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但她那個差不多有十歲左右的兒子,反倒是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不遠處的衛玠,他從未見過那么漂亮的人,比他阿爹都漂亮,這讓他一時還真有些邁不開腿,舍不得走了。 繁昌公主趁機抖了最后的包袱。 只見湖藍色衣衫的七娘,早已經按照她娘暗示的意思,跑過放生池上的蓮花紋石拱橋,站到齊云塔南邊約二十幾米處的地上,開始鼓掌,一邊拍,一邊走走停停,嘴里還叫著:“蛤蟆精,蛤蟆精?!?/br> 衛玠猜對了。 繁昌公主在幾年前,機緣巧合下得知了一二有關于齊云塔的秘密,之前帶女兒來時,為了哄孩子而告訴了她,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只見七娘邊走邊鼓掌,沒幾步,忽就聽到了從塔身里傳來了一聲“呱”叫,響徹整個齊云塔。 衛玠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其實衛玠還是蠻意外的,他沒想到在大部分人都還沒有摸清楚蛙叫規律的古代,繁昌公主就已經知道了怎么能準確引起這種現象。古人的智慧,特別是從小在波譎云詭的上層社會長大的古人,實在是不能小覷啊。 塔前來參拜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連那剛剛還在嘲笑王氏的傾髻婦人,也是心頭一震??磥碇廊绾我鹜芙械倪€在少數,最起碼那傾髻婦人就不知道。 這還不算完,隨著七娘越拍越響,蛙聲便越來越密集,哇哇不止。 塔前恰有小風撫過,吹的人背脊一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七娘卻玩的很開心,見“蛤蟆精”回應了她,還膽大無比的咯咯笑了起來。小女孩的聲音又尖又細,迎合著不知道從哪里響起的震天蛙叫,在空曠的齊云塔下顯得既空靈又詭異。 剛剛還半信不信的人已經跪倒了一片,連王氏都嚇的有些花容失色,不顧“蛤蟆精的危險”,想要上前把七娘拉回到自己身邊。 傾髻婦人就更加害怕了,也不知道誰從背后碰了她一下,引得她“啊”的一聲就叫了起來,直接跳起,后退數步,連披著的帔子掉了也沒有發現。要不是有兒子從旁攙扶,估計她會摔的很慘。 看著貴人這般狼狽,有不少普通人雖然心中害怕蛤蟆大仙降罪,卻也還是忍不住偷偷的笑了起來。 包括跟著衛玠的幾個婢子,都掩嘴輕笑,就差把“活該”二字直接說出口了。 很顯然的,那婦人不是不信鬼神的,她剛剛出聲譏笑王氏愚蠢,只是單純為了諷刺而諷刺。等事情輪到自己頭上,她就沒那么“旁觀者清”了。 等傾髻婦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這么多人嘲笑后,臉色變得鐵青,自覺面子大失,一副恨不能把眼前這群刁民全部打殺了才肯甘心的狠毒模樣。 這種時候,就該有人站出來打圓場了。 一是因為那傾髻婦人的身份肯定不低。她既然敢不顧繁昌公主在側,也要譏笑公主的妯娌,就說明她必然有一二儀仗。 衛玠不知道這婦人的儀仗是誰,但是從繁昌公主也只是暗諷,沒有真的發作中,他還是推測了一二的,好比這婦人很可能也和皇家有直接的血親關系,而以衛家的地位,暫時還不宜和婦人身后所站著的勢力撕破臉。所以,在一番慣例的冷嘲熱諷之后,就該有個“呵呵,我們在開玩笑呢”的心知肚明的臺階了。 二則是因為……如果沒有人站出來緩和現場尷尬的氣氛,以這婦人的狠戾模樣,要是心懷怨恨,發作起來,估計真的會把在場的普通人都打死。 只因一時的意氣之爭,就妄造這么多殺孽,那就太不應該了。 【到底該怎么緩和氣氛】就成為了當下最刻不容緩該被解決的問題。 剛剛被狠削了面子的傾髻婦人,是肯定不可能主動咽下這口氣的。 而王氏作為被集中火力嘲諷的人,也絕不能主動讓步,要不然就不是和解,而是認輸了。特別是繁昌公主剛剛才為王氏爭了面子,王氏要是退步,就是變相打了繁昌公主的臉。 繁昌公主呢,這尊佛性格驕矜,從不肯示弱人前。雖然按理來說,她是現場地位最高的女性,剛剛又是她大獲全勝,怎么著都應該由她這個贏家牽頭開口,表示“大家各退一步吧balabala”。但……繁昌公主是絕對不會對她討厭的人說軟話的,她沒明著動手已經很給面子了。 其實繁昌公主的內心也在猶豫,她到底要不要為了二嫂,打破一次自己的原則。 