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怎么就滑倒了呢?”他想不明白,又自責又心煩,挑了一棵四下無人的大樹,三下兩下爬了上去,躺在粗枝上發呆。眨眼間就是黃昏,杜和還躺在樹上,時序已到深秋,他從蕭疏灑落的黃葉間看到晏子欽回來了,不久后是高睿風塵仆仆的身影,天色轉黑前,一個斜挎著竹箱的信客走了進來,似乎是過來投信。 倦鳥歸林,杜和也百無聊賴,翻身下樹時遇見潑殘妝水的春岫,順口說了句:“你們夫人讀信了嗎?” 春岫不解,“什么信?” 杜和道:“方才見一個信客進來,投了幾封信,興許是交給你們官人了?!?/br> 春岫想著剛到舒州時給汴梁的老爺、夫人寫過家書,因北方水路不順,遲遲沒有回音,一個月過去了,今日總該有回信,回房便和娘子說。 明姝聽說父母有消息,喜不自勝,起身去晏子欽房里。只因她在應天府時說起過一句“不該整日膩在一起,旁人看了要笑話”,晏子欽便命人另收拾出一間房,不常常和明姝共寢,生活起居十天有七天都在自己房里。 到了晏子欽房間門口,許安守在門前點著艾草香打蒲扇,見夫人來了,起身道:“夫人今日怎么過來?” 明姝正了正形容,輕咳兩聲道:“夫君可在?” 許安想了片刻,笑瞇瞇道:“官人在,夫人想進去便進去吧?!?/br> 卻說晏子欽從衙門回來后,心里還記掛著命案,他這人有個毛病,心情一亂就想吃甜食,本想去娘子那里討兩塊點心,可發覺自己這兩日奔波忙碌,是時候該沐浴了,便先回房里,讓小廝準備好浴桶和熱水,還有明姝玩笑時曾給他的一瓶薔薇水,板著臉往蒸騰著白氣的熱水中滴了兩滴,一會兒要見娘子,總覺得應該好好準備準備。 脫下衣服,抬腿浸入水中,溫熱的水氣很舒服,他閉上眼睛,思考起剛剛查到的一件事。早就聽說于卿的祖輩是唐末的將軍,查遍史料,符合條件的只有一位,卻是歸順大唐的契丹人,本姓耶律,遷入中原后改成漢姓“于”氏,可光憑這點不能斷定于卿有異心,從古到今,異族人歸附漢室者眾多,就說為大宋掃平天下的名將呼延贊將軍,先祖就是匈奴人。 想著想著,他竟有些困了,泡在水里開始打瞌睡,恍惚聽門外有人說話,以為是許安在教訓下人,可門忽然開了,明姝的影子隔著素紗屏風影影綽綽地透過來,頭上的蝶戀花簪子隨著步伐顫動,一下一下都壓著他心跳的節奏。 明姝不知房里是什么情況,閃身走過屏風,就看見晏子欽震驚的臉,很快她的臉也變得一樣震驚。 只見晏子欽泡在木桶里,蒸汽像白紗一樣半隱半透,露出他的白皙秀雅的面孔,流暢的肩頸,還有一小片帶著水珠的胸膛,下面的情況……不用說了,誰會穿著衣服洗澡? 她趕緊掩住了想尖叫的嘴,許安還在門外守著呢,讓他聽見了成什么樣子? 晏子欽也是慌亂無比,抓起舀水的木瓢擋在胸口,可是木瓢那么小能擋住什么,只把中間擋住了。 明姝咬牙想到,男人的胸不是重點,你擋錯了!擠眉弄眼地對他小聲道:“你先穿上!” 晏子欽紅著臉“哦”了一聲,站起來去拿架子上的衣物,明姝見他要起身,水位都退到腰腹之間了,趕緊揮手大叫:“坐下!快坐下!” 晏子欽還真聽話,噗通一下坐回浴桶里,水花嘩啦啦灑了滿地,門外的許安聽見了這聲響動,眼觀鼻,鼻觀心,悄悄溜走了,心里想著總算沒辜負主子許杭的囑咐,最近官人總不見娘子,需要他這個“貼心忠仆”見縫插針地創造機會呀! 明姝和晏子欽就這么默默對視著,明姝的臉越來越冷,問道:“是你讓春岫給我傳話的?” 一定是!一定是這個包子和杜和混久了,不學好,讓春岫用什么“家書”做借口把自己騙過來,意圖行不軌之事! “傳什么話?”