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晏子欽道:“袁大人雖未明確答應,可是絕對會站在我們一邊?!?/br> 明姝道:“何以見得?” 晏子欽道:“越是重視‘家聲’的人,越是偏袒兒子。你回想一下,咱們提到袁娘子時,他那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再想想提到袁意存時,他是不是頓時緊張起來?” 明姝撇做道:“重男輕女!” 晏子欽沒聽過這個說法,詫異道:“什么?” 明姝道:“就是偏袒男人,輕視女子!” 晏子欽道:“按你這么說,那朝廷豈不是天下第一的‘重男輕女’,只準男人入仕,不許女子科考?” 明姝聳聳肩,道:“算了,這話題沒法說,再說下去,連皇帝又要被牽扯進去?!?/br> 晏子欽笑道:“可不是,為什么只能是男子做皇帝,不能是女……”話到一半,趕緊停住。 誰人不知,現在是非常時期,皇帝雖然是男人,可實際掌權的卻是太后。當年,御史中丞程琳為了獻媚,曾奉上《武后臨朝圖》,以女皇武則天類比當朝太后劉娥,意圖表達自己擁立太后稱帝的決心。 太后默然良久,將圖軸拋擲于地,表示自己絕不篡位,大臣這才如釋重負。 本以為太后會在近幾年還政,可是又沒了下文,群臣的心又懸了起來。畢竟人是會變的,今日和昨日尚有分歧,何況是事隔經年,也許掌權日久,對九五之位產生了依戀,太后變了心意,想要取而代之。 他失言的模樣被明姝看在眼里,道:“就該出個女人做皇帝,讓你們這些妻妾成群的男人清醒清醒,我們也不是任人擺布的?!?/br> 晏子欽眼中寫著無辜,道:“妻妾成群又關我什么事了?我跟張麟、丁珷那些人不一樣?!?/br> 明姝道:“現在看著好,那以后呢?” 晏子欽紅著臉,指著坐在不遠處,正在撿拾飄落殘花的王安石,道:“孩子還在呢,不要說這些?!?/br> 明姝道:“什么孩子,他聽不著?!?/br> 話音才落,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孩子?哎呦呦,我的寧寧,快讓娘看看!” 說話的正是曲夫人,她也不知是何時來到二人身后的。 被母親抓個正著,明姝滿臉灰敗,干笑著起身,福身道:“母親萬福,沒來得及向母親問安,是女兒的罪過?!?/br> 什么沒機會問安,分明是一直躲著她。 曲夫人正心花怒放,趕緊讓女兒坐下,還摸了摸石凳上的軟墊,見還算暖和,才沒讓跟在身后的大丫鬟秋嵐再加上一層。 明姝見到秋嵐,又驚又喜,笑道:“秋嵐jiejie,好久不見?!?/br> 之前在家住著,卻沒見她,上次見面還是去舒州前,算算已有一年半了。 秋嵐道:“謝小娘子關心,奴婢的娘在鄉下病了,夫人心善,準我回去侍奉湯藥?!?/br> 明姝點頭,本想問一聲病可好了,卻見她頭上帶著一朵白絹花。宋人忌諱頭上戴白,只有家中有喪事,才會戴白頭飾,名曰戴孝。 記得當今官家有位寵妃張氏,得了御賜的珍珠,為了博得圣眷,將上好的珍珠做成了首飾,插戴得滿頭珠光溢目,卻被官家嫌棄道:“滿頭白紛紛,沒些忌諱?!?/br> 如此開來,秋嵐的娘已經沒了。 秋嵐是和她一起長大的,如今她的娘忽然沒了,明姝嘴里發苦,想安慰幾句,曲夫人卻把話題拉了回來。 “你可找人診脈了?” 明姝羞惱道:“娘,八字沒一撇的事,還沒有診出喜脈呢!” 曲夫人雖沒拉下臉,可四周地空氣頓時冷了幾分,連站在一旁的王安石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算了?!鼻蛉似鹕硪?,“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不愛管,一把老骨頭咯,就讓我抱憾終身把!” 明姝拉著母親,道:“娘,你也不老??!”馬上四十歲的人,也算不上很老。 曲夫人被女兒拉著坐下,不動聲色地揮揮手,秋嵐便既有眼力見地退下了。 晏子欽還在等著岳母大人的耳提面命,誰知她卻盯著他一言不發,晏子欽這才領會到,原來他也是被排除在外的人,摸了摸鼻尖,拉著王安石起身告退。 待閑雜人等都走后,曲夫人才意味深長地看著女兒,嘆氣道:“你也看出來了,秋嵐的娘沒了?!?/br> 明姝點點頭,面對發生在身邊的死別,不知該說什么。 曲夫人又道:“你常說我年輕,可秋嵐的娘還比我小上幾年。就算是娘生活優渥些,壽數長些,可命運這東西終究是天定的,誰能說得準呢!” 明姝道:“娘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曲夫人看著她真誠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道:“你是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說的話不算數的?!?/br> 明姝道:“可我……也沒辦法啊?!