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霄峰上，竹林輕搖，一片翠綠。一切和洛漸清離開時別無兩樣，但洛漸清卻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了多年，萬物都有種再別重逢的感覺。

    之前佛子說的不錯，生死絕境往往會帶來突破，但卻也伴隨著生命危險。誰都不愿意將自己的生命放在懸崖邊，賭一把運氣，所以險境突破這種事情以后還是少有的好。想起當初在那通天魔鼎中被輪回烈炎折磨的感覺，洛漸清便渾身發疼，這輩子都不想經受第二次了。

    回到竹屋中后，洛漸清看見桌子上還翻著一本書。

    玄靈子道：“那日聽到玉清子師姐的傳音，為師走得匆忙，立刻去了蒼霜峰，沒有收拾東西。漸清，為師知道你失蹤后，足足十日都守在蒼霜峰沒有離開，你會不會怪為師……沒有第一時間去尋找你？”

    洛漸清搖搖頭，道：“不會。剛才那群小人說師父不顧天下蒼生的安危，但是我知道，你根本已經為天下蒼生做的太多了?！鳖D了頓，洛漸清問道：“不過師父，你去蒼霜峰做什么？守著什么？”

    聽到徒兒的安慰，玄靈子只覺得心中一暖，他忍不住地拉住洛漸清的手，輕聲道：“去蒼霜峰守著你的本命燈，只有它仍舊燃燒，為師心里……才會放心一些?！?/br>
    玄靈子的語氣十分平靜，但是僅僅是幾句話，卻讓洛漸清的眼前出現了一番場景。

    整整十日，偌大太華山空了一半，全部去魔域尋找他，但他的師父卻被困在這座山中，沒有資格親自尋找他。凌云殿中，他的師父站在本命燈塔前看了十天，忽然看到他的本命燈即將熄滅，這才按捺不住地沖出山門，毀了契約。

    旁人不知道玄靈子是一個多么嚴于律己、大義無私的人，但是洛漸清卻知道。敢問天底下，有誰愿意為了億萬素昧謀面的人，守在太華山上一百年，一步未出呢？

    百年前，玄靈子尊者驚才絕艷，被天下人崇敬。

    而百年之后，天下人只知道玄靈子尊者乃是當今唯一的化神期修士，卻再也沒有了當年那份因為對方叱咤風云、瀟灑玄天而形成的敬仰。

    玄靈子今年才不過三百多歲，卻如同一個老者，放棄了所有，獨自守在太華山上。就算是昊星子尊者，也經常會下山看看，唯獨玄靈子，卻不離開太華山半步。

    玄靈子為人族付出了青春，也將自己晉階成仙的希望斷了九成。

    可是那些無恥修士是怎樣對待他的？

    他們將這些看作是理所當然，認為這些就是玄靈子該做的。既然你修為高，你就必須放棄成仙的希望，老老實實地待在太華山遵守契約，不去尋找機緣突破。

    百年前玄靈子尊者便跨入化神期，百年后……仍舊是化神初期。

    這已然說明了一切。

    想到這，洛漸清的心里有些疼痛，他抱住了自家師父。玄靈子不明所以地反抱住洛漸清，只聽后者說道：“你一定要成仙。你明明可以成仙，你二百多年就邁入化神，你一定有希望成仙?！?/br>
    玄靈子并不知道自家徒兒怎么突然這么說，但是他卻無奈道：“成仙哪有那般容易？”

    洛漸清問道：“怎么不容易，你還有四千多年的壽命，一定可以成仙?！?/br>
    玄靈子卻搖頭：“數萬年來，成仙只是一個幌子，修真界中無人成仙?！?/br>
    這句話實在有些耳熟，洛漸清稍稍想了想，就忽然記起來：“對了，師父，我以前曾經聽那位九品神丹的丹靈說過，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佛修立體成佛過。難道說，也一直沒有人成仙？”頓了頓，洛漸清說：“不對，我就聽說過，兩千年前不還有人成仙的嗎？似乎是白家的一位老祖？”

    玄靈子說：“以訛傳訛，并不可信?！?/br>
    洛漸清啞口無言。他仔細思考了一番，又想起來一件事：“師父，你可知道……九蓮尊者？”

    玄靈子此刻正攬著自家徒兒的腰身，心思放空。忽然聽到“九蓮尊者”四個字，他身子一僵，神色驟變，旋即便趕緊掩藏住。

    玄靈子面色平靜地問道：“怎么突然問這位尊者的事情？”

