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到了七月中旬,運河水漲,也到了出發就職的日子了,曲氏夫婦和許舅舅把小兩口送到了城西南的汴水角門子,曲夫人戀戀不舍,還想登船再送一程,被丈夫攔下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如眉看開些?!鼻菏碌?。 “是啊,親家母,兒孫自有兒孫福,小輩兒仁孝,自會保重自身,常常捎信回來?!痹S杭應和著。 蘭舟催發,晏子欽家小、扈從不多,統共男女船只各二,此時南下順風順水,長棹一蕩,已是離岸數里,明姝扒著湘簾忍淚一望,來時的碼頭已成了江天一線外的一點黑影,更不見父母蹤跡。 ☆、第八章 路上一帆風順,隔天便到了應天府,四艘船只皆要靠岸補給,等候時,晏子欽一行人來到船埠附近專供官員食宿的驛站休息。 飯訖,一個四十余歲的老仆道:“官人的族叔剛調任南京留守、知應天府,既到了他的地界,不好不去拜會?!?/br> 這人名叫許安,是許杭派來跟著晏子欽的,老實穩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他口中的“族叔”便是因曲院事之故被調離京師的晏殊。 晏子欽正有此意,明姝又道:“既然要拜見叔父,少不得帶去贄幣?!闭f著拍拍手,陳嬤嬤立刻取來一只長匣子,里面是后蜀黃筌的《雪竹文禽圖》,黃氏畫風算是北宋院體的鼻祖,將此等禮物送給以風雅聞名的晏殊,再合適不過,又扯了些尺頭,拿了些銀錠。 “去后只說是你準備的,別提我,叔父和我父親有嫌隙,若提到一個‘曲’字,必定惹得不自在?!泵麈謬诟赖?,這些禮品和這番話都是曲夫人事先交代給她的。 晏子欽更覺得娶了一位賢妻,長揖拜謝,卻只拿走了那卷畫,把尺頭和銀錠都留在家里,以防行賄之嫌,明姝心里偷笑:“親屬之間還要撇得那么干凈,多累!” 換上新制的青綠圓領官服,系上素銀鞓帶,頭戴漆的發亮的展腳幞頭,一個風度不凡的小官人就出現在明姝眼前,送走他時,明姝甩著小手絹道:“慢走,若是叔父留你吃飯或是秉燭夜談,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 最好別回來,免得夜里還要和他同床共枕,鬧心。 騎上雇來的頭口,央驛站的門子帶路,兜兜轉轉到了晏殊府上,除去避沙塵的烏紗罩衣,看門的一見是個官身,點頭哈腰地請進去,一路陪著笑臉到了客堂。 晏子欽遞過畫匣,說是族侄晏子欽求見叔父晏知州,那下人知是內親,脅肩諂笑著接過禮物,正趕上另一個前來拜見的人進門,卻是個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素服更顯出他此時的失意落寞。 見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那下人也倨傲起來,拿鼻孔瞧人,道:“何方人士啊,找我們官人何事?” 素服男子面露不屑,欲拂袖而去。晏子欽見他身量雖不高,眉眼亦不軒昂,可是雙目灼灼,神態剛毅,不同流俗,勸道:“兄臺何苦為了一個刁奴動怒,莫耽誤正事?!?/br> 經他一勸,素服男子這才對著下人敷衍道:“真定范仲淹,應晏殊晏官人之約前來拜見?!?/br> 下人沒好氣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討好一番晏子欽。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欽和范仲淹時,二人客套了一番,交換了年庚、出身,原來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進士,現任興化縣令,因母喪返回應天丁憂,晏殊賞識他的才華,想把應天府學的教習一職托付給他,特地邀約一見。 二人并肩坐下,不一會兒,剛剛進去的下人極不情愿地出來了,挑開簾子請范仲淹入正堂。許安有些意外,和晏子欽互看一眼,良久,范仲淹出得門來,手中卻抱著晏子欽剛剛送進去的畫匣。 一見畫匣,晏子欽就明白了,晏殊不愿見自己。范仲淹把畫交給他,面上也有些尷尬,只道:“尊叔……對此圖軸愛不釋手……摩挲了許久才肯收入匣中……” 言盡于此,別的話就不方便說了,誰知正堂方向忽然傳來嘈嘈切切的琵琶聲,是晏殊橫抱著琵琶唱著剛填的新詞—— 漫取忠臣比芳草,不知讒口起椒蘭。 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賓閣是何人。 不消說,這首小令感嘆自己遭讒言戕害,更是諷刺晏子欽娶了樞密使的女兒是攀附權貴,自己不屑與之為伍,末了,一摔撥片,又隔著簾子補上一句:“你成了曲章的朋黨,就去巴結你們的皇太后,休要和我這個鄉下野人攀親,不敢當!” 這下晏子欽只有苦笑了,和范仲淹在門口攀談了一番,互相欽佩,許諾以后書信來往,因范仲淹還在居喪期內,不便以酒食相待,于是拱手告別,晏子欽帶著畫卷回到驛站,進門時正撞見明姝在和春岫盤坐在榻上簸錢,明姝一邊翻飛著一雙素手接金幣,一邊道:“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放下金幣,卻見畫卷還在許安手里,很明顯,這位“晏小神童”在“晏老神童”面前吃癟了。 “娶了我,和你的長輩鬧得不和,后不后悔?”屏退旁人,看他有些悵然若失,明姝拉著他的衣袖調笑。 見晏子欽臉上一紅,像個欲熟的蘋果,明姝湊得更近,戳著他的臉蛋,笑道:“要不然……休了我?” 她的話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倒還真有些認真,可晏子欽卻搶著打斷她,皺著濃眉正色道:“這話也是隨便說的?我豈是那種背信棄義、拋棄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終生不能撒開手的!” “什么?這個幼~齒小男生還想著和我共度一生,我可是連和他‘共度一宵’的*都沒有呢!”明姝想著,一陣激靈,連忙放開他,抱著膝蓋躲在木榻的一角,嗔道:“什么拋棄妻子,你有‘子’嗎?” 晏子欽摸摸腦袋,疑惑道:“對啊,你說……孩子是怎么來的?” 明姝真想抽自己兩個大耳光,怎么又把話題往危險領域扯? “……”她不置一詞,想裝傻混過去。 晏子欽又道:“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自然就有孩子了?” 明姝趕緊順坡下驢,“對對對,夫君果然聰明,不愧是狀元,醫書上說‘陰陽交感,誕育萬物”嘛,夫妻之間陰陽感應久了,孩子就出現了?!?/br> 晏子欽忽然睜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那……娘子該不會……” 該不會什么?明姝摸摸自己的肚子,頓時一陣冷汗,這小傻子不會以為自己憑空懷孕了吧! “我們年紀太輕,是不是不該這么快有孩子???”晏子欽陷入了沉思。 “對啊……”明姝托著腮蹭過去,“所以我們不能總膩在一起,不好的?!?/br> “不好嗎?”晏子欽輕聲道。 “外人看了要笑話的?!泵麈脑捵屗魂嚹樇t,他趕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背著手離開了。 “我……我去和驛站里其他人聊聊?!毕г陂T外前,晏子欽如是道,可在明姝眼中,這家伙繃著一張一本正經的臉,可是連耳朵尖都紅了。 當晚,晏子欽另找了一間臥房住下,許安領著幾個小廝在地上打鋪坐更,都面面相覷,不知官人為何不去娘子那兒,可畢竟是主人家的房里事,不便多問,囫圇睡了,明日還要舟車勞碌。 晏子欽卻輾轉難眠了,總覺得孩子不是簡單地躺一躺就能有的,可怎么才能有呢?孔夫子曾有教誨——不恥下問,可拿這種事問別人,隱隱覺得不好意思,問娘子,娘子又說不清楚,也難怪,都是一樣年紀,誰能比誰懂得多。要不然回臨川接母親時向她請教,可那場景怎么想怎么別扭——“娘,怎么生孩子?”一向嚴肅的母親還不得像小時候那樣罰他抄書??!唉,究竟怎么辦才好呢…… 第二天一早,晏子欽頂著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看明姝歡天喜地地檢點采購好的補給,數量之多足足把船壓下去一大截。 “帶這許多作甚?”晏子欽不解。 “多帶些,路上就能少???,早點到達舒州,國不可一日無君,舒州不可一日無通判嘛!”更重要的是,男女不同船,不下船就意味著明姝不用思考怎么避開他。 “還是娘子想得周到?!标套託J拱手道,面無表情,心里早就自豪到金光閃閃——看,我娘子多賢惠! 官船飄飄蕩蕩了半個多月終于駛入長江,時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氣越是悶熱,江面上更是潮濕,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紗衫里穿了一件竹衣,涼涼的細竹管把皮膚和衣料隔開,免得觸體生熱。 晏子欽那邊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小廝仆人們打起赤膊,許安勸晏子欽也穿得清涼些,可他偏偏裹著一件高領白苧直裰,一邊喝著涼茶,一邊翻書,淡淡道:“君子慎獨,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體統?” 許安心領神會,出了船艙,叫小廝們穿好上衣,小廝們一臉莫名其妙。 許安道:“咱們官人自律甚嚴,你們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體統?’再說了,女眷的船只就跟后面,你們脫得精赤條條,叫她們看見了如何說得清?”小廝們一聽有理,連忙穿戴整齊。 可天氣委實太熱了,晚上連一絲風也沒有,連寧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點熬不住,當時正好經過銅陵縣境,陳嬤嬤便牽頭命人靠岸,多少在縣城將息一夜,反正離舒州不過二百里路程,兩天就到。 