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陸機無奈的看著眼前在前仰后合的捧腹大笑的弟弟,對堂內的面無表情的幾人笑的極其尷尬??磥磉@事兒是沒辦法善了了,洛京之行,出師未捷身先死,真是太棒了。陸機在內心中留下了感動的淚水,并決定回去就暴揍他弟一頓。 衛玠端著純和清貴的氣質,心里到沒覺得尷尬,反而在想著,他們扯平了,看來不需要他做什么,比起陸云,棗哥更不丟臉一點。 咳,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呢?時間還要倒退回到幾分鐘之前。 棗哥帶著陸機入堂拜見張華。彼時張華正端坐于上首,衛玠和裴修位于張華的一左一右,兩個病美人,衛玠年紀稍幼,卻也是讓整個廳堂真正蓬蓽生輝的那一個。張華等人在家里請客宴友時,都特別喜歡請衛玠的原因之一,就是衛玠的顏值能拔高整個房間的格調。衛玠小小年紀便已經顯露出來的正始之音的清談風儀,是另外一個原因。 傻太子司馬衷在嵇紹的陪伴下,坐在屏風后面……鬧脾氣。很顯然的,這位自打出生以來便順風順水、很會自我找樂的殿下,今天難得有些不開心,他想要和衛玠坐在一起,可是他不能。 因為如果他和衛玠坐在一起,張華是斷然不敢坐在上首的;可如果讓太子和衛玠坐在上首,衛玠又會忐忑不安,衛王樂三家傾其所有的多年教育,可不是為了有天讓衛玠目無尊長、不懂規矩的坐在當世的名士、朝中重臣的上首的。哪怕是平起平坐,衛玠都是斷然不敢的。張華也不敢和太子平起平坐。所以最終,互相妥協的結果就是太子帶著嵇紹去屏風后面獨坐。 司馬衷從聽到這個結果后,一直生氣到現在。不管當嵇紹問他要不要先一步離開的時候,他又舍不得:“我好不容易才見到小娘?!蹦呐轮皇沁h遠看著,也比看不到強。 說回陸機。 陸機拜見完張華后,便與衛玠、裴修互相見了禮,你來我往的一番恭維,場面話一個比一個說得溜,現場的氣氛控制的十分不錯,直至…… “咦?”棗哥后知后覺的發現,進門三個人,到了屋里卻只剩下了兩個人,“士龍呢?” 張華其實早就想問了,不是說陸氏兄弟嗎?如今怎么只有兄,沒有弟。 陸機無奈回答:“云有笑疾,未敢自見(引自《晉書》)?!?/br> “什么什么?”傻太子表示有聽沒聽懂。 嵇紹趕忙小聲在他耳邊解釋:“意思是說他的弟弟陸云陸士龍很愛笑,愛笑到都成為了一種疾病,笑起來會沒完沒了,害怕冒犯到張侯,便敢沒讓他進來拜見,只等在外面?!?/br> 嵇紹其實之前在車上就已經聽衛玠說過陸云的毛病了,卻沒想到能嚴重到他哥不敢讓他見張華的地步。 司馬衷也盡量小聲的與嵇紹道:“快讓他進來,我想看!” 司馬衷終于回想起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看一個很有趣的人??! 結果,不等嵇紹招人去傳話給張華,張華已經主動自發的滿足了傻太子的愿望,他對陸機表示:“哪有客人到了卻不讓進門的道理?” 見張華開口了,陸機也就只能如他所愿。 然后,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陸云就出現了。 講真,陸機陸云這對只差了一歲的兄弟,真是……一點都不像親兄弟。衛玠和衛璪雖然相差了近七歲,但在眉眼間還是能看出一二相似之處的,就好像衛璪是衛玠的低配版。而陸機與陸云,卻是真的一點都不像,會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親兄弟的那種不像。 哥哥陸機身高七尺有余(《世說新語》中提到的數據,一米七到一米八左右),聲如洪鐘,談起話來多慷慨激昂;弟弟陸云卻……文弱可愛(古文原話),這么說吧,很符合大部分北方人對南方男性的想象。 