    洛漸清將當初玉清子尊者告訴自己的事情全部告訴給了玄靈子。

    思索了片刻，玄靈子說道：“我太華山的開山祖師，確實是真的成了仙的。那時候，玉霄峰只不過是七峰中普通的一個，直到第三任玉霄峰峰主九蓮師祖出現，他為玉霄峰開辟了一條新的修煉途徑，對修煉者的根骨要求極高，并且留下一本功法《九蓮本心錄》?！?/br>
    聽著玄靈子的話，洛漸清有些懵懂茫然。

    在洛漸清的意識里，玉霄峰向來超脫其他六峰，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玄靈子繼續說道：“《九蓮本心錄》的威力強大無比，然而尋常根骨連入門都無法達到，這本功法所對應的根骨品質，要求是超品根骨。除了超品根骨，一品極品根骨偶爾也勉強能夠修煉，比如為師的師父，便是一品極品的根骨?！?/br>
    這件事洛漸清知道，他點點頭：“那九蓮師祖就那般厲害？能夠力挽狂瀾，讓玉霄峰一躍而上？”

    玄靈子微微一笑，望著自家徒兒好奇的模樣，柔聲道：“不是那般厲害，而是……比那還厲害。漸清，數萬年來，世間從不缺人才。為師二百年邁入化神，可以算是一萬年內的頂尖天才，但是你的速度比為師還快，說不定可以超越為師。但那九蓮尊者，倒確實是太華山開山以來，唯一的最強天才。他會煉丹、煉器，擅長陣法和符箓。你可知，他用了多久跨入化神？”

    洛漸清蹙起眉頭：“二百年？”

    玄靈子笑道：“是一百八十九年?！?/br>
    洛漸清更加抱緊了自家師父，不滿道：“那又如何？在我心里，他遠遠不及我家師父?！?/br>
    聽著這話，玄靈子耳尖一紅，趕緊轉移話題：“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洛漸清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將青君與九蓮尊者的事情說了出來。當聽到青君說“天變了”的時候，玄靈子神色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茫然與警惕，但他卻也搖頭道：“玉清子師姐喜歡翻看古籍，學識淵博，她所知道的，大概就是為師所知道的了?！?/br>
    洛漸清問道：“師父你也不知道那幾百年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玄靈子搖首：“為師只知道，那幾百年里，失蹤的修士絕對不止九蓮師祖和墨家老祖兩人。墨家嫡系原本有九個大乘期修士，在那幾百年后，全部失蹤。太華山上，除了九蓮師祖，青嵐峰峰主、烈火峰峰主和御獸峰峰主也隨之失蹤。那時候還有許多如今已經覆滅的大宗門，其中，他們宗門里最頂尖的修士也全部失蹤或者死亡?！?/br>
    頓了頓，玄靈子問道：“漸清，你可知道，如今人族修真界已經不似曾經繁榮？”

    洛漸清點頭：“是，因為和妖族爭戰數萬年，我人族和妖族都損失眾多。尤其是千年前的那一戰，人族大能死了無數，精英天才也死了無數，不過同樣，妖族的唯二達到化神期的神獸尊者也全部隕落?！?/br>
    玄靈子頷首：“不錯，所以一百年前，當為師跨入化神期后，妖族便不敢再那般強硬地發動戰爭，因為我們兩族都實力大減。然而三萬年前，在九蓮師祖那個時代，當真是元嬰遍地走，光是化神期修士，就有接近百人?！?/br>
    洛漸清赫然怔住，不敢置信道：“百人？！”

    玄靈子道：“不錯，玉霄峰歷任峰主傳下來的數字，是九十六人。然而在你所說的那幾百年后，天下化神期修士只剩下十三人，妖族最為強大的七十二神獸，也只剩下九位。那幾百年，是妖族的禁忌，也是墨家的禁忌，更是……太華山的禁忌?！?/br>
    第57章

    三萬年前的事情，早已淹沒在歷史往昔里，再難追尋。

    玄靈子并未告訴洛漸清太多事情，但是僅僅就是那慘死的化神期修士的人數，便讓洛漸清心中一寒，感覺自己似乎觸碰到了一個不可探知的秘密。

    如今天地間的靈氣并不如萬年前那般濃郁，所以高階修士的人數比當時少了許多。那些曾經頂尖世間的修士放到如今，恐怕也不一定比洛漸清天賦高，可他們畢竟是化神期大能啊，竟然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死了無數。