晏子欽正在發懵,這的確不關他的事呀! 他見明姝臉色不豫,想換上衣服好好問問緣由,可也不知怎么,頭上發暈,好像血液都往下跑,下面又空落落地難受,見了明姝環在胸前的白生生玉手,胸也比幾個月前更豐盈了,他忽然又是呼吸一緊,腦子一漲,險些站起不來。 “娘子,來……來扶我一下?!彼矍伴_始天旋地轉,一陣無名火攪得人心火沸騰。 明姝秀眉一簇,心里罵他色膽包天,真當她是任人宰割的無知少女嗎?團起他掛在架上的衣服往浴桶里一丟,嗆聲道:“做夢吧!” 怪就怪她剛才讓晏子欽坐下,水花濺了一地,她此時怒氣沖沖,沒顧及腳下,繡鞋的軟底又滑,“啊”的一聲慘叫,衣服灑了滿天,她的人已經倒栽蔥跌進桶里,嗆了兩口水,被晏子欽“拔~出~來”時還嬌顫顫地喘不上氣。 “怎么辦?”晏子欽一下慌了,也沒空關心血液往上流還是往下流了,想起小時有人落水,要先在那人胸口按壓幾下,如果還不行就要對著嘴“吹氣”,若不及時施救,一點點水就能溺死人。他趕緊攬過明姝,使勁按了她胸前幾下,沒反應,滿頭冷汗地要“吹氣”救人,心想我的娘子可不能死在我眼前! 其實明姝只是一時氣息不順,折騰了一番已經好了,睜眼只見光溜溜的晏子欽抱著自己,不可描述的部位在清水下若隱若現,一絲絲薔薇水的甜香沁人心脾,讓她恍惚片刻。晏子欽還不明所以,還準備“救人”呢,嘟著嘴往她唇上湊,二人已在咫尺之間,她能清晰地看見他緊閉的眼上濃密的眉睫,鼻梁有些微微抽動,似乎也在緊張著什么。 明姝頓時清醒,頭皮一下子炸開了,路見不平一聲吼,一招“廬山升龍霸”,從下往上直搗晏子欽的下巴。 “色狼!” 晏子欽被掀翻在浴桶里,脖子已經彎不回來了,慘叫道:“春……春岫快來,你家娘子……我……” 你家娘子要把我打死啦! 明姝房內,春岫一邊幫她擦拭濕漉漉的頭發,一邊抱怨,“您這是演的哪出,謀殺親夫?幸虧只是震了牙齒,要是咬了舌頭,夫人您可怎么辦?” 明姝無言,總不能說晏子欽要非禮她吧,嘆了口氣,道:“所以說,家書的事是杜和告訴你的,和他無關?” 春岫道:“要是晏官人說的,直接把信交給我不就好了?” 明姝垂頭想著,這回真是錯怪他了,要怎么道歉才能彌補呢? ☆、第十九章 收拾好一身狼狽,明姝主動拿了一碟親手做的滴酥泡螺去書房找晏子欽。滴酥泡螺的原料是奶酥,就是現在的奶油,用特殊的手法旋轉淋瀝成泡螺的樣子,甜潤香軟,入口即化,有點像現代的小泡芙,對于愛吃甜食的晏子欽來說簡直無法抗拒。 晏子欽正在坐在書案前揉下巴,許安站在一旁幫他捏脖子,方才被明姝的“廬山升龍霸”擊中,直到現在還沒完全緩過來,見明姝又來了,不免一驚,略微往后縮了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明姝忽然想起在銅陵時杜夫人曾勸她早早在夫婿面前“立威”,不知今日這番“家暴”算不算?一陣愧疚,面上尷尬,畢竟算不上人家的錯,自己卻把人家毒打了一頓,多虧晏子欽克制有修養,要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恐怕要鬧出更大的風波了。 “這個……我做的……你嘗嘗……”她把裝滴酥泡螺的碟子放在桌上,一點點推到晏子欽面前,希望別人盡量忽略自己的小動作,最好以為是點心自己跑到晏子欽面前的。 晏子欽嘆了口氣,心想:“她還算照顧我,知道我下巴不好使,沒法咀嚼硬東西,特意用奶酥做點心給我?!笨赊D念一想,下巴不好使還不是托了她的“洪?!??