拓跋六修替衛玠肆無忌憚的吐槽道:【陸家的基因真是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可衿娴年懺仆瑢W,邁步走進廳堂內,第一時間本應該也是和他的兄長一樣拜見張華,結果,他卻指著張華的胡須突然就笑了起來,捶胸頓足,上氣不接下氣的那種狂笑不止。 平生罕見的、活的蛇精??! 大家一起看向剛剛入座不久的陸機,他的尷尬癥早已經犯習慣了。天知道他弟弟的笑點為什么會這么低,莫名其妙就能自high好久,但是完全不用擔心他會不會心情低落,因為他特別的能自我找樂。 張華其實才應該是全場最尷尬的那個。試想一下,有個人突然進門指著你大笑,你是什么感覺? 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自己是不是丟了什么丑,好比衣服穿反了,扣子開了什么的。但張華實在是找不到他到底哪里不合適,他就只是坐在這里而已。 陸機趕忙從座位上離開,上前解釋,伴隨著陸云蛇精病一樣的笑聲。 “您的美髯?!?/br> 魏晉的很多習慣都是承接自東漢三國,好比那個時候的男人都愛留胡子,一把美髯須,必然是審美標準中的重中之重。關二爺的美髯公便就是在這種風氣下來的。張華也是如此。他在吃穿上都很節儉,唯獨對他的那一把隨時能拍洗發水廣告的油光水亮的胡子,不愿意省任何錢,每天都要在胡子上花費大量的功夫,就像是現代的女孩子在她們的頭發下的功夫。 這要是放在現代,大概很難讓人理解。好比,能對胡子做什么呢?除了梳順以外。一如現代男性也會這么說女性的頭發,除了梳一下、扎一下以外,還能干什么? 兩個問題有一個共同的答案,能做的多了,超越想象的多。 好比張華,他就很喜歡在平常的時候,用七彩的絲綢線、線繩裝飾他的胡子,色彩鮮艷,花式頗多。整個人的亮點都在胡子上。 當然,張華算是有些愛胡子愛過了頭,大部分名士雖然也愛包養胡子,但也沒有張華這么夸張。 衛玠等人見張華見習慣了,這位上朝時也愛給自己系個不那么花里胡哨但也絕對不算低調的胡子裝飾,所以不以為意,沒什么太深的感觸,但對于沒見過張華的人來說,那樣花里胡哨的胡子,沖擊力還是蠻大的。 所以,陸云才會在初見張華時笑的不能自已,表情夸張到仿佛他就是個會行走的表情包。真難想象他那么嬌小的身體里,怎么能裝下這么大的能量。 ——笑也是需要力氣的,不信可以試著大笑個十幾分鐘,正常人基本都堅持不下來的。 聽完陸機的解釋,現場的氣氛更尷尬了,仿佛空氣都凝滯了。 最后還是張華自己先笑出了聲,緊接著傻太子因為才反應過來陸云的進門笑而爆發了一陣笑聲之后,這才算解了圍。 “陸士龍當今之顏子也(顏回,孔子的弟子)?!睆埲A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所含意思就是,真性情,萌萌噠,我喜歡。 既解了陸云的圍,也不至于讓自己深陷尷尬。這就是魏晉的名士,別的他們不一定行,嘴炮方面的腦回路肯定是一等一的。 東晉時期的名士王猛,生生把旁若無人的抓虱子這種蠻惡人的行為,變成了一種個人特色。這也導致了不少現代人在瘋狂誤傳魏晉時期的名士不愛洗澡,喜歡抓虱子。但其實這真的只是個別現象。 衛玠一點都不想回想他當初解開這個誤會時,有多尷尬了。 如今陸氏兄弟的尷尬,被張華巧妙的解開了,衛玠也應景笑著說了一句:“悠閑逍遙,自得其樂?!?/br> “好一句自得其樂?!睆埲A鼓掌叫了聲好,很是贊同衛玠的說法。玄學老莊,要的便是這份瀟灑大氣。 衛玠這才趕忙用眼神問拓跋六修,這個時候還沒有自得其樂這個成語嗎?! 拓跋六修同情的點了點頭,恭喜衛玠又一次為魏晉的成語典故添磚加瓦:【自得其樂最早的出處,在現代可追尋到的是明朝陶宗儀的《輟耕錄.