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救了七娘和五郎的胡人少年,就這樣默默的爬起,默默的重新跪下,默默的開始請罪。他接住了七娘的胳膊甚至都沒辦法用勁兒撐地,艱難的嘗試了幾下,最終還是放棄了。 在他更深的把頭低下的瞬間,塵土迷了他的眼睛,將那里的光與他心中的希望一起碾碎。 他想起臨行前阿娘說的話,去洛陽吧,匐(fu)勒,那里是京城,是世界最富饒的地方。水是熱的,飯是香的;貴人云集,黃金遍地;那里的名士連說話都帶著墨香;那里的世家極有教養,如活菩薩般,高貴又仁慈。 洛京(洛陽京城的簡稱)果如阿娘所說,甚至比阿娘想象中的描述還要奢靡繁華??陕尻柕馁F人……他們待人確也是溫和有禮的,只是對于他們來說,奴隸并不是人。 一陣兵荒馬亂之后,車隊這才好不容易正式啟程。 胡人少年沉默的跟在隊伍的后面,哪怕胳膊再疼,他也不得不緊跟而上,因為不如此的話,監督他的馬夫的鞭子就會無情的抽下。如果說高高在上的世家對待奴隸的態度,還僅僅是一種連說話都不屑的冷暴力,那么同為下仆的普通人對待奴隸的態度,那就是真暴力了??傆心敲匆恍┤?,喜歡在比自己弱的人身上找存在感。 蒙住胡人少年的心的黑暗越來越濃。 直至…… 在車隊遠離了世家顯貴聚集的上東門后,衛玠身邊的阿李就帶著傷藥,從車隊最前面走到了隊尾。 “給你?!?/br> 這個同樣有著胡人血統的婢子,在出現在胡人少年眼前時,把他結結實實的罩在了一片陰影里,如一座小山般,讓少年只能仰望。 少年看著阿李,暗淡的眼珠子都仿佛忘記了轉動。 “這是傷藥,”阿李柔聲解釋道,“先擦上止疼。郎君說了,舅爺家的別苑有瘍醫(外科大夫),等到了再給你仔細瞧?!?/br> “郎君?”胡人少年不可置信道,那已經支離破碎的亮光開始重新聚集。他來洛京其實并沒有幾年,話語里帶著揮之不去的濃重外族口音。他死死的捏著手里的藥瓶,再次確認道,“真的是三郎君讓你給俺的嗎?” 如今的車隊里就只有衛玠這一個小郎君。 阿李奇怪的看了眼頭發微卷的黑壯少年:“不是郎君心善,還能有誰?郎君說了,你要是實在是太疼走不了路,可以去前面和他說說話。謝謝你救了七娘子和五郎君,他倆被嚇壞了才一直哭,要不然也一定會記得感謝你的?!?/br> 胡人少年皮糙rou厚,其實遠沒有到疼的走不動路的階段,但是鬼使神差的他就說了一句:“那勞煩jiejie為我引路了?!?/br> 阿李性格質樸,信以為真,當下就帶著少年趕去了最前面的馬車,直接讓他和馬夫并排坐在了車轅上。 少年對阿李的話也信以為真,等著三郎君來找他問話。 但是三郎君…… 其實只是想找個借口,讓胡人少年蹭一路車坐而已。 …… 古代進城要檢查,出城也要檢查。衛玠和二舅離開的這一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要過的一門三洞制的大夏門前,排起了仿佛看不到頭的長龍。 胡人少年以為要排很久,三郎君肯定要找他說話了。 結果…… 沒等一會兒,守城官員就親自上前來問安了,帶著一臉的諂媚討好。沒說幾句,手持劍戟的士兵就為王家的車隊開了道,生生給他們讓出了一條廣闊的大路。所有仆從均是見怪不怪的昂首挺胸,帶著優越感從苦苦等候的其他車隊眼前疾駛而過。 因為他們是世家,所以插隊出城根本不需要理由,別人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衛玠在車隊走到巍峨的城門下時,特意讓婢子給他撩開簾子看了看,發現堵車的原因是上面突然嚴查,卻不巧趕上今日好幾個大商隊離城,這才造成了混亂。已經有官員在負責緊急疏散,讓其他人盡可能的改道其他城門了。 坐在駝峰之間的綠紗少女激動的對她阿兄說:“你看,你看,那就是我那日見過的如玉貴人?!?/br> 世界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曾以為再也沒有交集的兩隊人馬,就這樣再次擦身而過,衛玠也看到了綠紗少女,沖她笑了笑。然后,車隊就轔轔蕭蕭著遠去了。 匆匆一瞥間,衛玠注意到拓跋六修也看了一眼那個商隊的古怪標識。 由于王濟在車內,衛玠不好直接問平時對周邊的人總是目不斜視的拓跋六修在看什么,但他還是不斷的用灼人的目光逼向拓跋六修。他的直覺告訴他,拓跋六修和那個商隊之間肯定有貓膩! 第23章 古代二十三點都不友好: 拓跋六修假裝沒有看到衛玠的好奇,正襟危坐,目視前方。 衛玠撇撇嘴,他就知道會這樣。