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你就打算穿成這樣上街?”羅綺玉一邊嗑瓜子,一邊用關懷缺心眼青年的慈愛眼神注視著他,“一身夜行衣,現在外頭風聲緊,不怕被官府追殺?” 杜和扎緊了袖口,道:“又不是現在出門,晚上才走?!?/br> 羅綺玉道:“那你這么早換上這身做什么?” 杜和扯過架上的一件天青越羅長衫套在夜行衣外,起身就要出門,隨口道:“我再去綺玉閣看看?!?/br> 羅綺玉抿抿嘴,極不情愿道:“還去找你那‘一條棍’?” 杜和道:“你又不幫我找,我只能自己去了?!?/br> 羅綺玉嘆氣道:“我發過誓,說不回去就不回去!” 自從上次被羅綺玉“劫持”,杜和的一條棍就落在了那里。后來綺玉閣歷經查封、易手、重開,現已改名為環采樓,一條棍也下落不明,誰讓杜和把精鐵的武器刷上漆,偽裝成一根破木棍子呢,估計是被人當做晾衣桿給扔了。 杜和已走出房門,聲音自門外傳來:“不要總在我房間里蹭瓜子,離開時鎖好門!” 羅綺玉氣鼓鼓地撐著下巴,把瓜子丟回小笸籮里,低咒了聲小氣,纖細的柳眉卻漸漸蹙緊。 不知要不要告訴杜和,她大概知道那根破棍子的下落? 卻說杜和在環采樓尋覓一番卻一無所獲,加之發現昔日里羅綺玉的臥房竟被一個濃妝艷抹的輕浮女人占據,心里更是不快。 難道羅綺玉就不輕浮嗎?她可是一見面就嚷著要嫁給自己呢??墒嵌藕托睦锟偸遣挥勺灾鞯仄蛩?,說句俗話,他覺得羅綺玉不是壞人,所以寧愿替她做過的所有事假想出合情合理的理由——幫丁謂窺探晏子欽的動向是她迫不得已吧,何況她也沒獲取任何有效情報,何況她甘愿在陰冷的地窖里和他共患難…… 所以他一直隱瞞了她曾做過丁謂的細作,晏子欽是個心善的人,曲明姝是個心大的人,無論有意或是無意,或者干脆礙于他的情面,都沒對羅綺玉說過一句重話。 杜和倚在墻角,看著車如流水馬如龍,心中浮泛起迷惑。 礙于他的情面,可他和羅綺玉到底算什么關系?與其說是關系,不如說是羅綺玉意圖“感化”他,讓杜和習慣了她的存在繼而接受她,小到每天過來蹭茶水點心瓜子,大到為他動手裁衣裁被,要知道,從小被當做花魁培養的羅綺玉從未學過這些普通人家女子的針線活。 起初,他還以為羅綺玉來蹭吃蹭喝是因為沒錢,曾主動給她塞過銀子,結果被她用看傻瓜的眼神特殊關照了。 長嘆一口氣,頭無力地枕在墻上,一半面孔陷在陰影里,充滿憂郁。 可惜他的憂郁氣質沒能持續三秒鐘,一盆冰水突然從天而降,緊接著是樓上一個半老徐娘的怒吼:“小色鬼,天快黑了守在有夫之婦的門口,什么德行!” 杜和一臉怔忡,抬頭看那橫眉立目的女人狠狠關上窗,甩甩濕透了的衣服。路人紛紛大笑,有好心人解釋一句:“這是我們這兒有名的瘋婆子,本來是個無人問津的老□□,卻總以為自己是將軍夫人,十多年了誓不下樓,要等相公回來,你快走吧,一會兒瘋婆子把你當成她相公可就慘了!” 杜和悻悻然離開,看天色不早,是時候去李宅了,可這渾身**的,又來不及過去換,只好尋了個角落,盡量把衣服擰干,匆忙趕赴李宅。 他雖不是溜門撬鎖的行家,卻勝在身子輕靈,手腳利落,爬上李家屋脊,好在是新月如鉤,一路上借著夜色掩護,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管事李忠的房頂上。 李忠的房里黑漆漆的,想他應該不會這么早睡下,那么八成是人不在家,杜和趁機一個鷂子翻身翻進窗戶,躺在房梁上屏息凝神等人回來。 晏子欽懷疑李忠和兇手勾結,故意毀壞證據,因此讓杜和裝兇手的同伙劫持李忠,倘若真是如他所料,李忠一定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倘若不是,這個人身上的謊言也太多了,詐一詐總歸沒損失。 