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的陪伴，在這一天，終于畫上了句號。

    就好像兩千三百年前的那個雪夜，在一片茫茫的大雪中，她渾身冰冷地倒在雪地上，看見那個紅衣少年從遙遠的地方走了過來。那個人地腳步很輕，一張艷麗容顏足以將這潔白的大雪倒映出滿地華色，那人停在她的面前，垂目只看了她一眼，抬步便走。

    她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大喊道：“救我！我愿意當你的仆從一百年！”

    那少年并未理睬她，仍舊往前走。

    她痛恨地再說道：“兩百年！”

    少年仍舊毫無反應。

    于是她終于說出自己的底線：“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愿意永遠侍奉你！”

    腳步倏地停住，雪白的大地上，這道血紅的身影緩緩轉身，嘴唇一翹，嗤笑道：“你的一生能有多久？不過三百年，你就要死在天道大限之下?！?/br>
    她努力道：“我一定會活下去，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你要報仇？”少年的長靴踩在這蓬松的雪花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當他低下頭時，戚珞才發現，這人竟長得這般好看，好看得讓她忍不住地屏住呼吸。下一刻，她只聽到對方低低地笑了一聲，道：“你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倒也有意思，那你便去報仇吧，我今日心情好，就救了你了?！?/br>
    正當戚珞欣喜若狂之時，卻聽一道悠長的聲音在雪地里緩緩響起——

    “你能活三百年……我又還能活多久呢？”

    再多往事，如今也只成為浮云。

    戚珞跪在這逐漸抿和的空間裂縫前，不敢抬眼。她只怕自己再看到對方一眼，便會按捺不住地撲過去救人；她也怕，那個人曾說過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會因為這滿臉的淚水，讓對方失望。

    全是黑暗的空間里，白色巨龍瘋狂地沖撞著，已然失去了理智。而在那空間裂縫的關口，一道血色身影卻守在那里，即使身受重傷，也揮舞著長鞭，沒有讓白龍往外逃走。

    身后的空間裂縫在逐漸抿和，明艷漂亮的魔修慢慢地收了鞭子，目光平靜地望著眼前這條幾乎癲狂的白龍。

    自黑暗落下的那一刻，這條龍便好像瘋了。

    應該快要結束了吧？不可能困住一百八十年，那便困住五十年吧。

    五十年滄海桑田，對于其他人來說，或許只是眨眼一瞬間，但是對于那個人來說，肯定能從合體期至少邁步到渡劫后期。有了渡劫期，那便就有了自保的能力，再加上那顆明光青玉珠，人族也未必會敗。

    魔千秋收起了長鞭，就站在空間裂縫的邊緣，他轉首往后看了一眼，仍舊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他凝視著外面許久，忽然聽到身后響起一道破空聲，他抬鞭便上，又攔住了那條瘋狂的巨龍。

    最后的一絲光線終于即將消失，正在此時，魔千秋忽然聽到了一道聲音。

    “洛漸清！”

    他立刻轉首，眼中瞬間明亮，身體顫抖地往后看去，卻只看見了空間裂縫完全抿和的一瞬間。

    沒有見到任何人。

    當洛漸清趕到第十二海時，見到的便是一道幾乎成了線的縫隙。他剛到，便聽到戚珞撕心裂肺地大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可他轉首看向對方，卻見戚珞滿臉淚水的望著自己，她慟絕的神情令洛漸清呆傻地僵在原地，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

    遼闊大海上，一路奔波的青衣修士茫然地站在原地，他的不遠處，淺衣魔修單膝跪地，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聲。他的面前，妖尊刑危則一臉莫名地停住了腳步，臉上不知是悲是喜。