也不知銅陵縣令杜興是怎么知道晏子欽泊船在此的,竟親自帶人前來迎接,二人在江頭互道了溫寒,彼時月明星稀,江灘上一片蘆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飛雪,二人都有意興,杜興提議不如將晏子欽的家眷一同接到縣衙里,好過住在驛站。 到了縣衙后堂,晏子欽先把明姝送到廂房里,囑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廳里和杜興繼續閑話。陽羨茶才吃了兩盅,心字香才燒了一半,忽然有擂鼓聲響起。 鼓聲咚咚,分明是縣衙大門前立著的“鳴冤鼓”,深夜擊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來到前堂,只見衙役帶著一個頭發散亂的狼狽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身邊還有一具用白布裹著的尸體。 “大人,草民冤枉??!”那男子涕泗橫流地說。 “冤從何來?”杜興道。 “草民尹大成,有個豪門公子夜獵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過去阻攔,兩邊吵了起來,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币蟪梢贿呁丛V,一邊拉開覆蓋尸體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遺容。 發青的臉上沒有一處好皮膚,早已腫的看不出本來面目,頭皮多處挫傷,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爛,破損處能看到淤血的皮膚,可謂十分凄慘。 杜興大怒,“誰敢在我銅陵縣內胡作非為,你且說是誰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頭,“草民不敢說?!?/br> 杜興以為他怕官官相護,指著晏子欽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說無妨?!?/br> 尹大成咬牙良久,悶聲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br> ☆、第九章 彼時,明姝正坐在廂房里,對著燈寫字帖,晏子欽回來后要檢查的,她最近沒什么長進,“晏老師”意見很大,可能會打手板。寫到“似蘭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時,忽然抬頭,正對上一面銅鏡,鏡里映出明姝的臉。 “好美啊……”她的自戀癥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還碗筷了,否則也要被自家小娘子rou麻的一口老血直噴天花板。 把毛筆一扔,換了描眉的細筆,蘸著螺子黛淺淺描畫,撲上一層輕云似的柔白妝粉,又涂了些潤澤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暈開眉梢眼角,好一個清雅婉約的檀暈妝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時,突如其來的鼓聲驚得她手腕一抖。 臥槽,檀粉涂多了…… 春岫推門進來,輕聲嘀咕著:“大半夜的還有人鳴冤?!闭P著門呢,扭頭看見小娘子的臉。 “娘子!你的眼皮怎么腫了?誰打的?” “沒事?!泵麈鲱~捂臉。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么能沒事!”春岫小步跑過來查看,“奴婢給您冰敷一下吧?!?/br> 說著,也不待明姝解釋,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開門,門前站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粗頭簡服的婦人,正是杜興的嫡妻,她高擎著手,似乎想叩門。 見門開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剛要敲門,門竟開了。沒別的事,只是勸晏夫人早點安歇,斷案子是前面男人們的事,咱們不必懸心?!彼呎f邊往里走,最后看見明姝烏青青的眼皮,嚇得搗住了嘴。 沒想到這晏狀元年紀輕輕,看上去文質彬彬,卻是個打女人的主兒??! 明姝趕緊沾濕了帕子,往臉上一抹,那片烏青瞬間化開,暈成一張大花臉,不過誤會也就此解開。 “這是我上妝時不小心涂重了,沒事,沒事?!彼龑擂蔚匦π?,對著鏡子細細卸妝,杜夫人來了,也不好匆匆散了,兩人聊起天來。 