夜這么靜,還沒到蟬聲凄切的時節,杜和摸黑趴在房梁上險些睡著,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晉國公府不見天日的地窖里,李忠推門進屋的聲音驚得他渾身一震,險些跌下房梁,扒著梁柱穩住了,可是一節衣帶垂了下去,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李忠須發花白,已快六十歲的人了,眼睛還很銳利,可是耳朵已先于其他部分開始衰老。他常常感嘆,當初跟著李維庸起家立業時,自己是何等的耳聰目明,可當別人問起詳情,他又皺著眉擺手,似乎又不想再提起那段時光。 所以他沒有發現梁上的不速之客,徑直點燃油燈,坐在交椅上打起盹來。 四壁洞然,短暫的眼花后,杜和很快看清一切,只見李忠身后是一排書架和一張書案,案上擺著幾本賬冊和一套老舊的文房四寶,左側是一張素面無花的松木窄床,讓人不禁感嘆,李家做著珠寶生意,可掌握著家宅大權的管事卻樸素至此,窄窄的床更暗示此人孑然一身,無妻無妾。 興許是李維庸自己窮奢極欲,妻妾成群,待手下卻過于刻薄,這才逼得李忠起了取而代之的殺心? 不過半炷香的功夫,李忠默然起身,緩緩走向面前的空白墻壁,輕輕一推,那墻壁竟是可推拉的暗門,看得杜和一陣興奮,門后一定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當他極力看清時卻呆住了,門后根本不是什么密室暗閣,只有一張樸素的供桌,上面擺著幾尊牌位,前面供著幾炷清香,可惜從上往下看,上面的字都被牌位上繁復的雕花擋住了,杜和看不清李忠供奉的是誰。 究竟是誰的牌位,還要這么神神秘秘地藏起來? 只見李忠跪在供桌前,虔誠下拜,極痛苦地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懺悔,剛剛拜倒,卻猛地站起來,精亮的虎目向梁上望去。 “誰!”李忠說著,已抄起身旁的椅子向上擲去,正常人絕難想出這么一位花甲之年的老管事有這么干練的身手。 竟然是個練家子!杜和一驚,翻身躍下,想不通李忠是怎么發覺自己的。 原來是他垂下房梁的衣帶半濕不干,滴下一滴水,正落在李忠面前,被他發覺了。 既然都跳下來了,干脆來硬的吧!還怕一個老頭不成! 杜和二話沒說就上,沒想到被李忠打得節節敗退。人老了,力氣比不過晚輩,可李忠出手快準狠,杜和直到被逼進墻角還如同做夢一樣——我怎么就被他一步步壓制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李忠的來歷不簡單,手法簡單粗暴,招招朝著對手最脆弱的咽喉下招,是武學里最下三濫的匪類招數,但凡有些師承的都不屑此道,可真打起來,還未必是土匪的對手。幸虧李忠年紀大了,不知為何又下手遲疑,杜和又是個越挫越勇絕不犯慫的硬氣人,這才得了機會,反截住李忠的手肘,來了個蒼鷹折翼,扼住他的咽喉,李忠這下是插翅也難飛了。 杜和不敢掉以輕心,手上加力,快速地掃了一眼牌位,上面的字卻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薛公諱漢良之主位 薛公先室徐氏之主位 李忠為何要供奉薛漢良和他妻子的牌位?察覺到李忠在掙扎,杜和只好狠著心勒緊了這位足以做他祖父的老人。 “你是誰?想做什么?”李忠咬牙問道。 杜和本不想說話,想直接劫走李忠,可看過薛漢良的牌位后,他覺得有些微妙,壓低嗓音道:“李維庸死后,你就不認識我了?” 李忠驚訝道:“你就是兩個孩子中的一個!仇也報了,你該滿意了,放過我吧,別忘了你們能活下來還多虧了我!” 