    而在那仿佛真空似的十里海域中，只有微風吹過，卷起陣陣浪花。

    人族撕毀和平協定的第七日，魔尊魔千秋以元神之力撕裂空間，與妖尊晉離一起被困在一方小世界里，二者再無音訊。

    第101章

    狂風怒號，群浪滔天。

    人族與妖族的大軍對立于第十二海上，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方才的大戰仿佛已經成為了過眼云煙，局勢變換之快，令妖族全無準備。那妖尊刑危臉色陰冷地盯著人族這邊，雖說以他一人之力，足以應對戚珞和另外兩位大乘期的人修大能，可是他們明顯已然處于下風。

    晉離的消失，給妖族帶來的不僅僅是一次實力上的銳減，更是一次信心上的沖擊。

    刑危雖說不如陰姬那般聰慧狡黠，但亦不是個愚蠢的。面對此番情景，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撤退，將第十二海暫且讓了出來，等待其他妖尊和妖族大軍趕來，再在第十一海行事。

    面對全面撤退的妖族，人族并未乘勝追擊。

    這一戰看似人族獲勝，然而卻勝得十分疲累。洛漸清很快便找到了玉清子尊者，向她說明了自己此次的來意，并說清楚了玄靈子正前往太華山、取出秘寶的事情。

    玉清子尊者輕輕頷首，道：“你如今來了也好。漸清，八年未見，不想你竟然已經有了半步渡劫的修為。你如今才不過七十歲，便有這般的修為，當真是全無古人后無來者。再加上明光青玉珠，你在兩族戰場上，也將會是主要戰力?！?/br>
    洛漸清淡笑道：“我的實力還是太低，如今師父仍舊不允許我跨出渡劫的那一步?！?/br>
    玉清子先是搖首，接著又點頭，她抬起眼睛，目光幽深地望著那一片空蕩蕩的海域。海風吹拂，耳邊響起浪濤拍岸的水流聲，玉清子嘆氣道：“玄靈子師弟的想法，也并不是沒有道理。如今人族的天才，能多一個便是一個。我們已經承擔不住更多的逝去了?！?/br>
    聞言，洛漸清忽然心中一緊。好似有一根細小的針在他的腦海中刺戳，微微發疼，每一刺都刺得不深，可偏偏就是疼得很緊。他啞著嗓子，醞釀了片刻，才問道：“師伯，有誰……隕落了嗎？”

    玉清子道：“唉，你來的正巧，并沒有看到，是那魔道宮的……”

    “是宮主隕落了?！币坏浪粏〕翋灥穆曇粼诼鍧u清的身后響起。

    洛漸清立刻轉首看去，只見剛才還哭得撕心裂肺的魔道宮大管事，此刻已經拭去了淚痕，目光平靜地看著自己。戚珞走到洛漸清的面前，向他輕輕點頭，接著再看向玉清子，道：“第一步計劃已經成功，那接下來便開始第二步吧?！?/br>
    玉清子道：“不錯，就等玄靈子師弟來了?！?/br>
    洛漸清一頭霧水地望著這一幕，喉嚨里好像有火在燒，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等到眾人返回時，洛漸清才從玉清子尊者的口中聽到了那個龐大的計劃。人族從未有過這么周密繁雜的計劃，從第一步開始便為妖族設下了大局，此后每一步，必須得步步小心，將妖族全部引入其中。

    為何要做出如此多的事情，考慮到這么長久的事情？

    因為，這一次人族需要的不是短暫的勝利，而是長久的和平。

    而唯有將妖族真正地鎮壓，讓妖族再無反擊之力，才能擁有獲得和平。

    玉清子尊者只是稍微說了一下大概的局面，并且命令洛漸清立下天道誓言，絕不透露此事。

    然而在洛漸清立完誓后，他卻怔怔地望著玉清子，聲音微啞地問道：“師伯，魔尊……真的隕落了？”

    清俊出塵的面容上全是茫然，一雙姣好的鳳眸微微睜大，即使到了現在，洛漸清也有點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怎么他才剛來，所有人便告訴他，魔尊隕落了？

