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紀澄頹喪地坐在妝鏡前,以手捂臉。 其實糾結幾顆曬斑又有什么意思?現如今哪怕她是天仙下凡,估計沈徹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的。紀澄只要一想起沈徹那張冷得比冰還涼的臉,就忍不住打退堂鼓。 不去見還可以活在自欺欺人里。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追著他的影子,哪怕看見一片衣角,眼珠子就不想挪動了。曾幾何時紀澄如此膽怯過?連她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行徑,可那腿上就像吊了鐵砂包一樣,抬起來是那樣艱難。 紀澄磨磨蹭蹭地走到門邊,心里一直告訴自己沈徵的事情她必須去問個清楚,她自己不清楚,沈徹肯定是清楚的。因為當時沈徵看見她那么震驚的時候,沈徹的臉色是非常平靜的。 可是他會對自己說什么呢? 他會不會也像別人一樣指責她不檢點?那樣的話她要怎么跟他解釋?前有凌子云的事情在,沈徹肯定不會相信她的。 若是他不相信她又怎么辦?自取其辱?這倒是其次了。萬一就此撕破了,徹底鬧翻呢? 紀澄停下腳步,簡直沒法兒再往前走。想得越多,就越是瞻前顧后,生怕多說多錯。 紀澄背靠著墻,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有些事情當面說清楚了不是更好?也省得她猜來猜去。是和離還是休棄她都無所謂,最壞的打算也不過就是進家廟去清修。 可是想是想得如此干脆,真當要做的時候,卻又是那般艱難。 紀澄轉過身,疾步地往回走去。如果她真的有勇氣,當初在草原上時就不會選擇放逐自己了。她明知道那時候找到沈徹,當著他的面親自解釋,然后是殺是剮任他決定這樣才是最明智的決定,但她還是逃避了,逃得遠遠的,寧愿就那么悄無聲息地死了,也不想看他對她徹底失望的樣子。 紀澄走不出自己的圍城,她明知不該這樣做,卻偏偏提不起勇氣。因為她知道若換了她是沈徹,她將永遠也不會真正的原諒自己。 將心比心,紀澄曾經也處在過沈徹的位置上。 當初云娘為了保住紀家,保住她的哥哥們,而說出要將她送給祝吉軍的時候,其所作所為不就是今日的紀澄么? 而紀澄雖然依然孝順她的娘親,并從心里依戀她,而且她也十分理解云娘的選擇,但那個被放棄的人是她,這就讓紀澄無法保持最大的理智。以至于她清楚的知道從那之后有很多事情都變了。她心里存著怨懟,所以對她的關心和注意都大打了折扣,所以才讓向氏有機可乘。 而至于她的子云哥哥呢?當初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雖然拼命想保護她,但最后卻屈服于她母親的絕食之下。這也是紀澄為何能毫不留情轉身就上京城謀求親事的原因。同樣也是紀澄最后為何屈服于沈徹的強娶。如果心里沒有怨懟,感情一如幼時的純粹,沈徹是絕對沒有任何機會的。 那種被放棄的傷害,也許能愈合,但傷疤已經是永久的了,一切也恢復不到從前了。 紀澄如此想,難道沈徹不會如此想?她甚至想過只要她把一切都傾述給他,告訴他自己心里在沒有凌子云而只有他,沈徹可能會大度的原諒她,但是哪又如何?他將永遠都對她心存芥蒂的。 從來事事都可以將就的紀澄,對夫君人選毫無要求的紀澄,連齊正都可以將就的紀澄,偏偏在這件事上犯了執拗,她寧肯不要沈徹的這種理解和原諒,簡直蠢得無可救藥。 而天下最叫人無奈的事情就是明知是犯蠢,卻依然忍不住繼續去犯。 紀澄又再次坐在了自己的妝奩前,她沒有去看鏡中的自己,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有多厭惡那張臉和那張臉的所作所為。 但是有些事是沒法逃避的,紀澄猜得到明日就算老太太不問,她的二嬸也得問她,而外頭還不知怎么傳言呢。 當然紀澄也可以去找沈徵問清楚,但萬一被人看見,就又是別生枝節。 而在紀澄內心深處,她想她是知道自己必須去問沈徹的原因的。不管他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都不希望他在這件事上有所誤解,那畢竟是他的弟弟。 紀澄一口氣奔到了頂院的密道口,她怕自己走慢了,就會想得太多,然后再提不起勇氣。 紀澄輕輕敲了敲密道門上的銅環,沒有人應答。她側耳去聽,也沒有任何動靜,她推開門走進鋪著蒲席的屋子,沈徹并沒有回來。 紀澄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她走到自己看賬本的小幾旁邊,那里已經堆了好幾本她寫的節略了,這是她如今唯一能默默為沈徹做得事情。 在那疊節略里,最面上的一冊下面壓著一根紀澄的頭發。紀澄在小幾旁坐下,那根頭發依舊在原地沒有挪動過,也就是說沈徹從沒看過。 