒茈[去藏在暗處的有關于卿的線索。 太后道:“朝廷中的事還是要問官家,官家意下如何?” 皇帝道:“恭請母后懿旨?!?/br> 太后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似笑非笑道:“晏卿家放心,天道有常,必不會令薛家冤沉海底?!?/br> 晏子欽又道:“臣還有一事相奏,梁寬橫死,為北方抗擊西夏的將士調送糧草一事懸而未決,著實令人不安?!?/br> 皇帝道:“梁寬生前犯案,按例應抄沒家產,現在情況特殊,雖不能任由梁寬的親屬繼承家業,卻可將梁家的生意暫時轉交到管事梁大春手中,由他代理一切事務,糧草運送更是頭等要事,他自會妥善處理,不會波及北方守軍?!?/br> 太后道:“官家的處置極有條理?!?/br> 皇帝道:“還是得了母后的示下,才敢下旨,不敢獨斷?!?/br> 誰能想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竟是不起眼的梁大春得到了這份潑天富貴。 辭別圣駕,許安正候在宮門外,滿臉喜色,回程路上,晏子欽一直沉浸在這個問題中,許安連叫他三五遍都沒有反應。 李忠曾經是參與屠殺薛家的江洋大盜,那么梁大春的父親呢?細算下來,梁大春今年三十出頭,他的父親梁恕應和李忠年紀相仿,而且聽梁家人的口吻,梁恕也是追隨梁大春多年的老人,會不會也是從犯之一? “官人!”許安大叫一聲,卻見晏子欽恍然清醒,目無焦距地看著他,忽然調轉轡頭。 “官人去哪?”許安追不上他的快馬,幾步后就被遠遠落下,只聽晏子欽回答了一句:“去找梁大春?!?/br> 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許安一臉迷惑,什么事那么重要,重要到連回家看夫人都顧不上。 “可是……請脈的大夫說……夫人有喜了啊……”許安就這么呆呆地是看著晏子欽義無反顧地飛奔出自己的視線,回想起他一臉耿直坦蕩的樣子,大概真的沒聽見吧……該想想回家怎么和夫人交代了…… 晏家,明姝的臥房中,昔日焚燒的鵝梨香都被撤下了,自從一個時辰前郎中恭賀有喜后,為了胎兒的安全,春岫已經組織家中丫鬟將房中變了個樣子。 明明已是暮春,依舊送來兩只炭盆,那些花草、荷包、香囊,凡是有味道的東西都被請了出去,謹防傷害人體,為了不讓夫人受寒,還特別為她加上了兩層衫子,這都是曲夫人千叮嚀萬囑咐的,作為一名合格的學生,春岫早把這些條條框框銘記在心,今天終于得以施展,自然件件不錯。 此時,她正拿著一條紅錦緞裁成的抹額,執意要綁在明姝額頭上。 被擺弄到無可奈何的明姝尖叫道:“這個就不用了!這不是坐月子用的月子帶嗎!我還沒到坐月子那一步!” 春岫正色道:“這是防止風邪入體的,您千萬要帶上!”說著又往明姝頭上綁。 直到最后,明姝穿了五件衣服,三層裙子,都是沖邪煞的大紅色,身上裹著一團繡著百子圖的厚被,頭綁紅彤彤的月子帶,像個年畫上抱著金元寶,底下寫著“恭喜發財”的財神娃娃,只是畫上的人在笑,眼前的明姝都快哭了,麻木地坐在床角,看著罪魁禍首春岫一臉滿意的神色。 總算搞定了娘子,可喜可賀!一會兒曲夫人過來一定會嘉獎我的!春岫樂觀地想著。 誰知她的得意作品下一瞬就撤下頭上的月子帶,賭氣地鼓著臉,又把棉被一踢,可嚇壞了春岫。 “娘子,您可不能動氣啊,頭三個月胎兒未穩,最是嬌貴,一定要好好養著千萬不能亂動!”春岫說道,連忙把明姝重新塞回被子。 “你也不看看幾月份了,還沒到五月初五呢,就把我裹成粽子,是要下鍋煮我,還是干脆熱死算了!”明姝抱怨道,“他什么時候回來?!?/br> 千埋怨,萬埋怨,都是沖著晏子欽去呢,真想不通,這么重要的時刻他居然不在,讓她心里空落落的發酸,只覺得不安又找不到人安慰。 兩世為人,嫁人都是第一次,懷孕更是突如其來,雖說最近半年都在母親的高壓下心心念念地祈禱快點天降一個小包子,可真當郎中說出“有喜了”三個字時,上一秒還無可無不可的明姝,下一秒就震驚地良久說不出話。 有喜了?她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可原來都是些物質上的準備,心里依然因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而震蕩不已。 喜悅還是壓力?總之一時半會無法適應,撫摸著沒什么變化的肚子,這里真的有了一個孩子,現在應該只有米粒大小吧,可是居然有一個生命孕育在自己的身體里,感覺又奇妙又忐忑,似乎還夾雜著莫名的神圣感。 