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北邙別苑的后門連著王濟跑馬用的金埒和馬場。王濟好馬,善騎射,馬場里最不缺的就是善于奔襲的如風駿馬,聞名于世的大宛汗血寶馬也有兩匹。頭細頸高,四肢修長,能日行千里,奔跑起來如馮虛御風,似火焰燃燒。 君子六藝,一眾在世家多年精心培養下的郎君(衛熠娘子的身邊在衛玠等人眼中已經徹底被除籍了),就沒有誰是不會騎馬的。 當馬夫牽馬而出后,已經換鞋登靴的各個郎君,就快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或身形俊朗,或溫順和善的馬匹,紛紛踩著鎏金的馬鐙,翻身上馬,動作行云流水,賞心悅目。王濟抱著衛玠上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一匹高頭大馬上,流暢的肌rou線條,飄逸的飛揚長鬃,簡直是馬中高富帥。 一陣對月嘶鳴后,王濟便雙腿一夾,帶頭縱馬跑了起來。開闊的跑馬場上,眾馬如勢不可擋的潮水,奔涌而去。他們好似一個整體,如風如電,四蹄翻飛,馳騁在夜空之下。 拓跋六修就飛在衛玠的身側,如一抹鬼魅,又似月下之靈,為衛玠傾盡全力的保駕護航。 被王濟抱在懷里的衛玠,本來是有些害怕的,坐在起起伏伏的馬背上,那種雙腳離地的不可控感,讓他想不提心吊膽都不可能。但是,當衛玠看到面色嚴肅的拓跋六修就陪在他身邊時,他突然就覺得沒什么可怕的了。 哪怕如今的拓跋六修連接住衛玠都不可能,但衛玠還是只因為與拓跋六修相視的那一眼,而心生出了無限的力量。 他有一種很荒誕卻堅定的感覺,只要有拓跋六修在,就一定不會出事的。 衛玠下意識的撫摸著自己手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通天眼佛珠,仿佛這樣便能撫摸到拓跋六修。天地間,他們始終同在。 風吹過他的耳際,鬢角凌亂,長袍獵獵。衛玠終于有點明白了王濟的那句愛誰誰的灑脫人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和嶠的李子園其實離莫尋山不遠。和嶠雖在洛京做官,但他在北邙也有產業,勉強算是和妻舅比鄰而居,他的寶貝李樹就栽種其中。這也是為什么王濟在當天就能收到新鮮李子的原因,那并不是千里迢迢從京中送來的,而是從旁邊。 騎馬的速度不知道比馬車快了多少,衛玠內心中的那一腔激動與豪邁還沒徹底釋放完,和嶠的別苑就已經近在眼前。 “我們怎么進去?”衛玠已經徹底從阻止王濟,變成看要跟著舅舅干一票大的從犯。 王濟對于衛玠的轉變看在眼里,開心在心里,他微微昂頭,示意衛熠帶著下人去叫門。衛熠扯過“一點都不想參合到這件事里,但已經參合了就只能盡力”的衛璪一起,騎馬走到和嶠的別苑門口,等著下人叫門。 應聲而來的只有一個看門的老伯,和嶠很摳門,他的別苑留守人員就只有這老伯一家,不是親戚都不可能相信和嶠真的會摳門到這一步。 老伯上了年紀,老眼昏花,又礙于和嶠的命令,不敢掌燈,看不清衛熠身后都有些什么人,只是問:“這位小郎君是?” “衛熠,這是我哥衛璪?!?/br> “原來衛家的娘子和郎君?!焙图耶敿夷镒拥挠H妹子,和家下仆還是知道的,衛熠和衛璪也受邀來過和家別苑,老伯對這兩位容貌過人的姻親還是有印象的。 “我們路過此地,可否歇息一下,喝完水?” “當然,當然,外面天色已晚,娘子和郎君不如就住下吧,呃,就是……”老伯一愣,這才想起別苑里因為和嶠不再,很多貴人的吃穿用度根本就沒有,他怕怠慢了客人。 “我們休息一下就早,舅舅的別苑也快到了?!毙l熠說的十分自然,仿佛她真的是和衛璪才到的這里。 “是是是,王家大人正在辦宴會?!崩喜泻魜砹怂膬鹤?,幫著徹底打開了別苑的大門,好讓衛熠和她身后的“仆從”馬隊直接騎進別苑。 王濟借著衛玠擋住自己的臉,趁著夜幕,混在一群郎君中,就這樣大大咧咧的進了和嶠的院子。 衛熠繼續擺著主子的譜,帶著衛璪和幾個武力值足夠的世家公子,被老伯請入了主屋喝水。 其他人也紛紛下馬,坐原地休息狀。 等老伯一家徹底不會往院子里看時,王濟振臂一揮,就帶著一部分好事少年和扛著斧子的下仆,氣勢洶洶的直奔屋后的李園而去。 和嶠摳門,建造的別苑也不大,從主屋到李園,用不了一分鐘。 衛玠全程都被力氣驚人的王濟抱在懷里,旁邊還跟著123言情疾醫,二人邊走邊給衛玠再次診了脈,一切正常。 李子園落了鎖,但難不倒王濟。招力氣大的下仆上前,一斧頭下去,鎖就斷了。 推門而入,如過無人之境。王濟的目的十分明確,李子園中心那顆最得和嶠歡心的李子,據說這顆李子樹是從西晉另外一個著名的摳門貨王戎手上得到的,算是和嶠生平最引以為傲的一件事。王戎同學的摳門程度與和嶠不相上下,《世說新語》中那個給人李子,但是怕對方栽種,便把核給鉆了的,就是這位叫王戎的重臣了。 在王濟看來,王戎與和嶠就是世家圈中的兩大奇葩,并不缺錢,卻嗜錢如命。 “不要客氣,隨便吃,今天的李子我請了?!蓖鯘鷮σ槐姾糜押托±删?,大家高呼一聲,便四散開來,有找下仆幫忙摘李子的,也有干脆自己上樹吃了個痛快的。 王濟放下衛玠,讓衛玠跟著石勒也去吃:“但是只能吃一點點,知道嗎?” 老話講,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因為李子多食,容易傷害脾胃,“多食生痰,助濕發瘧疾,脾虛者尤忌之”(《隨息居飲食譜》)。意思就是說,李子吃多了,會讓人出虛熱、腦脹,生痰,損壞牙齒,像是衛玠這種體弱的最好少吃。 衛玠點點頭,他其實并不太愛吃李子,但是大概是從眾心理吧,當大家都這么干的時候,他的唾液腺也開始分泌了。 石勒力大無窮,又是爬樹的一把好手,不一會兒就拿衣服兜住,給衛玠摘了一捧李子。 石勒細細的從這么一堆李子中,選了一個看上去最可口的給了衛玠。衛玠很開心,正準備吃的時候,又忽然想到還有拓跋六修,便對石勒道:“再給我一個?!?/br> 石勒認死理:“您不能多吃?!彼鋵嵰呀浲低到o衛玠選了個最大的了。 “我不是給自己吃?!毙l玠哭笑不得。 石勒看向了衛玠旁邊,一個穿著灰撲撲衣服的、有點圓潤的家伙,眉頭皺的更深了:“他要是想吃,就自己去摘,郎君您就是太好心了?!?/br> 衛玠一愣,這才發現不知道從什么開始,他身后就多了一條小尾巴,一直跟著他。他沒見過對方,不像是北邙的仆從,應該是其他郎君帶來的。這人的年紀應該很大了,只是看上去有點……傻傻的? 見衛玠看過來,那人立刻對衛玠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牙齒潔白,珠圓玉潤,又不太像是仆從的樣子。 “你是?”衛玠疑惑的搭話。 “我是二郎?!睂Ψ娇瓷先ジ_心了。 “……”我哥還也是二郎呢,衛玠一陣無語,只能換了個更直白的問法,“我是問你的名字?!?/br> “延祖說不能說?!?/br> “……”啥?延祖是who? 【我記得嵇紹的字,好像就是延祖?!