白翎雀》:“雌雄和鳴,自得其樂”?!吭谖簳x這個很多成語還正在醞釀制造的特別時期,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剽竊了古人的智慧。 這讓衛玠很容易就活在了愧疚感里。 為了不讓人再想起他說了什么,衛玠把傻太子推了出來。他剛剛一直坐在屏風后面,可以假裝他不存在,但他已經笑出來了,再假裝不存在就不合適了。 司馬衷一臉的冰山樣,好似剛剛笑出聲的人不是他似的。 陸機和陸云則徹底誠惶誠恐起來,沒想到只是拜訪張華,便可以買一送二,把名滿京城的衛玠和皇位的繼承者都一次性見個夠。 大家談的都很盡興,連張華都不得不承認,棗哥再一次誤打誤撞的發掘了兩個很不錯的人才。 雖然最后還是并沒有真的拜師,但二陸還是以對待老師的態度開始對待張華。而張華也盡可能的將二陸推薦給了諸公,“伐吳之役,利獲二俊”,陸氏兄弟自此名聲大震。 衛玠在送走傻太子之后,也在洛京最好的酒樓設了晚宴,主動想要和陸氏兄弟結識一下了。 因為關于他到底是上太學還是國子學,衛玠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當然,這個主意的前提需要拉陸氏兄弟入伙兒。 好吧,不只是是陸氏兄弟,而是很多人。之前以石崇為代表的圍在了衛玠身邊的小團體,都已經被衛玠有一個算一個的加入了這個計劃。衛玠算了一下之后,對拓跋六修道:“我覺得,說不定以后我也會搞出個二十四友來?!?/br> 【二十四?】你真是太小瞧自己的人緣了。拓跋六修對于衛玠的這個人緣,怨念極深。有時候他其實真希望衛玠能長的普通一點,這樣他的好就只有他能發現了。 “恩?”衛玠歪頭,奇怪的看向拓跋六修沒由來的黑臉。 第69章 古代六十九點都不友好: 生死時速的衛玠最終還是完成了他的論述準備,趕在他祖父衛瓘睡覺之前,敲響了老爺子書房板門。 直欞窗下,衛老爺子正在挑燈夜讀,最起碼他表現出來的樣子是這樣沒錯。 等衛玠進來后,衛老爺子就放下了手中充滿了墨香的卷軸,都不需要衛玠開口,衛瓘只單看衛玠的表情,就已經猜到了衛玠的來意:“彥輔(樂廣的字)還是把前段時間朝上的事情告訴你了?!?/br> 這不是疑問句,而是篤定。 衛玠沖著衛瓘討好的笑笑:“阿翁你真的沒學過掐指一算什么的嗎?” 衛瓘不上套,只是抬手敲了一下桌面,對衛玠直言:“你可以開始說服我了,如果說服不了,你就還是乖乖按照我說的去做?!?/br> “我會盡我所能的,長官!” 長官這個詞始自《管子》,《史記》中也有相關記載,指代的就是地位較高的官吏,有時候也會直接泛指官吏。衛玠這么說了之后,衛瓘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反倒是衛玠說完就后悔了,覺得那充滿了nongnong的違和感。 七十多歲依舊精神奕奕、龍行虎步的衛老爺子,無所事事的站起了身,等著衛玠回神,這個過程里,他假裝欣賞起了書房墻壁上掛著的一副古畫,實則……他的老花眼到了燈光昏惑的地方其實根本什么都看不見。 衛玠在自我糾結夠了之后,這才開始了他的論述。 代表了寒門的洛陽太學,和世家的國子學之間,衛玠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的就選擇了洛陽太學。 衛老爺子在心里道了句,真是一點都不意外。 衛玠從小就是個很與眾不同的孩子,拋卻他過于驚人的容貌不談,他在其他方面也充滿了各種驚人的點。他的想法,他的性格,他的……溫柔。 不管衛玠羅列多少他想去洛陽太學的理由,衛瓘都可以肯定,這里面絕對有一條是“衛玠不想他們為難”,但衛玠卻不會拿到明面上說。