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破格升任為太子舍人有差不多兩年之久的嵇紹,也出現在了這次清談會上。 嵇紹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的兒子,嵇紹十歲時,嵇康遭小人陷害被處死,嵇紹只得暫避鄉里,后來得同為竹林七賢的山濤推薦,這才得以入仕。山濤去世后,失去了儀仗的嵇紹,很快就又因為長子的去世,而被迫請辭。在嵇紹以為他一輩子就這樣了的時候,他迎來了人生的轉機。 如今,嵇紹官至太子舍人,雖品級不高,卻能直接接觸到太子司馬衷,間接影響著西晉這個龐大帝國的未來。 嵇紹最忌拉幫結派,一心要做個孤臣。不管是清談會,還是雅集,他都很少出現。如今冷不丁的出現在王濟的清談會上,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嵇紹苦笑,如果可以,他也不想來的。 只是…… “仙人在玉屋嗎?我們去玉屋吧,我們去玉屋吧,我們去玉屋吧!”偽裝成嵇紹身后一個不起眼的仆從的太子司馬衷深諳重要的話一定要說三遍的真理。 “殿下,”嵇紹小聲道,“我們來之前不是說好的嗎?您事事都要聽我的?!?/br> “哦。qaq”傻太子信守承諾,很老實的點點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卻充滿了失落。他根本聽不懂那些人在宴會上說些什么,他偷溜出京,就是為了見仙人??! 恰好,王濟也是這么想的,他斥資過萬,請這么一堆人來干什么?不就是為了炫耀他的妹子嗎?! 于是,很快的,清談會還沒開始,就先一步進入了王濟的正題——請大家去看看他的玉屋。 不少人其實和常山公主是一個想法,玉做的屋子固然稀奇,但是,對于什么都能干得出來的王武子來說,好像也沒那么稀奇吧? 眾人移步夏亭玉屋,遠遠的就聽到一陣稚童的歡聲笑語。 各家如玉如珠的小郎君、小娘子,正在玉石與絲綢帷幔中來回穿梭。有系著玉佩的,有帶著銀鈴的,如翩蝶在花中飛舞,似九天仙童在云中嬉戲。清新俊逸,賞心悅目,倒也別出心裁。 王濟昂起驕傲的脖頸,眼神中“這可不算完”的意思十分明顯。 走近后,眾人這才發現,陽光下的玉石襯得諸位郎君小娘更加光彩照人,卻只有一位小郎君反而讓玉石因為他而顯出了更多的流光溢彩。那個小郎君只端坐于蒲團之上,未做太多動作,就已讓人移不開眼睛。 瑯琊王家來的三個郎君,加起來竟都比不過這個最年輕的稚童一分。 有不少人都在這份美景前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他們竊竊私語,紛紛詢問著那中間坐著沒動的小郎君是誰。 好一會兒才有人指著一直照顧那稚童的衛璪道:“那不是小二郎嗎?” ……小、小二郎? 衛玠的腦海里,開始止不住的魔性循環某首從小唱到大的兒歌,小呀嘛小二郎。心里還在奇怪誰叫這么個倒霉稱呼,根本沒意識到,大人們說的正是他哥。 衛玠的爹衛恒在家里排序二郎,棗哥在家里也排序二郎,當眾多賓客集會時,為了區分這對父子,棗哥就只能屈就衛家的小二郎了。就像是之前衛玠總是嘲笑的小五郎一樣。 而眾人也終于明白了王濟真正在炫耀什么。 能得衛璪照顧的孩子,只可能有一個,衛家三郎衛玠。在別人只能被玉石襯托的時候,衛玠已能讓玉石因他而璀璨。 誰家璧兒! 第32章 古代三十二點都不友好: 趁著衛璪和衛熠均不在身邊,常山公主終于有了機會,從陪著她聊天解悶的世家娘子們口中,知道了一二京中的“新鮮事”。 “衛家的四郎衛宣,你們知道吧?嘖嘖,看上去正正經經的一個人,誰能想到他和他兄長是章臺的????” 