    望著他這番模樣，玉清子尊者倒沒想太多，只是嘆息道：“不錯，魔尊確實隕落了。這第一步計劃，便是要困住妖尊晉離。那魔千秋曾經修習過一個秘法，名為‘偷天換日’。這秘法對修煉的要求極高，除了他以外，似乎無人修習成功。他曾經便用這秘法，令晉離被困其中近兩百年。玄靈子師弟或許可以重創晉離，但是卻無法困住他。在陣法上，魔千秋確實出色?！?/br>
    頓了頓，玉清子尊者仿佛回憶地說道：“若是鳳思道友還在，想來此戰也會輕松許多吧?！?/br>
    玉清子說完這些，便與其他道友商量事情去了，留下洛漸清一人在原地，目光怔然。

    說起來，這種感覺也很奇怪。洛漸清其實與魔尊沒有太多交流，兩人之間最大的牽扯便是：魔尊的弟子墨秋是洛漸清的生死好友。而且在八年前，魔尊還曾經諷刺了洛漸清無端的想法，決然地否定他的猜測。

    可是，洛漸清就是覺得心里堵得慌，好似有什么東西被藏起來了，他看不到摸不著，然而它就一定存在在那里。

    當日晚上，洛漸清找到了戚珞，躊躇許久，才問道：“前輩，墨秋……到底是誰？”

    戚珞神色平和地看著洛漸清，在夜明珠明亮的光線下，她面容凜然，語氣鎮定地說道：“墨秋便是墨秋，是宮主的徒弟。你有何事要再來詢問？”

    洛漸清鎩羽而歸。

    而他自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日，守在魔道宮的秦氏兄弟，遠在歸元宗即將趕來的魔女云香，都朝著西邊的方向行了一禮。秦歸鶴明顯更為感性，即使活了兩千年，他也無法藏住自己的心思，忍不住地流下眼淚，秦斯夷只得在一旁安慰。

    歸元宗里，滿頭白發的魔女云香搖著一只黑色的小鈴鐺。月光下，這鈴鐺叮叮作響，她一邊搖著，一邊看著，唇邊噙著一抹甜甜的笑，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逝者已逝，人族更需要抓住的是時機，需要趁機強攻。

    七日時間，人族拿下了妖境的第十三海和第十二海，將戰場往前挪到了第十一海。

    第十三日清晨，一道黑色妖風從第十海上刮過，強勁猛烈地吹進了第十一海。當這鋪天蓋地的黑色妖風吹來時，數萬頭妖獸都顫抖地跪伏下來，向對方行了一個大禮。

    妖風狠烈地吹進了妖境第十一海上的一座宮殿，宮殿內金碧輝煌，窮奢極侈，六階靈木只能作為橫梁，七階半尾古剎魚的魚目也當作照明的明珠。

    當這妖風吹刮進來的時候，大殿里正響起一陣笑聲。黑色妖風直直地吹向了坐于首位的黑發老者，好似千萬道鋒利的小刀，將那老者的臉上割出了無數細小的血口。老者臉色一變，右腳跺地，擋住了這陰狠的妖風。

    卻聽一道森冷無情的聲音在碩大的宮殿里響起：“刑危！你為何作壁上觀，不出手相救！”

    妖尊刑危身體一抖，他臉色微變，但是卻極好地藏住了情緒，反而委屈地說道：“天老，你不過才剛來，便這般責怪于我。你可知道，我當時已然去救晉離，是我未曾想到，這人族竟然會如此歹毒，一時沒來得及反應，才會讓他們得了手?！?/br>
    黑色妖風旋轉一變，便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

    獨絕天老拄著一根枯木拐杖，緩緩抬步，走上了大殿高臺。站在刑危的面前，天妖尊的身形略顯佝僂，似乎氣勢不足，然而他身上卻散發出磅礴可怖的氣勢，他拐杖一跺地，頓時！三十六顆半尾古剎魚的魚目全部化為齏粉！