見她還是個嬌憨的孩子,杜夫人頓時放下心防,把許多家長里短的苦水倒出來,什么杜興俸祿太少又要養兄弟養堂兄弟養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親戚啦,什么自己的孩子讀書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么國朝官員的俸祿豐厚卻也禁不住這么多打秋風的揩油水啦,最后連連囑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紀輕時拴住了,立好了規矩,以后麻煩事才多呢,別一時心軟,自己受氣!” 明姝聽得一頭冷汗,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宅斗頻道吧,呃,小規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慘慘、滔滔不絕時,院里傳來杜興的一聲暴喝,杜夫人還以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揚“家丑”,渾身一抖,本能地貼在明姝身邊尋求庇護,可杜興又喊道:“你這孽障小子!給我過來!” 明姝扶著杜夫人倚在門口往院中看,見杜興正揪著一個華服少年,那少年二十出頭的模樣,白白凈凈,意氣風發的眉毛此時正深深緊皺,滿臉的不服氣,通身的禿袖戎裝和腕上架獵鷹的臂鞲顯示他剛剛游獵歸來。 少年正是杜興的弟弟,被指認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兇手,杜和。 “不知禮義廉恥的孽障!說,你為何縱馬踩死尹家之人,仗著你哥哥是縣令你就敢在銅陵無法無天了嗎!”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煩,卻不還手,這個精壯的少年若是真想對哥哥動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興就會跌倒在地,毫無還手之機。 杜和大聲道:“我說過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從來沒踩過人!”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狡辯,平日就不學好,終于惹下這等禍事!”杜興拉著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當堂對質!” 杜和也急了,道:“說了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不信你去問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確在田埂上見著一個農夫,可他只是遠遠站著,并未阻撓,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馬下的樣子,誰知他是不是貪圖錢財栽贓我?!?/br> 說著,他掙脫杜興的手,整整衣領,大搖大擺地往回走,不管杜興在身后大罵“孽障,還想串通你那幫狐朋狗友開脫自己!”突然,兩邊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時,昔日的杜二少爺被團團圍住,拼殺了一會兒,終于兩拳難敵四腳,被架起來帶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邊的晏子欽,晏子欽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來,對杜興道:“死者在哪,讓我看看?!?/br> 只一句話,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現代,又是那個穿行在命案第一線和死者對話的法醫,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無聲的指證由她來揭開,把隱藏的最直接的證據公之于眾。 在場的人包括晏子欽都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明姝已經跟著杜和繞進公堂,尹大成還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魯的遺體被移至一張供桌上,一個頭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銀亮的小刀,似乎正要開刀驗尸。 “尸格填了嗎?”明姝問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許人也,見是從后宅出來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遞過尸格,明姝掃了一眼,上面記錄了尹小魯從頭到腳的體征樣貌,諸如發長多少,胸腹傷痕,肩頸痕跡,耳鼻特征,共數十條,不可謂不詳細,只是沒什么有效信息,比如雖記錄了多處鈍器傷,卻未指明哪處才是致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