就在繁昌公主決定“干了,就這一次”的前一秒,衛玠站了出來。他主動擔過了這個給人臺階下的重任,畢竟他是小孩子嘛,不需要顧慮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衛玠找的臺階,也還算圓滑,他沒有主動對那傾髻婦人道歉,也沒有分說剛剛到底誰對誰錯,只是點了兩個嘲笑聲特別明顯的婢子。 “阿孫!阿李!” 衛玠身邊四個一等侍女,他實在是懶得想什么齊整的成套名字,就簡單粗暴的按照他張口就來的“趙錢孫李”給定下了稱呼,婢子們各自要做的工作也是分工明確——衣食住行,阿趙負責衛玠的日常穿戴,阿錢做的美食最好吃,阿孫和阿李目前來說負責的是傳播小道八卦【喂?!鞍ⅰ眲t是這個時代的普遍叫法,好比繁昌公主的阿呂。 兩個婢子皆是一愣,她們從未被自家小郎君這么嚴肅的叫過名字,馬上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眼含戚戚,上前行禮,很小聲的應了句:“郎君?!?/br> 衛玠心有不忍,卻還是一本正經道:“阿爹曾與我說,你所能了解到的,并不代表了全世界。在自己一知半解、不甚清楚原委時,就貿然去譏笑別人的行為,實非君子所為。你們這樣不好,可知錯?” 小小的垂髫男童,說話的聲音里仿佛還帶著奶香。他站在陽光下,卻好像比那光線還亮。其實衛玠說的話并不重,也是大家都能懂的道理,卻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如果這話是個大人說的,也許多少還是會激起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心生出這人怎么這么裝啊的負面情緒??僧斶@話是由一個眼神清澈見底的孩子,一字一頓、奉若真理般說出來的時候,但凡是心理正常的人,就不可能不動容,不可能不心軟。 剛剛不少借機仇富的普通人,都抬袖掩面,自慚形穢。 “還不快去與那邊的娘子道歉?阿娘不是說過嗎,當你溫柔待人時,才會被世界溫柔以待?!毙l玠繼續軟言軟語,不想讓婢子誤以為他真的生氣了。 “是?!眱蓚€婢子盈盈一拜,沒有半分不滿。她們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家郎君的意思呢?由她們開口下這個臺階,自然是最合適的。她們不僅不會怨懟,還會很開心能被自家主人委以重任。兩人悄悄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三郎君就是太心善,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對她們這般溫柔,以后可一定要看緊了他,莫讓小人欺辱了去。 王氏和繁昌公主也都暗暗滿意的點了點頭,覺得衛玠的表現可圈可點。 這邊一行人落落大方的表現,自然把傾髻婦人剛剛那刻薄陰毒的模樣,生生比出了云泥之別。 不少圍觀到的人都在想著,這就是世家的氣度啊。那些仗著姻親關系爬上高位的外戚,泥腿子之氣根本褪不干凈。 外戚?是的,與王氏關系不睦的這個傾髻婦人,姓賈,名午,是西晉權臣賈充的幼女,當朝太子妃賈南風一母同胞的親妹子。賈大人六年前去世,因為沒有兒子,便由外孫改姓嗣爵。這個繼承了賈家偌大家業的外孫,就是賈午如今正帶在身邊的十歲兒子賈謐(mi)。 賈午與王氏差不多年紀,家中父親都是朝中重臣,又一起嫁人,一起生子,巧的是如今還都有了兩子一女,可以說是從小被比到大了。 王氏出身太原王家,是世家女中的世家女,后來嫁入衛家,那也是個滿門清貴的儒學官宦世家;賈家呢?雖然賈是著姓,但也遮不住賈午的祖父少孤家貧、全靠自己奮斗成官一代的diao絲經歷,賈午嫁的丈夫叫韓壽,雖然是當世有名的美男子,但家世不顯,只是她父親的一個小小幕僚,幾乎等于入贅,要不然也不可能會同意讓自己的兒子改為妻姓,過繼給早夭的小舅子當兒子。 對于賈午來說,王家令淑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是她怎么追、怎么比都比不過的當世賢媛,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所以,只要找到機會,賈午就會對王氏各種開嘲諷,往死里踩。 