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離竟然停住了腳步，安靜地望著這朵小小的蓮花。

    這青蓮實在太小，不過巴掌模樣，卻生得精致可愛。然而誰也無法小覷它，因為一道道蒼老雄渾的力量從它的身上散逸出來，讓晉離瞇了藍眸，沉默地望它。

    轟！轟！轟！

    滔天巨響從洛漸清的身后傳來，激得天地震顫。

    只是三道聲音后，巨響便戛然而止，洛漸清卻猛然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的氣息頓時降了下去。一道青光從洛漸清的身后竄來，鉆入他的身體里，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斗篷被絞碎了的黑衣妖尊。

    黑色長發在空中獵獵作舞，一張清秀單純的臉龐暴露在陽光下。任誰也無法相信，妖境第一海海主竟長了這樣一張如同天真少年的面孔，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更如璀璨寶石，閃爍微光。

    元神重傷令洛漸清實力大降，速度也更慢了幾分。

    他的腦海里瞬間閃過很多很多畫面，從自己的重生，到如今的生死逃亡。到最終，一切凝結于枯山崩塌那一刻的場景，白衣長袍的玄靈子一掌將他擊飛，但是自己卻被磅礴的力量吞噬，至今……也沒有下落。

    洛漸清閉了閉眼睛，忽然將墨秋放了下來，拉著他繼續飛行。

    墨秋凝著眉頭，沉默地看著洛漸清，晉離便在他們身后追著。兩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當只剩下不足一里距離后，洛漸清轉首看向墨秋，鄭重道：“我的師父在枯山，你務必要讓人去救他出來！”

    話音落下，洛漸清一掌拍向墨秋，然而他的手腕卻被對方握住。

    洛漸清錯愕地望著墨秋，只見后者微微一笑，忽然問道：“你打算墊后，讓我先走？”不等洛漸清回答，墨秋精致的眉眼輕輕舒展開，無奈道：“如果讓你這個小輩犧牲，我自己反而先走，那我豈不是要聲名掃地？”

    洛漸清困惑道：“墨秋，你到底在說什么……”

    姣好的桃花眼中閃過一道紅光，墨秋低笑一聲：“洛漸清，其實從剛才你的元神出來后，我就突然感覺到，我好像欠了你什么東西。冥冥之中，因果定數，我欠了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一樣東西，所以才需要如此補償你?！?/br>
    洛漸清更是迷茫，然而他卻無暇問清，急道：“墨秋，你先走。你的天賦比我高，現在的你比我更重要。晉離之前并沒有殺我們的意思，你放心……”

    “洛漸清，我的這次機會，好像是你給的?！?/br>
    洛漸清聞言怔住。

    卻見在碧浪狂風中，墨秋長發舞動，一身紅衣好似火焰燃燒，紅唇一勾，便是一個艷麗至極的笑容。洛漸清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前有點模糊，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他在流焰谷外的客棧中，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這位生死好友。

    對方容顏絕世，天賦卓絕，性情卻囂張跋扈，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慢。

    而如今，一切仿若滄海桑田，他與這個人成為了生死好友，共渡難關。

    墨秋輕輕地笑著，笑聲清脆低悅，笑了一會兒后，聲音戛然而止。他用一種復雜深邃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俊美修士，忽然一掌將洛漸清擊飛出去。

    洛漸清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撕心裂肺地喊道：“墨秋！”

    只見紅衣魔修勾唇一笑，伸手抵在了唇間，道：“噓?！?/br>
    下一刻，黑衣妖尊已經走到了墨秋的身后。墨秋轉首望向他，擦了擦唇邊溢出的鮮血，嗤笑了一聲，問道：“陰姬派你前來，定然不是只為了抓住我和洛漸清，威脅人族。她還有其他目的?！?/br>
    晉離抬起手掌，并不理會墨秋的話，似乎想直接將他擊暈。

    誰料在那手掌即將拍下來的一剎那，墨秋卻低笑了一聲，道：“多年不見，晉離，你的實力有所長進?？稍脒^跨入天階，真正化為九天神龍？”

    聞言，震驚、倉皇、恐懼、無措，一一在黑衣妖尊的藍眸中涌現。

    他啞著嗓子，終于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你是誰！”

    黑色的鮮血從墨秋的唇邊溢出，他抬手拭去，抬眸望著眼前害怕顫抖的妖尊。他的語氣里全是蠱惑，雙目微微瞇起，輕笑著說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妖丹……在哪里嗎？”

    “你是誰?。?！”