章臺曾是漢代長安一條十分著名的街道,道路兩旁多建青樓楚館,后來漸漸的就有人開始以章臺來稱呼妓館,就像是現代提起“紅燈一條街”、“歌舞伎町”什么的,大家就能心領神會那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一樣。 有個聽起來很好聽的四字成語“走馬章臺”,就是被章臺的隱含意思給毀了的。 本來,走馬章臺意思說的是,世家公子騎高頭大馬走過章臺路?!白唏R章臺日半斜”,這聽起來別提多有味道了,不是嗎?可惜后來被一引申,就成了世家公子狎妓孌童、追歡買笑。再這么形容別人,可就是罵人的話了。 衛家四郎衛宣的兄長有幾個?三個。一個外調(大郎衛密),一個死了(三郎),剩下的二郎誰,顯而易見。 大書法家、給事黃門侍郎衛恒。 衛恒同學還有另外一層身份——衛玠、衛璪、衛熠三人的親爹,王家令淑的丈夫,常山公主心目中的“女婿”。 對于任何一個岳母來說,聽到別人說自家女婿愛和弟弟搭伙逛妓院,這可都不是什么值得她忍耐的好事情。 但常山公主卻忍了下來,最起碼是眼下她忍了下來,因為她想聽到更多,聽聽傳言到底是怎么說的,以辨真假。 婦人之前聊八卦,聊到興頭上,再有一二刻意的引導,她們往往很容易就會忘形。 這一次的八卦聊到最后也是如此,大家放開了,就全然忘記了常山公主和衛恒之間的必然聯系。 ——“我聽說啊,繁昌公主已經搬回公主府數日,堅持鬧著要與駙馬和離呢,甚至氣到口不擇言的與衛家二娘反目成仇,覺得是二郎帶壞了四郎。二娘的丈夫養外室,她獨自掌家、養育三個兒女不說,還要應付這么一個不講道理的妯娌,簡直不敢想啊?!?/br> ——“沒事,前段時間不是一直在傳嘛,二娘已經把女兒和兒子都送回了娘家?!?/br> ——“娘家?衛家二娘的娘家是……” ——“她娘家可厲害了,我跟你說,豈是常人難惹的?太原王氏知道吧?” 說到這里的時候,再傻的人都終于清醒了,衛家二娘的娘家王氏的人,眼前可不就坐這一個。 常山公主還是那一副不喜不怒的菩薩樣,只是快速轉動著手里的佛珠,任由凹凸不平的麒麟眼擱著她的芊芊素手,時刻在提醒著她冷靜。常山公主天生的外貌在這種時候總會幫到她,讓她在外人眼中仿佛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全然沒管話題里是不是有她丈夫的meimei。 幾個世家娘子這才松了一口氣,心想著,看來常山公主和王武子的關系很不睦是真的啊,要不然常山公主怎么對小姑子的窘境熟視無睹? 人前面無表情的常山公主,在人后卻已經決定了,清談會之后就帶著殺傷性武器.王濟同學驅車前往京城。 不管是衛恒、衛宣還是繁昌公主,都由她和王濟來收拾! 這就是外戚楊駿大肆宣揚衛玠被王濟接走的根本原因了,他想誣陷衛恒、衛宣酒色失德,拉繁昌公主和王家下水,三家混戰。 這種桃色緋聞很重要嗎?古代文人官員不總是去逛青樓楚館嗎? 它當然很重要。因為衛宣娶的是公主,不是清朝那種隨隨便便就能和親出去的、毫無人權的公主,而是魏晉實打實有自己的武裝力量、有可以世代傳承的爵位的公主。漢唐公主多彪悍,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歷史上,對于衛宣的這場污蔑成功了,造成的后果是巨大的。繁昌公主順利和離,衛宣被削成白板,氣到死(真死了),衛老爺子不得不以教子無方,請辭了司空之位。因為從一開始,這場莫須有的誣陷,真正想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位高權重的衛老爺子遜位。 如今這輩子的歷史出現了改變,被誣陷的人從四郎衛宣一個,變成了二郎、四郎兩個。 ……于此同時,王濟的清談會還在照常進行…… 秀完衛玠,清談會總算是可以正式了。 