兩個孩子?杜和不解,也忘了偽裝聲音,道:“你那是贖罪?!?/br> 灰白的香煙在冰冷的牌位前冉冉升起,李忠忽然虛脫似的幾欲大哭,喃喃道:“三十年了,我夜夜不能安枕,的確是贖罪!” 杜和正想著他話里的意思,沒想到李忠眼睛一斜,反手拉下杜和的面巾,厲聲道:“你果然不是他,聲音這么年輕,怎么可能是他!” 原來,他剛才的表現都是裝出來的,杜和大驚,沒想到這個老狐貍這么厲害,想要抓回李忠,卻已晚了。 晏子欽和明姝回到家中,隨身帶回來一摞卷宗,都和三十年前的薛家滅門案有關。 “原來當初薛家四十九口滅門案的結論是盜匪劫財殺人,根本沒查出梁寬和李維庸來?!泵麈炝藗€懶腰,倦倦道。 晏子欽放下案卷,道:“雖然疑點重重,事后卻也沒人提起。畢竟薛家只剩下薛漢良的母親,因為被不孝子送到郊外莊子里才逃過一劫,事發后不久就病死了,再沒人替他們伸冤?!?/br> 明姝已經蜷在晏子欽膝頭打起瞌睡,睡眼昏昏道:“伸冤,伸冤真的有用嗎?” 晏子欽看她在自己膝頭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很溫馴地蹭了蹭,還環抱住他的腰,好像很眷戀似的,便伸手撫摸著她紅潤的臉頰,忍不住笑道:“又困了?你最近怎么總是愛困,要不然明天就別跟著忙前忙后了,休息幾天?!?/br> 已經處于半夢半醒之間的明姝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小聲嚷道:“不行,你可不許留我在家,明天……明天我早起……攔馬車……” 后面的話都聽不清了,似乎已經睡著了。 晏子欽無奈地笑著,什么早起,她要是能早起,太陽都會從西邊出來,能吃能睡,真的快成小豬了。幫她脫去累贅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從竹榻抱到床上,蓋好絲被,坐在床畔,繞著她微亂的發絲看著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夠似的。 大概也只有在她睡著時,他才好意思注視著她吧,她一定不知道,原來早起必要讀書的晏子欽竟會時常在醒來后窩在枕上望著她傻兮兮的睡臉發呆,把書都忘在一邊。 月影斜照窗紗,晏子欽忽然想起杜和應該回來了,會不會出什么意外? 應該不會吧,杜和的身手他是見識過的,總不會敗給一個須發花白、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管事。 身旁的明姝忽然嚶嚀一聲,極不安穩地翻了個身,晏子欽笑著隔著被子拍拍她的背,一下兩下,合著心跳的節奏,安穩輕柔。 不知她又做了什么夢,她這人也是奇怪不信鬼怪,卻信命信輪回,更相信夢里的事,之前夢到岳父家著火,心里不安,和他念叨起好幾次。直到明姝的眉頭打開,呼吸平穩下來,晏子欽才敢離去,在月影澄明的院中徘徊,心想杜和怎么還不回來。 羅綺玉也起身望了三回,始終不見動靜,方才懨懨躺回床上,指尖在被褥上糾結地畫圈,思考著那根破木棍是不是真的對杜和那么重要,值不值得她冒一回險。 忽然,大門處門鎖響動,守在大門前的許安跑到晏子欽的院外通傳:“杜二少爺回來了!” 晏子欽推開院門,急忙道:“如何?” 還未等許安回話,卻聽見杜和的聲音:“九死一生?!?/br>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晏子欽“一下兩下”拍著明姝時,忽然想起“一步兩步,一步兩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然后就不能自已地唱了起來_(:3」∠)_ 我最喜歡被人拍著睡覺了!