    滔天的咆哮聲在風神海中回蕩，洛漸清終于穩住了身體，他下意識地便要往回趕去，然而還沒動作，卻見一條巨大如山的黑龍騰空而起，瘋狂地在空中沖撞怒號。

    洛漸清驚駭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啞了聲音：“黑濁陰離龍……”

    可怖的黑龍如同怪獸，不斷地沖著風神海撞來，發出劇烈響聲。

    這是一條真正的龍！

    天生七階，可御蒼穹的龍！

    每當這條巨龍咆哮著撞向風神海時，洛漸清的眼睛便紅了一分。僅僅是八道巨響后，洛漸清的眼眶漸漸濕潤，他知道自己此刻應該轉身逃走，這樣才算對得起墊后抵擋的墨秋，然而……他卻做不到。

    當日玄靈子被枯山吞噬，洛漸清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一直擔憂害怕，卻始終相信玄靈子不會出事。因為玄靈子給他的眼神中帶著堅定的信心，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告別，并不會發生任何事情。

    然而現在，他的生死好友面對的是必死的局面！

    洛漸清的眼中積蓄了淚水，他站在原地，望著遙遠之處的驚天大戰。忽然，他下定決心，決定辜負墨秋的好意，飛身過去幫忙，然而才他剛剛抬步，轟鳴的巨響便漸漸消失。

    這一戰，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久。

    僅僅是一刻鐘的功夫，那條黑龍便瘋狂似的飛向天空，消失在了云霄之間。洛漸清毫不猶豫地往回趕去，他根本無法在意晉離是不是使詐，騙他回來，可是他卻不得不回來。

    因為，這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們相識十余年，共同歷經生死，又怎能在這里將對方拋棄！

    當黑龍離去后，風神海又恢復成原先的模樣。海水漸漸聚攏，洛漸清沖破海面，極速飛往前方。當他來到那一片海域時，還未落下，便聞見了刺鼻滔天的血腥味。

    任何詞語，都無法形容這里的場景！

    鮮血將一整片海域染成血紅色，仿佛是要將一個人身體里的所有血液全部掏光，只有刺目的紅色充斥了洛漸清的視野，每看一眼，他的心都宛若刀割，更為慌張一分。

    這一切，觸目驚心！

    洛漸清沒有一絲猶豫，忽然跳入了海中，漫無目的地尋找起來。

    這海有多深，這海有多大，他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終于找到了那在海中沉浮的人。他驚慌失措地瞬移過去，剛剛觸碰到對方的身體，便被那寒冷至極的體溫更燙到了手指，身子一顫。

    “墨秋……”洛漸清抱住了好友的身體，低聲問道：“墨秋？”

    在這一片被血液侵染了的大海中，洛漸清一聲聲地喊著，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他的眼睛輕輕地顫動著，手指也害怕地顫抖，眼淚終于從眼眶中砸了下來，融入了大海之中。

    洛漸清仿佛不知疲憊地一遍遍喊著，但是他所喊的只是一具早已沒了呼吸的尸體，永遠都不會回答他。

    許久后，一道青光從遠處飛來，化為一朵小巧別致的青蓮，欣喜地在洛漸清的身旁飛舞。它所帶來的還有一把頎長的劍，仿佛邀功似的在洛漸清的面前舞動。

    然而，洛漸清卻沒有看它一眼，只是擁著這具冰冷的尸體，呆滯地望著海水中的一點。

    青蓮有些生氣地亂竄著，故意將水拍到了洛漸清的臉上，可他還是沒有一點反應。到最后，青蓮無可奈何地抖動了兩下，十分嫌棄地又鉆入了洛漸清的身體，而那一把霜浮劍則化為青色光芒，鉆入他的眉心。

    短短的一天，好像什么都沒有變，但是他卻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洛漸清抱著墨秋的尸體，一步步走上了海面。他找到了一座小島，將墨秋的身體輕輕放在了沙灘上，然后從身體里找出了那朵小蓮花。

    望著那精致的青蓮，洛漸清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沒有說出話來。

    等到他再開口時，聲音粗礪得如同在砂紙上磨過一般，每一個字都充斥著極大的絕望，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的存在和《九蓮奪天錄》有關。你可以奪走草木春秋，你可以奪走生靈法義，你可以奪走對錯是非，你可以奪走緣法因果。那如今……你可以將他喚醒嗎？你可以回溯他身上的時間，你可以還給他生靈法義，你……”

    小蓮花直接飄入了洛漸清的身體里，沒有給出任何一個答案。

    洛漸清眼中的希望一下子熄滅。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的痛苦絕望，他只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割裂成了無數碎片，被碾壓成了細小的齏粉。