客匕狭薜?。 那邊那人還在說:“我答應延祖了,不能說,好孩子要信守承諾。你別生氣啊。 這貨的智商還停留在孩子階段嗎?衛玠忍不住道。 這貨還真是如此,因為他就是傻太子司馬衷。他本來是很老實的跟在嵇紹身后的,正開心的拍手聽嵇紹吹笙,就被不知道什么人叫走了。那段他有些忘記了,反正稀里糊涂的就看到好多人浩浩蕩蕩的往后門走,他就也跟著走了。大家上馬,他便也上了馬,他馬技可好了,母后總這么夸他。然后就是一路奔馳,跟著來到了和嶠家。 等看到衛玠之后,司馬衷的眼睛里就再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了,一直跟著衛玠,想跟玉做的仙人說話,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說。 結果仙人主動和我說話啦~(≧▽≦)/~好開心。 “我們可不可以做朋友???”司馬衷問的很直白。 衛玠的內心很復雜,聯想到嵇紹的職位,他突然有了一個不太好的預感,嵇紹能認識的傻子有幾個? “太子殿下!”王濟叫出了真相。 “武子啊?!彼抉R衷很開心的沖著王濟招了招手,然后就想死像到了什么,把手比在嘴前,“延祖說不能叫殿下?!?/br> “……”得,破案了,誰把太子帶過來的,王濟已經心知肚明。他就說呢,嵇紹與他沒什么交集,怎么會突然與山簡一道過來。 不過,太子在,也并不影響王濟繼續他的計劃,只不過動作快了許多。 當常山公主得到消息,不得不帶著嵇紹一起趕過來接駕的時候,和嶠最寶貝的李樹已經連根拔起,無辜橫死了。 王濟要做的事還不算完,不過目前是不能繼續做下去了,他準備明天再繼續。 眼下最重要的是帶著免死金牌一號(衛玠)和二號(傻太子),一起去面對他盛怒的娘子,他特別沒有出息道:“實不相瞞,是李子先誘惑我的!” 第34章 古代三十四點都不友好: 當著外人的面,常山公主不可能給王濟沒臉,雖然她真的很想,但最后她也只是招呼著太子司馬衷和衛玠、衛璪一起先上了車,她打算回了北邙別院再說其他。無論如何,傻太子沒丟就好,嵇紹剛剛已經急的差點就要上吊了。 哪怕如今見了司馬衷,嵇紹也沒全然放下心,一直不斷的詢問,殿下有沒有摔著,殿下有沒有餓到,殿下怎么突然就不見了? 天性中有點老媽子的嵇紹,總是忍不住的擔心傻太子,因為司馬衷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哪怕有人欺負了他,他都不一定能理解那是別人在欺負他。 “延祖~仙人請我吃李子了~”果然,司馬衷只能記得開心的事情。 司馬衷對嵇紹有著很深的依賴,誰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也許傻子也是能感覺到誰才是真心為他好的,也許就只是單純的投緣。反正打從嵇紹來到司馬衷身邊那天起,司馬衷干什么都喜歡帶著嵇紹。他不知道因為自己的走丟導致了怎么樣的一場風波,他只知道要第一時間和小伙伴分享他的日常。 司馬衷看著嵇紹的雙眼亮晶晶的,帶著一臉渴求表揚的模樣:“我自己騎馬了,磕到了膝蓋都沒有哭!” “殿下可真厲害啊?!憋?保姆.紹聞言忙道。 衛玠側目,因為他發現嵇紹這話說的特別的真情實感。意思就是說,嵇紹是真的覺得傻太子很厲害……我的媽,嵇紹這是審美異常嗎? 【你聽過“嵇侍中血”這個典故嗎?】行進的馬車里,拓跋六修開始陪著衛玠打發時間。他越來越享受給衛玠科普種種古代故事,因為在這個過程里,衛玠的眼里只有他。