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老大爺承了許連雅的幫忙,站出來代表地說:“孩子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穿什么衣服的?” “阿揚,許銘揚?!痹S連雅說,“叫她‘阿揚’聽得懂。卷毛——”比了到耳朵下方的長度,“穿白色短袖和黑色背帶長褲——”許連雅后悔讓她穿了這么灰撲撲的顏色,在這種天色里一點也不顯眼。 老大爺不知怎地瞅了姜敏一下。 “大伙記住了嗎?南寧來的小孩,說普通話?!庇贮c了一個年輕人,“李家老二不是擺喜酒嗎,問問那些小孩有沒有看到,還有叫幾個人一起來分頭找吧,村里、江邊、后山,都找找?!?/br> 年輕人應過,飛奔了出去。 像許多典型的農村,福沙村的青壯年大多加入廣東打工潮,平日就剩老人和孩子留守。這回又是暑假,許多孩子早已南下和父母團聚。只有趕上過年與喜事,村里才熱鬧些。 “孩子不會亂跑的,一定是看到什么稀奇的忘了時間?!?/br> 姜敏雖這么安慰,眼里焦灼怎么也無法掩飾,雙手不安地絞著。 許連雅茫然點點頭。 “阿揚——” 許連雅跟著到江邊的兩人,一路呼喚。 昨夜暴雨,渾濁的江水比清澈時更顯兇險。江邊茅草晃動不時映出有人鉆出的錯覺。 阿揚會水,但應該不會冒險玩水,除非不小心…… 許連雅不敢想。 帶隊的是老大爺和另外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婦人。 老婦人用方言小聲感概:“又是一個‘阿揚’哎,我還記得以前找那個阿揚的時候,漓江也漲水了?!?/br> “是吧,年紀也差不多?!?/br> “結果在江邊找到的是老唐家那孩子……” “好多年咯?!?/br> 沿江尋了一路,一無所獲。他們與村里那隊匯合了。 姜敏眉頭皺得像直面太陽光。 “韋四家的東東也沒見人呢?!?/br> “我家東東愛到處走,但是飯點都會回來,今天到現在還沒見著?!闭f話的應該東東媽。 老大爺忽地右手砸向左手心,“阿揚不會跟東東一起走了吧?!?/br> 姜敏說:“阿揚又不認識東東?!?/br> 許連雅人生地不熟,只能跟隨他們的路線。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又一層無力感壓到她肩頭。 “帶上雨傘和電筒,往后山找找?!?/br> 老大爺最后發話。 路過山腳一戶人家,有個老奶奶拄著手杖端坐門前,定定盯著一隊人馬逼近。 “你們那么多人干什么呢?!眴柕氖穷I頭的老大爺。 老大爺又削削削講起桂林話,語速飛快,連比帶劃,許連雅聽不太清。 姜敏有些激動地翻譯:“說是看到東東帶一個小姑娘上山了,應該是阿揚?!?/br> 東東媽忽然拍了一把大腿,嚎了一句:“又克他老蓋那啦!” 所有人臉色變了變。 許連雅問姜敏:“去哪里了?” 姜敏說:“……去他老爸那?!?/br> “他老爸在山里?” ** 阿揚跟著布谷鳥走,摘了根茅草,一路隨手鞭打。 路過山腳那戶人家,端坐門口的老奶奶喊他。 “東東,又去哪里?” 布谷鳥不回應。 阿揚湊到布谷鳥耳邊,“原來你叫‘咚咚’啊?!?/br> 東東看了看她。 “咘——咕——咚咚——咘——咕——咚咚——”阿揚自娛自樂。 老奶奶又問:“那女娃子誰???怎么沒見過?!?/br> 東東不理,繼續往前。 阿揚朝老奶奶揮手:“我們去找他爸爸。奶奶再見?!?