紀澄的手輕輕撫上那疊冊子,眼底有淚花出現,她仰起頭,把眼淚倒了回去,她有什么資格哭?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也清楚自己該承擔的后果。 院子外頭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紀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有些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沈徹,又那么一瞬間紀澄甚至想沖進密道里去。 然而沈徹的步伐雖輕,但是一點兒也不慢,此刻已經出現在門邊,也已經看到了紀澄。 紀澄站起身,垂著頭讓到一邊,沈徹從她身邊經過,身上帶著酒氣,紀澄的鼻尖微微動了動。 “有事?”沈徹的語氣很淡,淡得不像是對自己的妻子在講話,更不像是對一個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在講話。 淡得紀澄仿佛是個陌生人。 紀澄的心已經沉到了海底,她早就料到了,別恨意更可怕的就是漠視,就是再也不在意了。 紀澄抬頭看了看沈徹,在他臉上找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她瞥開眼沒法兒再面對沈徹,清了清嗓子道:“三叔他,他今晚為何,為何那樣看我?” 沈徹反問:“你不知道?” 紀澄搖搖頭。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沈徹道。 紀澄重新看向沈徹,沉默著沒說話。 “還有事嗎?”沈徹問道。 紀澄搖了搖頭。 “沒事我要休息了?!鄙驈氐?。 紀澄的臉上已經有火辣辣的羞慚,自取其辱是早就預料到的,可是她以為會被沈徹冷嘲熱諷一番,結果他只是以一種趕蒼蠅的態度趕著她。 紀澄動了動嘴唇,想要再說點兒什么,卻又再沒臉待下去。反正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她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轉身又從密道的門走了回去。 然后紀澄就清楚地聽到在門的另一側想起了鐵栓栓門的“咔嚓”聲。 紀澄全身的血液此刻都用上了自己的臉,恨不能就這么死了才好。羞恥里夾雜著怒氣,說不清楚這種怒氣是針對誰的,但最多的還是針對她自己。 明知道是這種結果,這下終于可以死心了。 血液都涌到了臉上,所以心臟覺得格外的冷,連眼睛都看不清東西了,紀澄覺得呼吸不暢,心上泛起絞痛,她抬不起腿,只能趕緊靠在墻上,急促地呼吸兩口,等待眼睛能再次感受到光。 在羞憤到最頂點的時候,紀澄曾舉起雙手想去推那扇門,想要對著那扇門尖叫,可最終她的手只是輕輕地搭在那冰涼的門上,然后緩緩地縮到地上,身體無力地靠在門上。 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紀澄知道沈徹的耳朵尖,所以她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沒發出一絲聲音。 她需要恢復一點兒力氣,等恢復了力氣,她才能繼續往前走。 事實上紀澄低估了她自己的韌勁兒,她以為她將再也站不起來了,可當人沒有人疼沒有人愛的時候,將來什么都得依靠她自己的時候,她很快就站了起來,然后擦干了自己臉上的淚水。 明天么?她會把明天應付過去的。 第208章 心上痕(二) 實際上明天并沒紀澄想象中的那一對付,早起請安時,老太太絲毫沒提昨晚沈徵失態的事情,而后來遇到黃夫人,黃夫人也是一個字沒提。 紀澄猜著必然是昨晚老太太留下沈徹時,他說了什么,然后起作用了。 事關沈徵,還有她,勉強也算得上是沈家人,紀澄知道,對沈徹來說不管他心里多瞧不上你,但只要你頂著“沈”字,他總會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這件事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抹過了,因為緊接著有一樁更著緊的事情讓大家議論紛紛,那就是沈蕁的親事。 算年紀,沈蕁如今也是快十八了,這樣年紀的姑娘還沒定親的可實在是太少了。偏偏沈蕁在經歷了楚鎮那件事之后,每回聽見老太太跟她提說親的事兒,她就又是撒嬌又是犯病的,惹得家里誰也不敢再提。 老太太平日里沒少嘮叨,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兒,親事真是一個比一個叫人著急的。 只是沈蕁再不歡喜,可年紀也擺在這兒了,不議親是不能了。 不過別看沈蕁年紀大了些,可是姑娘留到十八歲再嫁的人家也不是沒有。而且以如今沈家這副勢頭,誰不想攀上他家的親事? 