彼呀浥Τ匝a藥了。 曲夫人道:“聽說女婿住在衙門里了,年輕人有上進心是好事,可也要顧及家里,何況男人總不在家,你知道他有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事?” 明姝急忙道:“娘,他不是那樣的人!” 曲夫人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可世上有心的女人太多了。知道你回家住的那段時間,秋嵐為什么不在嗎?讓她回去侍奉母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娘早就看出她是個心氣高的人,難保不起歪心思,你也要通透些,別整日糊里糊涂,這世上長著七八個心眼的女人可不少,你就一個心眼,還是個死的,多留些神!” ☆、第62章 明姝心不在焉地點頭,雖然剛才拿話刺晏子欽,可是真到了關節上,她還是全然信任他的。 還記得當初他和她說過:“我豈是那種背信棄義、拋棄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終生不能撒開手的!” 倘若連晏子欽都不可托付,她還能期盼些什么呢? “藥照常喝,藥材沒了回家拿?!鼻蛉说?。 明姝從善如流,點頭道:“那些補藥我一直喝著呢。別的效果不清楚,現在都不似以前那么畏寒了?!?/br> 曲夫人摸著女兒的手,果然是暖烘烘的,換做往常,在外面坐了這么久,早就凍僵了,她道:“咱們家的藥材自然比外頭市面上的好,上次許親家還送來一些太白山的雪蛤、靈芝,看女婿不在家,你們那份也在我那兒呢,什么時候讓許安來拿?!?/br> 太白山就是現代的吉林省長白山,宋朝時還在遼國境內,是女真人的聚居地。 明姝很驚訝,道:“這些都是遼國的東西,朝廷不是不允許尋常商人跨關隘通商的嗎?” 二十四年前,宋真宗景德元年,宋遼兩國在澶州定下澶淵之盟,此后兩國百年修好,雖然宋朝每年要向遼國繳納歲幣,可總算結束了之前長達四十年的紛爭,海內平定,與民休息。 為了防止宋朝的財富毫無遏制地流入遼國,朝廷封鎖了民間的貿易渠道,只允許特定的幾家商號與遼國通商。而遼國的皮貨、藥材都是中原人爭相競奪的珍品,其中利潤不言而喻。 許杭雖然是個精明的商人,但是根基有限,全靠他已故去的鄉紳岳父留下了不少資產,早年間做些人棄我取、囤貨居奇的生意,也積累了一些財富,可還達不到和遼國通商的資格。 曲夫人道:“說你心眼死,沒有資格,不會想辦法拿到資格?你爹爹是外相,整日和遼國打交道,他舅舅和咱們結了親家,他的體面自然就是咱們的體面,把事情派給他做,豈不是比交給陌生人放心?” 明姝尷尬地笑笑,道:“那,娘可別和我夫君說,你知道的,他……” 曲夫人一臉明白的表情,拍著明姝的手道:“好好好,我曉得,你的藥也必須按時吃!” 明姝連連應下,心道幸虧有許杭舅舅岔開話題,否則還不知要聽母親念叨到何時。 把在遠處抱著王安石發呆的晏子欽叫回來,見天色已晚,賓客陸續告辭,他們也去袁廷用處面辭。 袁廷用的表情依舊冷硬如鐵,其實他和妻子一樣,是個面團團似的人,平日看上去一團和氣,今天顯然是因兒子考課被篡改一事氣煞了。 他還沒機會和妻子說,因此袁夫人不知內情,還怪丈夫臉色難看,不知好好送送明姝。 “咱們從小看著寧寧長大,她喊咱們伯父、伯母,你對著小輩也沒些個慈愛面孔?!泵麈完套託J離開后,袁夫人小聲責怪丈夫。 也不知當她聽到噩耗后,還有沒有心思擺出好臉色。 晏子欽把明姝送回家,又簡單安排了一下家中庶務,諸如年末歲尾的清賬,許杭送了他幾間鋪面,雖不大,一年下來卻也有百余兩的盈余,依晏子欽的意思,過年走親戚、置辦禮品的錢就從這項出了。至于明姝嫁妝里帶來的鋪子、田產,他也不過問,只讓明姝自行收好,妥善管理。 其實家中有陳嬤嬤幫著明姝料理,他是放心的。陳嬤嬤是岳母身邊的老人了,凡事極有條理,就拿最近準備年節這一項說吧,將家里十幾個下人和臨時雇來的六個幫工分成三組,一組專管外出采買飲食、酒水、薪柴,回到廚下保管、烹飪,一組專管布置,從購置爆竹、桃符,到張燈結彩、挪動桌椅,都由他們負責,最后一組都是陳嬤嬤、春岫、許安這樣的體面下人,專門調度前兩組,出門拜年時也由他們跟著。 “丁家這事總沒結果,莫不是要拖到年后去?”幫晏子欽換上官服時,明姝道。 他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從袁家回來后又要回京兆府去,楊纮、楊純等還在等著他。 晏子欽低頭把右肩領口處的布扣系好,道:“快了,今年的事,今年做完?!?/br> 明姝驚喜道:“怎么,丁家內部有人反水了?” 晏子欽笑道:“反水?從哪學的黑話。是叔父和丁謂舊日的黨羽王欽若談過了,他愿意指證,加上前來鳴冤的忠良之后,現在拿下丁家,有理有據?!?/br> 明姝疑惑道:“之前也是有理有據,不敢妄動,不就是怕丁謂狗急跳墻,犯上作亂,與朝廷掙個魚死網破嗎?” 