    若是躺在這里的是他自己，那該多好？

    洛漸清垂著雙眼，呆滯地望著眼前的紅衣魔修。許久后，只見一道血色光茫猛地從墨秋的眉心亮起，洛漸清睜大眼睛，忽然看見墨秋的睫毛動了一下，然后……睜開了雙眼！

    洛漸清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

    面容姣好的魔修也抬眸望他，輕哼了一聲后，問道：“以為我死了？”

    洛漸清啞口無言，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墨秋輕笑了一聲，道：“我會這么輕易的隕落？笑話！”

    洛漸清立即點頭，墨秋慢慢地坐了起來，他隨口說道：“你還在這里做什么，我們不應該趕緊離開嗎？萬一那個晉離突然醒悟，又跑回來，現在的你我可擋不住他?！?/br>
    說著，墨秋便站起身，洛漸清也站了起來。

    兩人走到小島的邊緣，只見一輪夕陽緩緩地從西邊的天空落下。絢爛云霞渲染了整片天際，姹紫嫣紅，如同火焰一般燃燒而過，留下曼妙至極的自然風光。

    望著這一幕，洛漸清漸漸回過神來，他仔細望著身旁的墨秋，當確認真的不是幻覺后，終于忍不住地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墨秋，你不是已經……你怎么又醒來了？”

    墨秋沒有回答他，只是望著那一片蔚為壯觀的晚霞景色。許久，他才開口說道：“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再這么安靜地看過晚霞了。洛漸清，凡人的世界非常小，他們的一生也非常短，但是有時候他們卻過得比我們要幸福很多?！?/br>
    洛漸清蹙了眉頭，困惑地問道：“墨秋？”

    墨秋繼續說道：“十七年前，我并未想過，我能獲得那個機會。我失敗了無數次，似乎是天道不肯給我一個機會，也似乎是那些人……不肯給我一個機會。然后，那一夜，天道規則冥冥中有一瞬間的紊亂，我就突然成功了?！?/br>
    “墨秋，你說的是什么機會？”

    墨秋轉首看向洛漸清，沒有回答，反而紅唇勾起，笑道：“其實我早該想到，你與我的相遇，并不可能是巧合。你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便欠了你一條命，所以才會有機會屢次三番地救了你，才會有如今的墨秋?！?/br>
    這樣的話令洛漸清十分陌生，他不懂墨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卻又感到了一絲驚慌。他直接抬步向前，道：“墨秋，我們先離開這里，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說！”

    話音剛落，洛漸清便打算飛身離開，誰料一道低柔的聲音卻在他的身后響起：“洛漸清?！?/br>
    洛漸清下意識地轉首看去，視線在看到對方的時候，猛然怔住。

    只見漫天夕陽照耀在墨秋的身上，襯得這張臉龐更加艷麗。他仿佛窮盡了天底下所有的艷色，好看得難辨雌雄，紅唇微勾，一抹奪人心魄的笑容便展露出來。然而，無數淚水卻從那雙妖嬈的眼中落下，一滴滴地砸在了沙灘之上，落下一個個小坑。

    洛漸清顫抖著倒退一步。

    他從未見過墨秋的眼淚。

    即使是在兩人遇到再大的險境，即使是受了疼痛至極的傷勢，墨秋也從未哭過。

    直到今天。

    他在笑，但是卻也在哭，哭得好似痛徹心扉，好似失去了什么最為重要的東西。

    “墨秋……”

    洛漸清的手指輕輕顫動，他伸出手想要將墨秋拉過來，卻見對方唇邊的笑意更盛了幾分，倏地啟唇說道：“洛漸清，到現在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到現在你也不知道，我為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話音落下的一剎那，紅光大起，那道紅色的身影化為漫天的光點，往天上飛去。

    洛漸清雙目睜大，默然無措地看著這一幕。突然！他抬步便追著那些光點而去，但是風神海上的罡風卻兇猛地沖他刮來，阻擋住他的腳步。

    “墨秋！”

    洛漸清大喊出聲，然而那些光點卻沒有停留地往西邊飛去。

    “咔擦——”一聲，洛漸清忽然覺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碎掉了。他低首一看，只見一個小小的血紅色鈴鐺從他的心口落了出來。精致的鈴鐺裂成了四塊，再也無法響起，終于真的成為了碎渣。

    洛漸清緊緊地捏著鈴鐺碎片，瘋狂地擊散這些罡風，但是那些紅色光點卻義無反顧地飛離了他的視野，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海平線上。

    『敢問閣下姓名？』

    『墨家，墨秋?！?/br>
    ……

    『我是魔修?！?/br>
    『我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