    當然，有些東西連玄靈子都是不知道的。

    墨家嫡系的墨道血脈，這個玄靈子都從未聽過。但是他想了想，卻道：“你是說，你那生死好友身上可能覺醒了墨道血脈？其余為師并不知曉，但是以你那好友的靈力波動來看，并不像是身懷血脈之人?！?/br>
    洛漸清問道：“那墨秋又不是濫殺無辜的魔修，怎么會修煉如此快？”

    玄靈子微愣，片刻后說道：“世上……總有奇人異事？”

    洛漸清撲哧一笑，第一次覺得自家師父竟然能如此可愛。

    師徒倆又說了會兒，經不住洛漸清的懇求，玄靈子帶洛漸清悄悄來到了玉霄峰后的一處禁地。小時候洛漸清曾經到這里玩耍過，差點就進了禁地，結果被玄靈子懲罰一天不許吃飯。那時候他還沒辟谷，餓得肚子直叫，玄靈子聽了幾個時辰，子時一過，就扔給洛漸清兩個饅頭。

    想到此事，洛漸清便更覺得自家師父面冷心熱，就是不會表達。

    他跟著玄靈子進了禁地，由玄靈子引路，以奇門八卦之法左右游走。大約走了一刻鐘時間，玄靈子眉頭微蹙，轉身看向洛漸清，問道：“接下來這一段的陣法實在太過復雜，又需要以極快的速度穿過，否則就會觸發陣法。漸清……為師抱著你走？”

    洛漸清聞言一怔，他臉色古怪地想了會兒，道：“不如像小時候一樣？”

    玄靈子思索片刻，最后點頭，彎腰讓洛漸清上來。

    洛漸清動作熟練地爬了上去，此刻他的身形已經不比玄靈子矮上多少，然而趴在這個人的背上，他卻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四十多年前，他就是最喜歡趴在這個人的背上，沉沉睡去。

    玄靈子每日對他的要求太高，比如揮劍一千遍，比如徒手劈石一百塊。洛漸清自小好強，就算疲憊至極也絕對不肯說出來，于是每天都完成這些恐怖的任務，然后累死地癱倒下去。

    玄靈子一開始還讓他自己起來，回竹屋休息吃飯。但洛漸清后來有次實在累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玄靈子無奈，只得將他背了起來，一步步地走到竹屋前，輕輕放下。

    自那以后，玄靈子偶爾便會背著自家徒兒回家。

    四十年前如此，四十年后亦是如此。

    洛漸清將臉龐埋在玄靈子的發間，雙臂緊緊圍在他的身前，將整個人的重量放了上去。玄靈子背著洛漸清就好像背著一根羽毛似的，他身形如魅，快速地穿梭在陣法當中，不過片刻就穿越了這一片竹林陣法，進入了一處山洞。

    玄靈子低聲道：“下來吧，漸清?！?/br>
    回應他的是洛漸清低低的笑聲。

    玄靈子詫異地轉首，還未開口，嘴唇便被洛漸清輕輕擦了過去。

    白皙臉龐轟然全紅，玄靈子一把將洛漸清扔了下去，后者踉蹌兩步，趕緊站穩，又跑上前來，說道：“師父，你怎么還是老臉紅？剛才不過是一不小心擦到了而已，我們又不是沒有做過更加出格的事情?！?/br>
    聞言，這下子玄靈子臉龐通紅，紅得快要滴血。他想要指責自家孟浪的徒兒，但是又顧及洛漸清剛剛經歷生死，舍不得責怪，于是只得閉上眼睛，一遍遍地在心中埋怨自己：當初到底是哪里教導出錯了，漸清怎么會如此……如此大膽！

    玄靈子開始在心底不斷反思，兩人再往山洞里走了一段路，豁然開朗。

    這里是一個寬敞廣闊的石室，一眼望去，至少有百丈長寬。洛漸清從來不知道，在玉霄峰上居然還有這么一個地方。石室呈圓形，一條弧形河流將中間包裹起來，不用走過去細看，光是聞著空氣里的味道，洛漸清便立刻認出來：“這些竟然是五品流玉漿？！”

    流玉漿，五品靈藥，若是放入丹爐中，有六成可能性提高丹藥品階。

    這么多的流玉漿，竟然形成了一條河！這是有多么奢侈啊，這流玉漿放到外界，一滴都值一百靈石！可是在這石室里，竟然直接讓流玉漿流成一條河，上面別無他物，只有九朵青色蓮花。