春岫的小題大做無疑加重了明姝的緊張,乖乖聽話穿好“粽子裝”,打發春岫出門守著晏子欽回來,明姝一個人在房里,低頭對著癟癟的腹部輕聲道:“嗨……你聽得到嗎?我是你娘……我雖然看不見你,但是你感覺怎么樣?熱不熱?娘快被熱死了……” 吞吞吐吐半天,這大概是最差勁的自我介紹吧,明姝難為情,滿臉通紅,心想要是讓晏子欽看到自己此時小心翼翼、視如珍寶的樣子,她經營多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只怕會蕩然無存。 正想著,房門開了,還以為是晏子欽回來了,又驚喜又羞澀地回頭,卻見還是春岫。 明姝泄氣地嘆了口氣,道:“他還沒回來嗎?” 春岫道:“許安回來了,說姑爺去梁家了?!?/br> 正是她最脆弱、最無措的時刻,明姝多想讓晏子欽陪在自己身邊,可他居然去什么勞什子梁家,有些生氣地道:“他去做什么?” 春岫道:“娘子別生氣,姑爺還不知道有了小郎君的事呢,等他回來,一定會后悔先去了梁家的怒婚?!?/br> 明姝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小郎君?說不定是個女孩子?!?/br> 春岫道:“有個哥哥的話可以照顧meimei呀,娘子怎么想?” 明姝道:“我怎么想……我想,快先把這些厚衣服脫了,快熱虛脫了!” 毫不知情的晏子欽懷著凝重的心事,繃著面孔登門拜訪梁大春,家中人卻說他不在,方才獨自外出,不知去向。 只是片刻,晏子欽就猜出他在哪里。 早已荒廢的薛家老宅,斷井頹垣,荊棘遍地,即使是晴天都好似籠罩在一層愁云慘霧中,風聲過耳,像是冤魂在哭嚎,不甘而無助。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一身綾羅的梁大春看起來再不是幾天前那個唯唯諾諾的管事,挺胸昂頭,頗有些富商巨賈的架勢了,他在早已倒壞的欄桿前背手而立,欄桿外應該是一處池塘,通向汴水,現已因水渠淤積而干涸了。 在晏子欽面前,梁大春依舊十分客氣,嘆氣道:“主人家蒙此飛來橫禍,在下提起三十年前舊事時的確是始料未及,現在朝廷不許梁家本族親戚接管糧行生意,只得交由我代為管理?!?/br> 晏子欽望著他的臉,第一次感覺看似坦誠樸實的人竟可以隱藏得這么深。 “梁先生已經接管了梁家的財產,下一步就可以恢復舊姓了吧?!标套託J笑道,“或者,我該叫你薛先生?!?/br> 梁大春微愣,笑道:“大人這是何意?” 晏子欽道:“你才是薛漢良僅存的骨血,我說的沒錯吧?!?/br> 梁大春冷冷地盯著他,身后的垂柳沙沙作響,良久,嘆氣道:“怪不得坊間傳聞晏大人有一雙慧眼,果然什么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不過你是什么時候猜出我的身份的呢?” 晏子欽道:“單論你的計劃,的確難以發現破綻,可是當我知道幸存的孩子只有一個時,矛盾就產生了。后來又回憶起你的證詞,真是漏洞百出?!?/br> “你說的全部供詞都是從薛家人的角度和口吻入手的,且不說你的‘父親’梁恕會不會把塵封多年的秘聞告訴給你,即便要說,也不會清楚薛漢良何時送母親去郊外,何況竟然連薛漢良與母親不睦后的對話細節都能復述下來,這斷不是梁家的小廝能窺探出的,你的身邊,應該還有另一個幸存的薛家人,是他向你講述了這些往事?!?/br> 梁大春慘然大笑,道:“不錯,可是那都是曾經的事了,她已經去了。你知道她是誰嗎!” 晏子欽不語,梁大春笑著笑著,無聲地流下兩行淚。 “她就是我的母親,賊人闖進我家時,母親正在我和弟弟的小床邊哄我們睡午覺,喊殺聲就從前院傳來。母親知道有危險,鎖好了門,抱著我和弟弟藏在衣柜里,可他們殺紅了眼,四處搜尋活口,母親就在柜子里瑟瑟發抖,聽著外面的惡徒大叫:‘薛漢良的孩子呢!新婦呢!殺干凈!’她聽見腳步聲,知道沒有希望了,拉開柜門的是李忠和我的養父梁恕,母親跪在地上求他們放過孩子,只要放過孩子,殺了她都行鎖心格格!可是一刀,我的弟弟就死在母親懷里,血涌出來,流到了母親嘴里,他們搶過我,用我做人質,想要強迫她……” 說到此處,梁大春的喉頭滾動,雙目欲裂,似乎是親眼看到了當年的慘象。 “母親為了救我一命,她……她就含恨屈服了……受辱后,母親跳入了家中的池塘,李忠和梁恕這才良心發現,留了我一命,我那時不知人事,居然把殺父奪母的仇敵當做父親和伯父來敬愛?!绷捍蟠嚎嘈σ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