因此老太太不過是在正月里別人來做客時透露了一點兒風聲,這二月春風起時,前來替人探消息說媒的就絡繹不絕。 紀澄和這位親小姑子其實真稱不上親。中間分開了那么幾年,她嫁進來之后沒多久就跟著沈徹去了塞上,也沒什么機會和沈蕁相處。當然這都是借口,真正讓她們彼此都避之不見的還是當年楚鎮的那樁事。 所以紀澄對沈蕁說親這件事并沒有過多上心,即使她上心只怕也沒人會征詢她的意見,可讓紀澄萬萬沒想到的是,到最后沈蕁定下來的人家居然就是南郡王府楚家,楚鎮。 紀澄聽到榆錢兒跟她說這個消息時,呆愣了好半晌,就算別的人不知道這件事,但沈徹卻應該是清楚的,他怎么會由著沈蕁和楚鎮定親? 說起來也是巧了,楚鎮四年前原是去了沈御的父親忠毅侯沈秀帳下,如今也立了不少戰功,靠著自己的能力升做了昭武校尉。 但南郡王妃哪里肯放心自己這寶貝兒子一直待在軍營里,生怕萬一有什么閃失,于是今日一封信說自己病了,明日一封信說自己要死了,就是希望楚鎮能回來。 可楚鎮就是死活不回來,南郡王妃只好委婉地走了沈卓的路子,這回楚鎮回京也是有軍務在身,當然并無什么要緊,不過是沈秀知道南郡王妃思子心切,特地編出來的這么個差事。 楚鎮一回京,就被南郡王妃給逮住了,尋死覓活地要逼他娶親,如今楚鎮也是二十出頭了,想著自己不孝長年不能在王妃膝下承歡,略微掙扎之后也就點頭應了。 這可高興壞了南郡王妃。當年她就有意和沈家結親,原以為拖了著許多年肯定是娶不著沈蕁了,哪知道就這當口沈家卻漏了口風,有意要給沈蕁說親。 南郡王妃一聽,心里就想這可不就是緣分么?這便托人上門求親。 老太太和安樂公主對楚鎮也是比較滿意。人品家世都沒說話,要緊的是楚鎮沒有一般宗室弟子的驕嬌之氣,一個人跑到沈秀帳下打拼,能升到今日的官職,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叫老太太另眼相看了。 最要緊的是,前頭給沈蕁相看了幾家,她都沒點過頭,唯獨提到楚鎮這一茬時,沈蕁是滿臉羞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老太太自然明白了沈蕁的心思。她同齊國公沈卓和安和公主商量了一下,三個人都挺中意楚鎮的。 而對楚鎮來說,同紀澄的往事已經是過眼云煙,如今他心心念念都是建功立業,要證明自己并非是只能依靠祖蔭的宗室王孫。所以娶誰對他來說倒是無所謂,要緊的是自己母妃喜歡。 雖說娶了沈蕁,就難免和沈家會有交集,但他娶媳婦,又不是嫁入沈家,彼此以后少些碰面就是,因此楚鎮也沒有忍心拒絕自己一臉欣喜的母妃。 既然兩家都愿意,親事自然很快就定了下來,連帶著日子都選好了,就在九月里頭。 紀澄聽得沈蕁定親的消息后,做為嫂嫂自然得有所表示,便叫榆錢兒把自己去年新造的一副沒戴過的點翠頭面揀了出來,親自給沈蕁送過去。 紀澄到沈蕁屋里的時候,沈芫也在,想來也是聽到了沈蕁定親的消息。 “我剛過府,正說待會兒去找你呢,哪知道你就過來了?!鄙蜍拘Φ?。 紀澄道:“芫jiejie今日可歇在這邊,咱們也許久沒好好聚過了呢?!?/br> 沈芫如今cao心的事情太多,家里還有兩個孩子,哪里舍得住在這邊,“你若是想我,怎么不見你到我家做客?” 紀澄忙道:“自然要去叨擾的?!?/br> “那正好,修文將他舊年的書整理了出來,還有一些習作,前兒遇到你娘家大嫂,說是想替你大哥借去看看。你看什么時候有空,或者你來拿,或者我給你送去?!鄙蜍镜?,“今日我出門太匆忙了,都忘記帶出來了?!?/br> 紀澄自然又是一番道謝。她大哥紀淵去年秋闈沒中,但幸虧今年遇著機緣了。今年是建平帝五十大壽,普天同慶,加上沈御的征北軍又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叫突厥幾年內再無犯邊的能力,于是朝廷下旨開了恩科,就定在八月。 因有沈芫在,紀澄和沈蕁說話也少了些尷尬,她將準備好的頭面遞給沈蕁,說了幾句恭喜的話。 沈蕁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紀澄,最后才笑著將頭面接了過去。 沈芫對當年楚鎮心儀紀澄的事情其實也是清楚的,姑娘家對這些事本就敏感些,更何況楚鎮當時看紀澄的眼神就不對。不過事情已經過了這許多年,紀澄也嫁給了沈徹,很多事就不必再提起,她是個圓滑人,很快就把話題岔開了。 紀澄在沈蕁屋里并沒坐多久,就有下人來請她,偌大的國公府,瑣碎雜事太對,哪怕紀澄已經盡量放權,但還是有事兒需要她去裁奪。 紀澄走后,沈芫看著沈蕁道:“我瞧著你和澄meimei如今怎么這般生分?” 沈蕁低頭不語。 沈芫嘆息一聲,“她畢竟是你嫡親的嫂嫂,你們不親近,只怕二哥心里也不好受?!?/br> 沈蕁道:“二哥只怕也沒多將她放在心上?!?/br> 沈芫不解地看向沈蕁,她只知道娶紀澄是沈徹自己點的頭,沒道理不放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