他是一抹誰也看不見的靈魂,他的世界里只有衛玠,但衛玠的世界卻有許許多多的人,這讓他一直都很不安。他需要衛玠需要他。 衛玠果然從傻太子和嵇紹身上收回了目光,重新看著拓跋六修,搖了搖頭,示意拓跋六修講下去。 但是…… 天生就擁有某種奇怪的容易吸引別人注意的氣場的傻太子,也跟著衛玠搖了搖頭。 衛玠一臉驚悚,大哥,別告訴我,你通靈??! 傻太子也一臉驚悚的看著衛玠。 衛玠慢慢覺出了些味道,他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實驗性的戳了戳身邊的棗哥。 果不其然,傻太子也抬起了自己的手,戳了戳嵇紹。 棗哥:“……” 嵇紹:“……” 拓跋六修:心機女表!簡直不能忍! “殿下,您這是在?”衛璪替弟弟開口詢問道。 “我在模仿仙人!我也想像仙人這么漂亮!”司馬衷是個有什么就說什么的性格,完全不會撒謊,也藏不住心事。 常山公主看不見,卻也從幾人的對話里,大致猜出了車內發生了什么。她趕忙摟過自己這個兄子,既好笑又心疼。念及他們類似的處境——都是受了宮斗殃及池魚而變得殘缺,常山公主對司馬衷不免心生憐惜,放柔了的聲音道:“小娘可不是什么仙人,他是我的妹子,也算是你的弟弟?!?/br> “真的???”司馬衷不僅沒失望,反而聽起來聲音更加的興奮了,他仰著頭問姑母,“那我能常和阿弟玩嗎?” 常山公主沒想到司馬衷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時卡了殼。 還是由衛璪開口:“我弟弟患有心疾,體質較弱,不能時常出門走動?!闭f完他還很照顧傻太子智商的又貼心補了一句,“心疾就是,呃,心會經常痛,容易暈倒?!?/br> 司馬衷回頭,看著衛玠的圓眼睛里,一下子就涌起了淚水,毫不夸張。司馬衷離開常山公主的懷抱,湊過來把衛玠抱了個滿懷,在車內的人都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安慰衛玠:“不痛,不痛,我有糖。阿兄和阿娘不在了之后,我的心也很痛,吃糖就不痛了?!?/br> 簡簡單單的話,猶如赤子一般的心。 嵇紹也紅了眼。不管外面是怎么說太子的,在嵇紹看來,太子始終很好的、是很善良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太子的時光停駐在了小時候,遲遲不肯長大。不過嵇紹愿意等,十年、百年,他都會等下去。 拓跋六修很是時候的給衛玠科普起了“嵇侍中血”的典故。 當時司馬衷正流亡在外,亂軍之中,司馬衷身邊的官員黃門四散而逃,根本沒人顧得上什么天子不天子的。唯有嵇紹挺身而出、以身捍衛著司馬衷,最后被殘忍殺害。鮮血濺了司馬衷滿身滿臉。等戰事平息,有人要為司馬衷換衣服,洗去血跡時,司馬衷只呆呆的問了一句話:“這是嵇侍中的血,為什么要洗呢?” 很多人都在嘲笑司馬衷說過的“何不食rou糜”,卻嫌少有人提及他也說過“此嵇侍中血,勿去”。 司馬衷智力低下,卻并不代表著他沒有自己的感情。 衛玠也抱緊了眼前的司馬衷,從這一刻開始,司馬衷在他心中就只是司馬衷,而不是傻太子了。 “心疾吃糖可治不了?!背I焦鞯能浝呔褪峭跏虾屯跏系暮⒆?,見司馬衷對衛玠這么關心,常山公主的心就更軟了,她耐心的教導著這個心智如孩提的兄子,“心疾是病,要吃藥才能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