    這九朵蓮花看上去蔫蔫的，并不多么鮮活?；ò曛皇敲銖姷亻_著，似乎隨時都能敗落，但卻被那流玉漿長河不斷滋潤，阻止它的敗落。

    洛漸清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沒等他多想，玄靈子便拉著他的手，飛身穿過這條河，來到了中央的圓形石臺。當洛漸清進入時，明顯感覺到了一陣阻力，但是他體內的《九奪天錄》卻無聲自轉，散發著陣陣氣息，令洛漸清進入其中。

    玄靈子說道：“你修煉《九蓮本心錄》，自然可以直接進入這個九蓮大陣?！?/br>
    洛漸清心中有些緊張，對那神秘的《九奪天錄》更是在意幾分。

    玄靈子拉著洛漸清走到石臺中央的凸起處，那里只有一盞幾乎滅了的燈。這盞燈是用太華山獨有的本命寶玉制成的，就算過了三萬年，蓮花似的燈身也光滑圓潤，除了一道幾乎要將燈打碎的溝壑般的裂口外，仿佛嶄新。

    燈芯處的火光早已熄滅，但是再仔細看，卻有一兩點火星在悄悄地亮著。

    望著這盞燈，洛漸清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他看向玄靈子，玄靈子便對他頷首，道：“這便是九蓮師祖的本命燈。自三萬年前九蓮師祖失蹤后，這盞燈便一直放在玉霄峰禁地，由每一任的玉霄峰峰主流傳下去?！?/br>
    聽到玉清子尊者說“九蓮尊者的本命燈沒滅”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望著這盞燈，洛漸清漸漸出了神，忽然他的腦海了響起了一道聲音，洛漸清猶豫片刻，對玄靈子說道：“師父，當初為你療傷的九品神丹據說便是由九蓮師祖煉成的。那丹靈此刻想出來看一看這盞燈，可以嗎？”

    玄靈子頷首。

    洛漸清立刻將青君放了出來。

    青君出來時，流玉漿上的九朵青蓮立刻綻放出萬千光束，直直地刺向他，聲勢逼人。玄靈子一個拂袖，那些攻擊便被擋開，青君的氣息也被隱匿。

    清雅俊秀的儒生望著眼前的這盞燈，臉色漸漸發白，他緩緩地伸出手，撫摸向這盞燈。洛漸清本想阻止，但是那盞燈外層的結界卻默許了青君的進入，修長削瘦的手指細細地描摹著燈上的蓮花紋路，撫摸著每一寸燈身，最后停留在燈上那一道溝壑裂口處。

    青君看了許久，轉過身，拱手行禮：“多謝你，洛漸清?！?/br>
    洛漸清赧然道：“我最后也沒幫你尋到你所等的人?！?/br>
    青君卻云淡風輕地笑了：“他是我的主人，我早該知道，既然已經等了三萬年，又怎么可能輕易等到。今日能夠見到主人的本命燈，已然令我欣喜。我愿化作燈芯，日日夜夜點燃這盞燈?！?/br>
    聞言，洛漸清震驚道：“青君，你可知你若化作燈芯，從此以后便要被修真者的本命靈火時時刻刻炙烤。雖說九蓮師祖的本命燈已經近乎全滅，但是……”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若無人愿意為這盞燈再續命，或許再過百年，它便會真正熄滅?！鼻嗑⑿χ粗矍暗膸熗蕉?，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玄靈子身上，說著一句古怪的話：“或許這便是命運，玉霄峰峰主的宿命以后便交到我身上吧。九蓮青墨丹，傾盡一世，也要將這盞燈重新點燃?！?/br>
    玄靈子聞言微愣，道：“你可知道，就算點燃，也不意味著九蓮師祖便活過來了?！?/br>
    青君頷首：“我知道?！?/br>
    玄靈子神色微凜，洛漸清卻仍舊堅持著說道：“這是太華山的本命燈，你身為丹藥，若是真的化為燈芯，以后或許永遠無法恢復自由身，要被這盞燈限制了！青君，你不要意氣用事，這是生生世世的事情……”

    俊秀雅致的儒生聞言一笑，用溫和的目光看著那緊張焦急的青衣修士。

    青君只是笑著，卻讓洛漸清想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能啞然地張唇，又慢慢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