快來拍我! ☆、第七十章 杜和剛要開口,卻見羅綺玉行色匆匆地趕過來了,圍著他前前后后轉了無數圈,見沒有受傷的痕跡才放下心來。 杜和被她轉的頭暈,羅綺玉道:“怎么渾身潮乎乎的,你是去了李家,還是掉進河里了?” 杜和不耐煩道:“什么事也沒有,被人陰差陽錯淋了一盆冷水,你快回去吧!” 羅綺玉這才注意到晏子欽在場,心下赧然,卻虛張聲勢地嗆聲道:“不該拿冷水淋你,應該用guntang的沸水才好?!闭f完,不情不愿地走了。 羅綺玉走后,晏子欽起身站在杜和身邊,面無表情地說:“她走了,你總該說實話了吧?!?/br> 小院中有棵海棠樹,是今春剛移栽的,卻已零星開了些輕云似的紅花,杜和往樹下的木椅上啪嘰一坐,拾起一片落花,嘆道:“你未免太聰明了些?!?/br> 晏子欽道:“你怕說了實話惹她擔心,我明白?!庇袝r他也會為了同樣的理由隱瞞明姝。 杜和并不接他的話茬,從衣襟里掏出來一塊牌位,遞給晏子欽。 “這是……薛漢良的牌位?”晏子欽很驚訝,又看下面的小字,立牌位者居然是李忠,“你是怎么拿到的?” 杜和笑道:“從李忠房里順走的,他并不是一個普通的管事,多半是個金盆洗手、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身上功夫不低。是我靈機一動,抄起牌位,說要把他偷偷祭拜薛漢良的事公之于眾,他心里懼怕,不敢上前,我才逃過一劫?!?/br> 晏子欽道:“這就說得通了,薛漢良本是梁寬、李維庸二人的結義兄弟,卻被二人害死,當日一起行兇的人中有李維庸糾集來的綠林強盜,李忠應該就是其中一個,想必是他良心不安,才一直供奉著薛漢良的牌位?!?/br> 杜和道:“遠不止這么簡單,李忠識破我的身份前,誤以為我是兇手,提起過‘三十年前的兩個孩子’,還說這兩個孩子是得了他的幫助才能活命,你覺得會不會和薛漢良有關?” 晏子欽皺眉想著,喃喃道:“兩個孩子……薛家出事前半年,薛漢良的妻子徐氏曾誕下一對雙生子,可是應該已經死在案發當日了,沒道理啊?!?/br> 杜和道:“會不會是當年倉促結案,搞錯了?” 晏子欽道:“或許如此,明天去衙門問問程都頭,找出當年薛家四十九口的骸骨就能一目了然了?!?/br> 杜和驚喜道:“那是不是就有眉目了?” 晏子欽急忙捂住他的嘴,眼睛掃著明姝臥房的方向,道:“小聲點!” “唔唔唔……”杜和指著房門,原來明姝已經披衣起來了,將房門拉開一線,探頭看著院中的兩人,長發披散著,揉著睜不開的眼睛,含混道:“怎么了……” “沒……沒什么!”杜和扯開晏子欽的手,笑道。 “那你……”明姝指著晏子欽懷里,“為什么半夜抱著一塊牌位?” 一陣風吹過,明姝莫名覺得有點冷。 晏子欽順手把牌位塞進杜和懷里,道:“不是,你看錯了,一塊木板而已,快回去睡吧?!闭f著就把明姝送回房間,給杜和使了個眼色。 杜和哭笑不得的看著懷里的“薛漢良”,嘆道:“就剩咱們哥兒倆了土著也有生存權?!蹦顷嚴滹L又吹了回來,杜和也是后背一涼,匆忙拉緊衣襟回房。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晨霧還沒有散,程都頭的馬系在到晏子欽家門口,他已在此守了一炷香的時間,橫挎著官刀踱來踱去,只等晏子欽一出門就攔住他。 早起的許安出來開門,他不曾見過程都頭,看他緊鎖著眉頭,兇神惡煞似的一張臉,哪里想得到是個官差,又想起近來兩起命案,只將門拉開一縫便重新關緊,叫程都頭剛要開口就吃了一記閉門羹。 “官人,門外有個形跡可疑的漢子?!痹S安慌忙來到晏子欽面前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