衛玠主動讓婢子道歉,在別人看來是不與小人計較的世家風度,但作為被“不計較了的小人”,賈午的心里可就更加不痛快了。 兩個婢子剛剛上前,就被賈午一腳踹翻在地,毫不客氣道:“你們算個什么東西,也配與我道歉!” 是的,在賈午看來,能給她道歉,也是需要一定身份的。 “阿niang……姑?!辟Z謐在名義上已經被過繼給了他早夭的小舅舅,所以在明面上,他只能稱他阿娘為阿姑。他出聲是為了阻止賈午繼續胡鬧下去,自覺今天丟大了臉,衛家已經大氣的退了一步,他娘怎么還能這般、這般不講道理,不按照潛規則玩呢? “你閉嘴!”賈午很生氣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站在自己這邊,更是厲聲厲色,對兒子呵斥異常。 就在事情眼看著就要沒辦法善了的當口,一個心寬體胖、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和齊云塔的比丘尼(尼姑)凈檢法師一起,從齊云塔內走了出來。這位老太太正是廣城君郭槐,賈充的繼妻,太子妃賈南風和賈午的親媽,賈謐的祖母(外祖母)。 “午兒,你才應該道歉!” 郭槐年輕時性格很不好,善妒又暴烈,視人命如草芥,她的兩個女兒的性格都隨了她;但是等郭槐老了——丈夫去世后——她反而平和了下來,自覺前半生作惡太多,如今一心向善,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自己的兩個女兒學她年輕時的張狂樣子。 賈午見到自己的母親,就像是老鼠見了貓,分分鐘安靜如雞,一聲也不敢吭了。 雖然郭老太如今看著和善了,但前幾年她卻還是家中一霸呢,說一不二的那種。連她的丈夫賈充當了那么大的官,也不敢與她嗆聲半句,所以,郭家上下就沒有誰是不怕她的。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哪天又腦子一抽,就回歸了以前的性格。 郭老太在兩個仆婦的攙扶下,上前親自對繁昌公主和王氏道了歉,甚至還鞠了一躬。 王氏和繁昌公主自然是忙不迭的欠身,還了一拜,連道“都是小事”。她們肯定是不敢真的受了郭槐這一拜的。要是傳出去了那還得了?不得不說,這位廣城君哪怕老了、和善了,也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玩笑”的誤會解開了,兩家人就又都掛上了歡喜的面容。 畢竟大家還是拐著彎的姻親(賈家三娘是太子妃,衛家四郎是駙馬,都和皇家是親戚),家中又有男丁同朝為官,怎么著也不可能真的撕破臉,老死不相往來的。 郭老太著重表揚了早慧的衛玠,又推著自己的孫子賈謐上前,好讓他們“小哥倆”熟悉熟悉。 三歲的衛玠一臉無語。他能和十歲的賈謐熟悉什么呢?他還是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孩子”,賈謐已經嗣爵可以出仕了……七年真不是一個小代溝。更何況兩人的親娘還不對付。 反倒是賈謐賈郡公(他繼承了外祖賈充的魯郡公爵位),一臉高興。他早就想認識眼前這個好看又懂禮的弟弟了,沒想到還是“親戚”,更是喜不自勝。上前努力的攀談,啰嗦到不可思議。先是替他阿娘道歉,再問弟弟小名叫什么,幾歲啦,可有讀書,可有習字,平時在家中都玩什么,愛吃什么,這是第一次來白馬寺嗎…… 林林總總,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 “……”衛玠不禁想問,親,你表現的這么喜聞樂見,考慮過你親娘賈午的感受嗎? 旁邊的賈午自然已經氣到說不出來話了。她就不明白了,這個世界是怎么了?怎么能變的這么快!她親娘與王氏有說有笑就算了,連她的親兒子都與王氏的兒子手足情深,搞的她好像才是那個不該存在的外人!憑什么?! 賈午這一不樂意,衛玠反倒是更加樂意了一點。=v= 雖然衛玠的話還是很少,卻總能在關鍵點上,不著痕跡的引賈謐小朋友說下去。 語言是門學問,衛玠在學阿拉伯語的第一堂口語課上,教授就教過的,想要學好語言就要多聽多練多和外國友人交流。多練什么的,衛玠沒學會;多聽以及多和外國友人交流,他倒是掌握了精髓,微笑,點頭,專注的眼神與肯定,以及必要時拋出一個大概念問題,對方就會滔滔不絕了。 大概念問題就類似于,唔,好比對方說“我遇到了超幸運的事”,你不要說“你肯定很高興吧”這種讓對方只能回答“是”的問題,而是要說“天哪,好厲害,快跟我講講到底是怎么回事”,對方一般就會很詳細的開始講述來龍去脈了。 