一時間也沒食欲了,把碟子撂在一旁,指著桌上一沓信封,問道: “你說的書信可是這些?” 聽他口齒尚有些含混,明姝沒想到自己出手這么重,訥訥道:“是?!?/br> 晏子欽道:“送信過來時,我已經在沐浴了?!闭f道沐浴就讓人想起浴桶里的一番鬧騰,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許安就把信壓在書房桌上的鎮紙下?!?/br> 他說著,拿出寄給明姝的幾封信,明姝乖乖接過,用小銀剪拆開看了,父母還在信上耳提面命,叫她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晏子欽,他們一定不知道,晏子欽已經被她揍了一頓。 信末,曲院事還特地夸獎女兒的書法大有長進,袁意真和其他小姐妹的信中也夸了明姝的字,想來是晏子欽教導有方,終于出了階段性成果。 明姝看信時晏子欽也在看信,他把目光從信紙上移開,嘆了口氣,道:“本想挑個時間告假回鄉,迎接母親,看來暫時不用了?!?/br> 明姝疑惑道:“為什么?” 晏子欽道:“母親在家鄉為弟弟尋了個教書先生,姓王名益,是個回鄉丁憂的進士,一時半刻又走不開了。她雖如此說,其實是考慮我初登仕途,怕過來后增添負擔吧?!?/br> 明姝點點頭,卻見晏子欽研開墨,本要回信,想了想,抽出一張書寫公文專用的玉版紙,在抬頭處寫上一行“淮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臺鑒”。 淮南西路是舒州的上一級,類似于今天省和市的關系,而提點刑獄公事就是“路”級行政區域內糾察刑獄的官員,專管各類案件,俗稱提刑官。 “你要給提點刑獄司的人寫什么?”明姝問道。 晏子欽一邊筆走龍蛇,一邊道:“把王諤的驗尸情況匯報一下,爭取翻案,再把于卿和王諤生前的糾葛陳述一下,好借上官之力清查于家的背景?!?/br> 明姝不解道:“于卿和王諤生前的糾葛?什么意思?” 晏子欽忽然想起他從未和明姝說過王諤引逗于家小娘子的事,不過總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說也罷,于是按著下巴不言不語。 明姝以為他的下巴又脫環了,擔心打傷了三叉神經,她雖然是法醫,卻也懂得基本的醫學常識,于是在他臉上捏來捏去檢查了一番,確定沒事才松了口氣。 而那些甜潤香軟、入口即化的滴酥泡螺自然沒有逃過一劫,晏子欽趁明姝回房后偷偷吃掉了,在娘子面前還是要保持大丈夫的嚴肅形象的。 當晚,明姝沐浴焚香更衣,終于迎來了人生最幸福的時刻——上床睡覺,閉上眼,腦海里忽然浮現出晏子欽的小身板,他的臉正往自己這邊湊…… 趕緊甩甩頭,惡靈退散!他們現在可是“分居”狀態,不能出現這種沒節cao的幻覺,何況她曾對天許愿,請神賜給她一個像霍建華一樣盛世美顏,像孫楊一樣八塊腹肌,像花滿樓一樣溫柔儒雅的男子。 反觀晏子欽,顏還沒長開,腹肌約等于沒有,處于中二期的年紀還看不出那種成年男子風流蘊藉的儒雅氣度。 簡單總結一下吧,他像霍建華一樣老干部,像孫楊一樣逗比兒童歡樂多,像花滿樓一樣“目空一切”,不及格,不及格! 明姝在黑暗中比了一個“叉”,心想今晚要是再做有關晏子欽的夢,那她一定是被下降頭了,必須馬上去道觀里求個靈符掛在床頭,辟邪消災。 于是第二天一早,明姝鄭重決定去一趟道觀。 昨晚夢里都是晏子欽是鬧哪樣!