幸好他還有二手準備,有胡人血統的阿李和那個當人凳的胡人少年,都被叫進了馬車陪衛玠“聊天”。 一開始胡人少年并不敢進來,怕冒犯貴人,表示他坐在車轅上回話就好。 阿李只得在一邊耐心解釋,馬車行路太吵,里外隔著門說話并不方便,而如何推開門、拉開簾子太久,衛玠又容易被刮進來的風吹病。 最后還是二舅很霸氣的一句:“那么多廢話,讓你進來就進來!” 解決了全部的麻煩。 王濟性格不拘小節,對于和奴隸同處一室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心理障礙。最重要的是這是衛玠想要的,作為寵愛妹子無極限的西晉好二舅,王濟會滿足衛玠的一切愿望。 旅途漫漫,聊天確實很打發時間。 一問一答中,衛玠知道了那少年叫石勹(bao)背,義譯過來的小字就是匐勒,是上黨武鄉(今山西榆社)的羯族人。本是部落小帥之子,如今流落洛京為奴,跟著繁昌公主的馬夫學手藝,從當人凳練起,希望將來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馬夫。 衛玠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馬夫也需要競爭上崗,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 “剛剛城門口的那個胡人商隊你們看到了嗎?”在經過短暫的套近乎后,衛玠就問到了正題上。 拓跋六修雖然在極力假裝出一副冷漠.jpg的模樣,但他投注過來的眼神卻還是出賣了他,他很關心,比任何時候都關心。 衛玠更加堅定了自己找對了思路。 匐勒和阿李齊聲回答:“看到了?!背情T口那個商隊很是太顯眼,想不關注都難,大家或多或少都看了一兩眼。 “那你們知道他們是哪族人嗎?”衛玠很開心的問了下去。 但衛玠沒想到的是,這個他本以為很簡單的問題,卻實實在在的為難之住了匐勒和阿李。雖然在衛玠看來,所有的少數民族都是一樣的,但在少數民族看來他們卻不一樣。反正匐勒除了羯族和漢族貴人以外,就很少能辨認出其他少數民族。阿李就更是了,她雖然有胡人血統,卻只有四分之一,從小在衛家長大,三代世仆,別說見到其他人了,她連洛京都很少出。 最后還是見多識廣王濟二舅,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回答了衛玠的問題:“看他們的衣著打扮,多配有雙馬紋和單鹿紋的牌飾,還有他們說的語言,應該是拓跋鮮卑?!?/br> 西晉時鮮卑族四分五散,擁有很多不同的部落,拓跋鮮卑便是其中比較強大的一支。 “拓跋?”衛玠捕捉到了這個熟悉的姓氏,雙眼瞬間提高了好幾個亮度,仿若能裝下星辰大海。 王濟端坐一邊,欣然接受著腦補里來自妹子的崇拜。唉,沒辦法,就是這么文武雙全、博聞強識,天生麗質難自棄啊。 但其實衛玠在想的是,那個商隊里的胡人兄長,不會就是拓跋六修小時候吧?多么合情合理的腦洞! 【不是?!客匕狭藿K于不得不開口,請衛長老收一收他的腦洞了,【我和你差不多大,沒那么老?!科鋵嵞莻€胡人兄長也不大,只不過和衛玠一比就…… 【我說過了,我是武將,不是商人?!?/br> 衛玠用眼神傳遞一個鮮明的疑問:那你剛剛那么專注的看商隊做什么? 【我只是認識他們,另外一個平行宇宙的他們?!康麄儽静粦撛谶@個時間點上,出現在洛京。這才引起了拓跋六修的關注。整個晉朝的歷史從三年前開始,就已經漸漸走向了一條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颈绕鸷闷娌幌喔傻氖虑?,你眼前這個匐勒問題更大?!啃l玠雖然知道拓跋六修在轉移話題,但還是最后順著六修同學說了下去,沒辦法,好基友還是那么的害羞不想被扒馬甲,只能由他退一步了。 拓跋六修這才滿意的開始介紹起了匐勒:【如果我沒記錯,這個匐勒在不久的將來會擁有一個鼎鼎大名,石勒?!啃l玠眨眨眼,再眨眨眼:so——?石勒是誰? 【……你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學的?】 衛玠:靠你啊。 衛玠從中學開始上的就是外國語的小語種班,全班三十個人都保送上了本科。高考成績的硬性要求標準很低,文綜里歷史部分干脆就是靠拓跋六修作弊得的分。 拓跋六修也回想起來了,語文的文言文翻譯和古詩文背誦,也都是他代考的。 溺愛害死人??! 【石勒是歷史上唯一一個奴隸皇帝,逆襲的典范。史稱后趙明帝?!稌x書》載記中的第四、第五卷都有他的生平?!?