作為主辦方的王濟提出,夏亭這里天高氣爽,風景秀麗,大家不如在潺潺的人工小溪邊席地而坐,伴隨著從山上開鑿引渠而來的甘甜山泉,享受最后一抹斜陽。順便還能讓孩子繼續在玉屋里玩。 能應邀來參加王濟這才清談會的人,大部分都是和王濟平時里玩的好的人,而能和一個中二病惺惺相惜人,往往只會是另外一個中二病。魏晉的文青中二病大多十分隨性豪邁,幕天席地,在他們眼中是別有一番趣味,紛紛撩開衣服下擺,就很高興的坐了下來。在夏亭的陰涼之下,沿著小溪兩邊對坐,等著一會兒一個經典的游戲——曲水流觴。 衛玠和衛璪也很快就被王濟招到了他身邊不遠處坐下,當然,衛玠是有坐具的,面前還有一個憑幾小桌,擺著的都是小孩子會喜歡吃的東西。 王濟把衛玠叫來,一是為了繼續和好友炫耀他的妹子,二則是照顧衛玠的身體,他實在是不太適合像其他孩童那樣瘋鬧太長時間。 其實王濟本來是沒叫衛璪的,但是棗哥擔心衛玠,非要跟在左右。引得不少人對這樣的兄弟情深很是恭維了一番。 所謂清談會呢,“指的就是魏晉時代的貴族和知識分子,以探討人生、社會、宇宙的哲理為主要內容,以講究修辭技巧的談說論辯為基本方式,而進行的一種學術社交活動?!保ㄒ晕簳x學文化史專家唐翼明老師的《魏晉清談》) 清談是一個時代的印記,從漢末便蔚然成風,備受上層的風流名士推崇,延續了好幾百年。 與之有關的最著名的集會就莫過于《蘭亭集序》了。這篇文章的由來,就是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同學記錄下了有次在會稽山陰的蘭亭,與謝安等一眾名士開清談會的記錄報告。 又稱雅集,風雅的集會。 好吧,雅集和清談會其實也還是有一些不同的,會上討論的內容不太一樣,雅集更偏向詩詞歌賦的賞析,而清談會則側重玄學的討論。 王濟的這次清談會上,請來的就都是善清談的玄學大家。 好比樂廣。 樂廣被袁宏稱為“中朝名士”,是西晉時一位十分著名的風流名人。著名到什么程度呢?《晉書》中描寫樂廣與王衍是中朝的“清談領袖”,著名到連唐朝的房玄齡等人,都在肯定樂廣的身份。雖然……衛玠此前完全沒有聽過樂廣這個名字。 【這也是個人生經歷很像x點小說的人?!客匕狭拊谝慌越榻B道,【你祖父衛瓘、瑯琊王家的王戎、以及你大姨夫裴楷,都十分的欣賞樂廣?!按巳酥R,見之瑩然,若披云霧而睹青天也”,這么rou麻的夸獎,不是出自任何旁人之口,而是你祖父衛老爺子。但這還不算完,真正的猛料是,樂廣出身寒門?!?口=擦,這是在演上品寒士嗎? 不親身經歷魏晉的現代人,其實是很難理解那種身份等級所帶來的不同待遇的?,F代總有人抱怨說官場黑暗,二代橫行。但最起碼現代給了普通人一個奮起直追的機會——義務教育。而在魏晉時期,寒門學子是上不起學的。 試問,在世家沒有自毀長城的前提條件下,一個毫無文化的你,要如何追上一個百年世家、精心培養數代的優秀人才呢? 不是輸在了起跑線,而是根本就沒在線上。 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無論普通人怎么努力,都不會有出頭之日的黑暗時代。套用一句微博上的毒雞湯來說就是,不努力一下,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可以有多絕望。 何其有幸,衛玠穿成了衛家的郎君,何其不幸,他穿越到了這個時代。 哪怕是彪悍如石勒者,歷史上走的也是武力推翻一個王朝的路線,馬上得天下的他,哪怕當了皇帝之后,依舊是個目不識丁的老大粗,總會鬧些引人恥笑的烏龍。 所以說……樂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從連受教育的權利都沒有的寒門,逆襲成清談領袖。 