    “事已至此，你還在狡辯?！?/br>
    刑危神色凜然道：“我為何不去救晉離？若不救他，我妖族便會在此次落了下風，我并無理由不去救他。獨絕天老，本尊敬你守衛妖族萬年，卻從未畏懼于你！若你今日硬要誣陷本尊，本尊絕不會善罷甘休！”

    正在此時，只聽一道低柔的笑聲響起。一道巨蛇從大殿門口迅速飛過，落在地上時，便成了一個妖嬈嫵媚的美麗女子，她抬手掩住紅唇，輕輕地笑著，看向周圍碎了一地的魚目，搖搖頭：“這么多的半尾古剎魚魚目，可真是浪費?！?/br>
    刑危蹙了眉頭，看向對方：“陰姬，這等時候，你莫要攪亂渾水?！?/br>
    陰姬聞言卻挑起眸子，一雙蛇瞳聚縮成線。她的視線在面無表情的獨絕天老和一臉憤慨的刑危身上掃了掃，忽然放聲輕笑，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可是神獸，反正他又不會死，我們現在擔心他做什么？不如來想想，為何人族愿意付出‘讓魔千秋隕落’這個代價，也要困住晉離……這是為了什么？”

    大殿里一片寂靜。

    第二日，妖尊陰姬飛旋于大海之上，望向那黑壓壓一片好似烏云的人族大軍。

    陰姬微微抬手，三千妖獸呵斥一聲，開啟第一道大陣；陰姬再轉首看了一眼，六千妖獸齊齊斬斷手臂，以身體血rou作為祭祀，召喚出上古神獸黑死鳳凰。

    雙方于第十一海上，掀起一場大戰。

    那一天，海浪滔天，rou骨橫飛，大海上翻滾出來的已然不再是碧藍的海水，而是濃郁刺目的紅色血沫。排兵布陣上，妖尊陰姬與鳳思仙子不相上下，然而鳳思仙子已然隕落，于是昊星子尊者和鬼炎老祖兩人聯手，才堪堪以大陣與陰姬相抗衡。

    這一戰打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十一海被鮮血澆灌，放眼望去，只見血色。

    妖尊晉離被鎮壓一事，令妖族大軍士氣萎靡，然而只需要陰姬一人，便重振了這低落的士氣。妖族連連大勝，以三方大陣和每日獻祭一千妖獸為代價，打得人族漸漸沒了反手之力。

    從第二海到第十一海，上百位妖族尊者全部降臨。

    為何這些年來，人族在戰事上始終無法取勝？明明妖族已經沒有天階妖尊，明明在頂級實力上，人族的力量不必妖族遜色，為何會始終處于下風？

    便是因為，妖族實在太多了！

    人族中，有優秀修煉資質的人類，萬中無一；可修煉成絕世大能的人，更是百萬人中也無一個。

    而妖族呢？

    只要它們時間和資源，它們便能毫無顧忌地晉階。天道不會給它們設下諸多心魔，力求它們心智上的考驗，只要在達到那個頂峰前，它們都無需擔心瓶頸。

    所以，每頭妖獸都有自己的修煉上限，人族卻無。

    所以，妖獸不可成仙，人族可以成仙。

    天道在此事上，有所公允，從未偏頗。

    這一日，以第三海主為主力，陰姬展開了一座并不算多么龐大的天擎破海陣，趁勢而來，即將破開人族在第十一海上的大軍。誰料就在雙方碰面的時刻，只見一個英俊清朗的年輕修士站在上萬人修面前，執劍立地，微笑著望著浩浩蕩蕩而來的妖獸大軍。

    這修士笑容溫和，雖說不算多么俊朗，卻讓人看得極為舒服。

    第三海主瞇了眼睛，上下打量了這修士一眼，接著嘲諷地笑道：“本尊暫且不知，這人族什么時候窮酸到這種地步了？竟然需要一個剛剛達到出竅后期的修士，站出來與我妖族大軍對抗？昊星子，你是已經黔驢技窮，走投無路了吧！”

    這諷刺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令無數妖獸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