看著她憂心忡忡的樣子,晏子欽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世事的此消彼長還不是在瞬息之間,現在的事態已經和之前不同了,你說說看,不同在哪里?” 明姝不想被他輕視了去,仔細想了想,道:“你剛剛說了,王欽若偏向你們這邊,他好歹是平章,雖說快致仕了,權力旁落,可還是能和丁謂抗衡。還有袁伯父,他為了證明兒子的清白,也會站在咱們這一邊?!?/br> 晏子欽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還有呢?” 明姝道:“還有?這兩條加起來還不夠嗎!” 晏子欽道:“王欽若憑什么答應叔父‘反水’?因為叔父即將升遷為御史中丞,不過這只是召他回京時的過渡,來年就會授職為資政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為重新調回六部出任尚書做準備。叔父向王欽若保證過,可以讓他安然無恙地告老還鄉,他在朝為官的子嗣也不會受連累?!?/br> 王欽若勞碌一世,垂垂老矣之際,所求不過是安享晚年、福孫蔭子,只要滿足他這兩點,他哪還管丁謂是誰,統統都是浮云。 明姝喃喃道:“原來如此,可是叔父此舉……”不算是徇私舞弊嗎? 晏子欽猜得出她未說出口的話,道:“其實叔父和王欽若還有一段淵源。你爹是畿輔人,你可能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咱們大宋朝堂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用南人為相’?!?/br> 明姝道:“我聽說過,這是太、祖皇帝的遺訓?!?/br> 晏子欽點頭,道:“為了這毫無來由的規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南方賢達失去拜相的機會,心中憤懣,更加劇了朝中南人北人分營結黨、互相傾軋的風氣。王欽若生于臨江軍,說起來和我們的故鄉臨川很近。真宗皇帝要拜他為相時,朝中一片沸騰,都以‘宗朝未有南人當國者’加以反對。最后延宕了十年,王欽若還是升任宰相?!?/br> “無論如何,算是幫我們南方士子開了先河,而我的叔父七歲時曾以神童的身份入朝覲見真宗皇帝,寇準懷著南北偏見,很不贊同,上奏道:‘晏殊是江外人,不可額外拔擢?!€是王欽若在御前與之針鋒相對,辯駁道:‘唐朝名相張九齡豈不也是江外人!’這才幫叔父解圍?!?/br> 明姝啞口無言,良久才道:“我……我一直以為寇相公是個明辨是非的忠良,可他怎么……不分青紅皂白,只因出身地域不同就攻訐他人,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而王欽若,居然也有這么正義的時候?!?/br> 晏子欽笑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守得住大義就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了。所以寇相公雖然對南人有偏見,可澶淵之役中勸服遼人,穩固大宋江山,兼資忠義,清廉剛正,猶如白璧微瑕,不染本質??啥≈^、王欽若等人,jian狡得志,殘害異己,雖有功績,卻如頑石點金,終是棄物?!?/br> 明姝點頭道:“你這樣說,我心里還舒服些,否則從小到大的三觀都要被顛覆了?!?/br> 晏子欽道:“三觀?什么意思?” 明姝道:“就是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簡單點說,就是你覺得什么是對的,想做什么樣的人?!?/br> 此時,晏子欽已換好了青綠色的官服,肩頭披著月白縐綢銀鼠大氅頭,戴墨黑的展腳幞頭,如修竹蒼松,和一身家常的青蓮紫夾里褙子,銀挑線鶴紋團花緙絲抹胸,藕荷色下裙的明姝相對而坐,燈影在二人眼前明明滅滅,映著窗外的雪色入室,一片晶瑩。 晏子欽道:“你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 他是什么樣的人,該如何形容呢?明姝只恨自己詞窮了,若是讓她來說,便是夸得天花亂墜,她心里也是高興的,可是晏子欽信嗎? 越是熟悉、喜歡一個人,越難說出他的特點,因為在對方眼中,他身上的每一點都是他獨有的、閃亮的存在。到了這時,恐怕只能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因為無一處不好,即便有不好,也是他和別人之間的事,和自己無關。 于是,她推開窗子,映入眼簾的是庭院中無暇的白雪和天邊初升的明月。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