口=這一次衛玠的表情管理學無論如何都起不了作用了。 沒開玩笑吧?他家的一個馬夫,最后隨隨便便逆襲成了皇帝?他活在一本x點小說里嗎? 【石勒的人生經歷比x點小說更傳奇,一般杰克蘇的作者也不敢蘇成這樣,雖然他的結局不太好。歷史上他并沒有當你家的馬夫,他年少時家境殷實,還曾隨父親來洛陽經商。后遭逢戰亂,一路逃難,這才當了馬夫?!亢癯徇@種事情,有時候真的可以很玄妙,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兩個本應該毫無交集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聯系在一起的。 王濟因為衛玠的奇怪表情,而看了過來:“小娘你怎么了?” “……二舅,咱們要講道理,我是男孩子?!毙l玠抓重點的角度總是特別的“棒”。 王二舅的跳脫思維,卻神奇的能分分鐘合上衛玠的腦洞大道,他說:“男孩子怎么就不能叫小娘了?本來我們還想叫你蘭兒的?!?/br> 什么鬼?! “你阿娘從梵語佛經中找到的一個音譯,全稱好像是阿蘭若,還是什么的?!蓖鯘_始在回憶的大海里徜徉。阿李和匐勒已經有眼色的退出了車廂。 蘭若寺嗎?== “不管了,反正漢語的意思就是與世無爭之地,她希望你能遠離紅塵俗世,一輩子安逸寧靜。但是我覺得太安靜了不好,人生短短數十載,只爭旦夕……” 衛玠開始捧著小臉,聽二舅講難得的心靈雞湯。 但王濟卻以為他說的太復雜,衛玠聽不懂,很是體貼的換了個更普通的說法:“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不過二字,痛快!因噎廢食,殊為可笑。舅舅想你有一個愛誰誰的瀟灑人生,你懂嗎?” 這是王濟混跡官場多年后總結出的一條無上真理——人生百態,無論你做了什么,無論你有多小心,也避免不了擋住一些人的路,因此便總會有莫名其妙的惡意襲來。 對此你能怎么辦呢? 唯有一句fuckyou而已。 官場惡意和心疾病魔,在王濟看來是能夠相通的。衛玠改變不了他生來就弱的體質,那么他就該因此而放棄瀟灑的人生嗎?不!憑什么?! 劃船不用漿,揚帆沒風向,因為我們這一生,全!靠!浪! 咳,最后這個是衛玠自己腦補的翻譯理解。 不管如何,衛玠都覺得這是他二舅難得的至理名言了。阿拉伯語中有句諺語,大意是說只有經歷過創傷的人,才容易變成智者。這話在王二舅身上也有所體現,雖然他還是個中二病,卻也是有著自己獨到人生哲理的中二病。 “謝舅舅沒賜名蘭兒之恩?!毙l玠鄭重其事的道謝,他小名要是叫蘭兒,他肯定分分鐘刪號重來! 拓跋六修:【……所以你覺得你舅舅的智慧點在這里?】“對吧,還是小娘好,這可是我派人多方打聽、到處取證,經過數個對比之后,才得出的最能護你周全的民間偏方,俗稱賤名好養活?!?/br> “……”原來外祖母的突發奇想是始自于你嗎?親情的火苗滅了!我跟你說,滅了! 王二舅一臉詫異,不明白為什么本來好好的,衛玠就突然翻臉了。唉,小孩子的臉,二月的天,說變就變。也就我這個當舅舅的能忍了,我可真棒~\(≧▽≦)/~ …… 車隊在緊趕慢趕之下,終于在天黑之前,進入了北邙地界。 北邙又名太白原,是崤山山脈的支脈邙山的一部分,東西綿亙幾百里,為洛京北面的天然軍事屏障,也是好幾朝帝王、名臣文人的埋骨之地,有點類似于八寶山的意義。韓愈曾作詩曰“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云得暫閑”。后世民間也一直都有“生于蘇杭,葬于北邙”的說法。 聽起來好像很高大上,但其實說白了這里就是個墳堆。 衛玠真心想不通,他舅舅的心到底是有多大,才能把自己的別苑建在陵區,哪怕是適合建帝陵的風水寶地,也架不住它就是個墓地的事實??! 王二舅倒是一點都不介意,他給衛玠介紹北邙介紹的特別起勁兒:“看看看,往北邊走,中段就是東漢五陵,光武帝劉秀知道吧?他的原陵就在黃河灘上,枕河蹬山,獨一無二。東段是曹魏一陵,古樹遍地,綠色蒼翠。從旁邊取道就能到咱們宣帝、景帝和文帝的長眠陵寢了,據說今上的陵寢也已經修建完畢。你想去看看嗎?” “……”我對參觀活人的墳墓沒有任何興趣,謝謝。 “還有各種皇族、大臣的陪葬墓地哦,舅舅的墓也已經畫好圈了。我特意要求了一塊風景最是秀麗,能將山川河流都踩在腳下的地方?!?/br> 為什么你可以在這個年紀,就毫不避諱的說出這種事情?!我該感慨你不愧是魏晉名士嗎?衛玠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