聚會上,衛玠看樂廣的眼睛都有點放光了。 樂廣和王濟的年齡差不多大,最小的嫡女如今正與衛玠同齡,他雖然不明白這個衛家漂亮的不似真人的小郎君為什么要目光灼熱的看著他,但也和善的沖衛玠笑了笑。舉手投足間,皆是一派比名士還要名士的優雅大氣。 衛玠自我感覺的悟了,樂廣最大的優勢是……顏好。長腿叔叔那一掛的感覺,歲月不僅沒有給他的容顏增加什么痕跡,反而給了他年輕人所沒辦法擁有的滄桑智慧。 他如今的氣質里,藏著他年輕時讀過的每一本書,走過的每一段路,以及他苦盡甘來的人生閱歷。 只這么一個笑容,衛玠都覺得他就要被樂廣實力圈粉了。 拓跋六修卻在這時,壓抑不住心中的酸氣,開口道:【樂廣其實也不算是真正的寒門,他父親好歹是征西參軍,只是早逝,家中無人,才在世家看來樂廣是寒門出身。而你當然會喜歡他了,他可是你未來的岳父?!俊啊鄙??!你剛剛說了個啥?!你再說一遍! 【樂廣在衛家被滅后,感恩你祖父當年的提攜,對你多加照拂,比對親兒子還好,傾盡全力的栽培,讓你成了繼他之后的清談領袖,并且女兒嫁給了你,開不開心?】衛玠愣住了。 他也說不上來自己那一刻的感覺,理智上來說,他應該是開心的,因為從樂廣的容貌和品性就能推斷出,樂廣的女兒肯定差不了。有這樣一個大美人要嫁給他,岳父還十分喜歡他,他有什么好不高興的呢?可是……真聽到拓跋六修這么說了,衛玠卻怎么都提不起勁兒來。 那一刻,清談會上的一切都好像離衛玠遠去了。熱鬧的宴會上,衛玠的眼睛里只有面容英俊的拓跋六修是鮮活的、是彩色的。 拓跋六修身披戰甲,手持銀槍,端坐在他身旁,強大又……脆弱??谑切姆堑恼f著一些他并不情愿說的話,因為他在自卑于自己的容貌。 別問衛玠為什么知道,反正他就是知道。 哪怕經歷了那么多朝代的起伏榮衰,在拓跋六修的內心里,他始終還是會那個因為自己的長相而暗自苦惱的首領長子。他一直記得年少時,一個云游到盛樂(拓跋鮮卑的首都)的漢人道士在給他看過相后,對他說過的話——半世榮華,一生凄苦。 再沒什么會比先甜后苦更令人痛苦的,拓跋六修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著,如今的他有多幸福,日后就有可能會在失去后有多絕望。 衛玠不顧身邊棗哥有可能會有的異樣,覆蓋住了拓跋六修的手,對他小聲道:“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我發過誓的?!?/br> 曾經是拓跋六修陪著衛玠,如今終于輪到衛玠來陪伴拓跋六修了。 拓跋六修還是端坐著,把脊背挺的比誰都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這幅軀體之下的心跳動的有多劇烈。這個世界上怎么會存在衛玠這樣的人?一句話就可以讓他生,也可以讓他死,讓他的心再也由不得自己。 “那是誰?也是個中年美大叔呢?!毙l玠趕忙轉移話題。 拓跋六修心情很好,也樂于配合衛玠,但在看到衛玠指著的是誰之后,卻又快速沉下了臉去,再不發一言。 棗哥終于聽見了衛玠的聲音,以為衛玠是在問他,便開口道:“那是剛剛回京,被授侍中銜的山大人啊。他父親是竹林七賢中的山司徒(山濤)?!?/br> 年少時,山簡曾與嵇紹、劉漠、楊淮齊名,稱為洛京四杰。 衛玠眨眨眼,只能感慨一句,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講真,他連山濤是誰都不知道,竹林七賢他倒是聽過,但他也僅僅是知道阮籍和嵇康而已。 衛玠實在是不明白他問山簡是誰,怎么會令拓跋六修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