所以,衛瓘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管衛玠說什么,他都會堅持他最初的想法,送衛玠進一個世家子弟應該進的地方——國子學,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好吧,最近朝堂上長時間的拉鋸,讓“容易”這個詞顯得有點假,但是再難他也會想方設法成功的,要不他這個司空當的還有什么意思? 衛老爺子當時絕想不到,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內,衛玠真的能憑借一己之力,扭轉他全部的想法。 衛玠先聲奪人的第一個論點是這樣的:“世人多以學校為傲,而我會讓我的學校以我傲?!?/br> 一般人介紹自己的學歷時會這么說,我畢業于哈x,麻x,北x,清x;而真正厲害的名人,他們會被他們的母校說,誰誰誰畢業于我們這所大學。 前者,學校是他們炫耀的點;后者,他們是學校炫耀的點。 高下立現。 用時尚界的話來說就是,真正的潮流,不是你拼命的去追趕流行,而是讓流行拼命的追趕你。 也許在如今看來,世家子弟去上洛陽太學是一件很跌份、容易遭人恥笑的事情;但誰能保證在衛玠上了洛陽太學之后,這不會成為世家圈又一個盲目跟風的新時尚呢? 如何讓洛陽太學崛起,衛玠放在了后面慢慢說。 眼下,首先他得需要向他祖父證明,他有那個本事帶起整個洛京乃至西晉的潮流觀,就像是何晏當年做的那樣,嗑藥不是個什么好事,但因為何晏的名人效應,五石散在其后的近千年間都是奢侈品的代名詞。 衛玠表示,有他上學的洛陽太學,也會變成那樣。 其中最簡單的證明就是上巳節那日,衛玠要騎馬,所有的世家子便都在騎馬;衛玠要坐車,所有人就都跟著他要坐車。 “如果您覺得這還不夠,我們可以做個試驗?!?/br> “試驗什么?” 衛玠從拓跋六修那里聽過一個有趣的故事,叫側帽風流。 是《北史》中有關于北周的權貴、后來的隋文帝的岳父獨孤信的一段年少往事。孤獨信在秦州時,有日因為出城打獵晚了,回來的路上就選擇了疾馳,帽子被風吹的微微斜側。復日起來,他發現當日守城的官吏士兵都側戴起了帽子,過了沒多久,全城、乃至鄰近的人,不分士庶,全都流行起了這種戴法。 孤獨信是北周貴族,出了名的美男子。 衛玠出身世家,是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他肯定也不差,甚至比孤獨信要擁有更多的粉絲。 衛玠沒什么太好的創意,只是把側帽,換成了弱不勝衣的披著一件羽衣在外面,沒有真正穿入袖子里的那種披,迎風蕩起,羽衣獵獵。 衛玠只是在某日上午,乘著羊車在大市上晃了一圈,當天下午,衛老爺子去赴友人的宴會時,就已經看到友人家的小孫子也改成了披著羽衣,自覺地特別的瀟灑不凡。不久之后,整個洛京遍地就都是這樣的穿法了。 咳,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了,先壓下暫且不多贅述。 說回衛玠做論述的那天,衛玠選擇洛陽太學,理由真的有很多。其中他打死不會說的理由有二,一個是衛老爺子已經猜到的,他不想衛老爺子在朝上為難;另外一個則是特別中二的…… “這簡直就是打臉升級流的標準劇情嘛。一個是曾經輝煌,后來落寞,但是肯定擁有隱藏支線劇情的寒門名校;一個專門用來被打臉的天才扎堆的世家學校。但凡經過網絡小說‘三年逆襲,五年打臉’洗禮的人,都知道要選前者好嗎?!”衛玠一邊對著鏡子試王氏著人給他新做的一批衣服,一邊對拓跋六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