/br> 老奶奶手杖敲了敲水泥地,沒了牙齒的嘴巴像無花果干:“要下雨啦!別亂跑?!?/br> 兩個小孩充耳不聞。 桂林山嶺奇多,怪石嶙峋,浸過夜雨的山路濕滑濕滑的,有些地方茅草攔到了路中間。 阿揚第一次爬這樣崎嶇的山路,冒險的興奮蓋過危險的憂慮。 “哎呀——”她滑了一跤,像只小貓四肢貼地,定格了幾秒,又慢慢爬起,拍拍去不掉的泥巴,略帶委屈地說:“咚咚,你等等我呀?!?/br> 東東停了下來,小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朝她伸出手。 阿揚又笑嘻嘻,拉住了他的手。 東東不知用撿來的樹枝開道。 四周不時傳來小鳥啁啾,混著樹葉的沙沙聲,泥土氣息潮濕沉重。 “你爸爸住在山里嗎?” 東東點頭,忽然停下,看著阿揚,用樹枝戳了戳地面。 阿揚不確定地說:“他住地里面嗎?” 點頭。 “那他是土地公公嗎?” 東東的搖頭不曉得代表“不知道”還是“不是”。 “那你爸爸死掉了嗎?” 東東不帶猶豫地點頭。 “我姥爺也死掉了,但是他住我們家?!卑P自顧自說:“我們家里有個像……像廟一樣的東西,我姥爺就住在上面。你爸爸住這里不會孤單嗎?我mama說不能讓姥爺住外面,他會孤單的?!?/br> 東東眼神迷惘地看了她好一會,忽然松開手,加快步伐小跑起來。 “哎咚咚,你等等我呀——” 東東在不遠處停下,指指他前面。 墓碑后是一個石頭砌成的環形,上頭冒出小墳包。墓很新,墳包上冒出幾根雜草,東東走過去拔掉了。 “你爸爸住里面嗎?” 東東點頭。 阿揚撓撓頭,指著墓碑:“‘韋小寶’的‘韋’?!?/br> 東東沒回應。 阿揚左右看了看,回到來時的道邊。 她蹲在路邊拔小黃花,有些梗太韌,一使力,整個人就噗通坐到了地上。她一手攥著一束小黃花,一手拍著屁股,歪歪扭扭地回到東東身邊。 濕潤的小黃花整齊地擺在墓碑前,映著墓碑上陰刻的文字,在山風里輕顫。 兩個蹲下的身影像隨處可見的石墩,靜靜立在那里,仿佛進行與神明的交流。 “哎,下雨了!”阿揚伸出手試雨,又一顆砸到她的手心?!拔覀兛旎厝グ?!” 雨滴砸得枝葉搖晃,像一只只歡送的手。 東東拉著她踉蹌下山,走著走著,拐上一條來時不曾走過的道上。 ** 許連雅穿著五分褲,小腿被茅草劃過,細微傷痕早不及心頭鈍痛。 桂林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小溶洞隨處可見。 許連雅望著那些黑魆魆的洞xue,內心煎熬,走得跌跌撞撞。 “小心點?!苯暨m時攙扶她一把,“山路比較滑,注意腳下?!?/br> 雨下起來。 叢叢山林,茫茫大雨里,一聲聲呼喊像被吞噬一般,毫無回應。 隊伍停了一下,手電的光柱四周掃射著。 許連雅看到前面韋姓的墓碑,黃色的小野花被大雨打的七零八落。 姜敏朝她點點頭,“東東爸的?!?/br> 東東媽的聲音傳來:“這死孩子跑去哪里了,沒在這哎?!?/br> 老大爺指著那小花,“應該是來過這里的?!?/br> 有個年輕人出聲道:“前面那不是有個‘神仙洞’嘛,我們小時候就愛跑那里去玩,會不會到那里躲雨了?” 老大爺當機立斷把七八人分成兩隊,一隊往另一條下山路,一隊去探“神仙洞”。 許連雅跟在去“神仙洞”那隊。 山里行了大半小時,看哪都相似,早已不認得來時路,要是阿揚真的上山落單了…… “阿揚——” 嗓子沙啞像被生生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