管她要甜食的晏子欽,強迫她寫字的晏子欽,給她做人工呼吸的晏子欽,道貌岸然的晏子欽,打碼的晏子欽,明姝一下子翻倒在床上,平復了半天心情,證明自己已經從堪稱“晏子欽主題樂園”的夢境中醒過來了,才敢下地。 春岫送來漱口的清茶,哪壺不開提哪壺,“晏官人他……” 話還沒說完,明姝警覺地打斷道:“他怎么了?” 春岫道:“高都頭一早上就過來,好像說是北城墻燒毀的地方挖出了什么東西,官人他先過去了,讓娘子自己用早膳?!?/br> 提起高睿,春岫眼里的粉紅愛心都快把明姝也映粉了,明姝取笑道:“你對高?!呛??” 春岫自然知道她在說什么,嬌嗔地拍了一下明姝的肩頭,捂著臉逃走了,一路上還嚶嚶叫著“討厭、討厭”。 懷春的少女下手沒輕沒重,茶水一下嗆在明姝嗓子里,扶著床柱咳到天荒地老才緩過來。簡單打扮一下,穿著便于行動的窄袖褙子,頭上束著蜀錦首帕,明姝命人準備車轎去道觀。 無所事事的杜和過來湊熱鬧,“恩娘去哪座道道觀,我護送你???” 經過一個月的相處,明姝也知道杜和這個人就是嘴賤,本質不壞,對他道:“去城北的白云觀吧,順便去看看夫君他們在鋪子的廢墟里發現了什么?!?/br> “夫君他們?你這么說,好像夫君不止一個一樣!下次可不能這么說了!”杜和又開始一本正經地嘴賤。 明姝青筋暴起,忍了好久才沒有重現“廬山升龍霸”的絕技。 明姝的青布小轎停在瓦礫場外還算干凈的道路上,依舊有很多人在這片廢墟上挖掘,幾根殘破的立柱就是當初那間客棧的遺跡,晏子欽正立在一塊大石上彎腰查看著什么,高睿和許多衙役圍在他身邊。 一路蹦蹦跳跳地挑平整的地方走,明姝只恨自己沒穿靴子來,烏黑的殘灰把她親手繡的纏枝蓮繡鞋都染臟了。 “這里應該是個入口,有人為修建的痕跡,但是被堵死了?!边€沒到近前,就聽見高睿的說話聲。 晏子欽沉吟半晌,道:“嗯,盡力打開入口,看樣子是通往城外的,是很重要的線索?!?/br> 他話音才落,余光就掃到了躡手躡腳的明姝,而明姝還在跟周圍的人打手勢示意他們別出聲,被晏子欽抓個正著,咧嘴笑笑,裝作沒事人一樣湊過來,好像就是過來挑顆白菜。 晏子欽臉色一沉,就要批評教育,杜和卻沖了過來,把束在后背的長棍一甩,喊道:“不就是移開石頭嗎,我來!” 說著就把長棍當做杠桿塞到石頭下,找了個結實的支點開始用力撬。 “這棍子是木頭的,能行嗎?”明姝道。 杜和喊了兩個衙役過來幫忙,手上不停,嘴里道:“棍名“一條”,精鋼內膽,外面刷了一層木漆,騙敵人的?!?/br> 明姝無語,“一條棍”這樣的的名字,還有偽裝成木頭騙人,這種事只有杜和這么無聊的人才想得出。 杜和倒是真有辦法,三下兩下撬開大石,衙役們開始清理下面的碎石,一條地下暗道的入口漸漸呈現出來。 “只怕暗道里面也被毀掉了?!备哳:軗鷳n。 “未必?!标套託J道,“于家人沒有時間做得那么細致,何況他們已經完成的足夠好了,否則我們也不會挖掘了一個月才發現破綻,換成沒耐性的人,暗道的事就要永遠成謎了?!?/br> 就是說話間的功夫,堵在入口處的碎石轟然崩塌,一座青石砌成的四房洞口出現在人們眼前,洞口連著一串向下的石頭樓梯,越往下越漆黑,深不見底。 衙役打起火折子,往洞口里扔去,火光一閃,接下來出現的東西讓眾人驚呆了。 暗道中堆滿了落滿灰塵的刀槍劍戟,還有成箱的白羽箭,竟是一座規模不小的軍備庫。 ☆、第二十章 晏子欽已經身先士卒地跳下去了,明姝也想跟進去,卻被他制止住。 “下面情況不明,你別下來了?!标套託J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