每個人內心其實都有一定的傾訴欲,你給了他傾訴的點,你們的交流時間自然會變長。而你需要做的僅僅只是繼續微笑聆聽,假裝你很在意,對方說不定還會把你引為知己。 賈謐小朋友此時就有這種感覺,他越說越興奮,覺得終于遇到了一個懂他的人。 衛玠只剩下了拈花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凈檢法師,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出家的女性。不過,有關于她的生卒年一直有爭議,可以肯定的是她出生在西晉,遭逢八王之亂,活到了東晉,建立了第一個尼姑庵。 文中為了劇情需要,安排她在太康年間就已經受戒出家啦,不過正史上應該沒有這么早。 第8章 古代八點都不友好: 兩方人沒有怎么寒暄一會兒,就準備分道揚鑣了。 畢竟賈午一直在強壓怒火,她真的很不喜歡王氏,繼續說下去,她就指不定要干出什么了。 王氏也有自己的小脾氣。以大局為重,她可以忍耐賈午幼稚的挑釁,但那并不代表著她就會有多喜歡看賈午的黑臉,所以她也想早點分開。最重要的是,她來齊云塔是為了兒子的身體,可沒空和不喜歡的人浪費時間。 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兩個母親,就這樣歡歡喜喜、如釋重負的開始了道別。 兩個兒子就有些舍不得了。 好吧,準確的說,“不舍”這種情感是屬于賈謐小朋友單方面的自我認知。 衛玠其實不太喜歡這位賈家的小郎君,因為剛剛聊無可聊的他們,最終聊到了和賈謐一般大的衛家二郎,也就是衛玠他棗哥。 作為年歲一般大的權臣公子,賈謐和衛璪不可能不被比較。賈謐比他娘爭氣,沒有徹底被棗哥比下去,衛璪善詩,賈謐好賦,功課在不相伯仲之間,又都是面冠如玉的小郎君,還曾被戲稱為洛陽雙壁。他們之間本不應該存在什么沖突的……奈何賈謐的語氣里多多少少還是帶了些自己更好的自得。 作為衛璪的親弟弟,衛玠自然不可能喜歡賈謐這種自視甚高的聊天方式。他棗哥兩米八好嗎?有誰能比棗哥好?衛玠第一個不服! 于是,在賈謐被他阿娘近乎是扯著離開時,衛玠用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他心中“喜大普奔”的情緒表現在臉上。他只是很客氣的應付了一下對方的告別語,類似于“嗯嗯,改日一定一起出來玩”,“你要是有空也歡迎你來衛府找我”之類的敷衍常用句。 在王氏眼里,就是看著兒子很認真的在揮別新認識的小伙伴。她不由有些憂從中來,賈家和衛家的關系……可不甚美妙啊。 好吧,不只是不甚美妙這么簡單,準確的說,兩家早晚要你死我活,徹底掐死一個才算完。 衛玠要是真與賈謐交好,未來該有多傷心啊。 不過,緊接著王氏就發現自己想多了。當賈謐再沒辦法回頭看過來時,衛玠一掃臉上的不舍難過,反倒是多了一種“終于客套完能松一口氣了”的慶幸。小小年紀就演技一流,差點連王氏都騙了過去。 但果然還是年幼啊,王氏戳了戳兒子如破了殼的熟雞蛋般的嫩臉蛋,想提醒他演戲一刻也不能松懈的真理,沒看凈檢法師還在旁邊的臺階上站著嗎? 凈檢法師,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受戒的女尼。她的具體年紀已不可考,只觀面相應該還是很年輕的,肯定不會比王氏和繁昌公主大多少,但她身上由歲月沉淀下來的通透氣質,卻是王氏和繁昌公主這個年紀的人所很難擁有的。那一雙早已看破世間紅塵的雙眼,不具備任何侵略性,只留下了溫柔如水的寧靜智慧,一如她的法號,明凈,檢正(端正的cao行)。 作為轟動了整個洛陽城的第一名尼,凈檢法師在西晉頂級貴女圈的任何賢媛面前,都是很有一二薄面的。也因此,她很明白什么時候該假裝沒聽見、沒看見。 在衛玠看過來時,凈檢法師只是笑了笑,以后也不打算說什么。世外之人就該有個世外之人的樣子。 她親自引著王氏和繁昌公主一行人上了齊云塔。 齊云塔是個四方形的密檐式磚塔建筑,有十三層之高。雖然魏晉時期就已經有了多層建筑的概念,但十三層什么的還是遠超了這個時代的局限想象,看上去格外的高聳入云,被不少人視為神跡。 每一層的南邊都開了一道拱門,可以登高遠眺,將遠處谷地的綠意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