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 那頭,電話剛斷,趙晉揚對面坐下一個男人。 “我媽,忽然喊我回去一趟?!彼謾C揚了揚,插回褲兜,“怎么磨蹭到現在?” “換了身衣服?!?/br> 比起趙晉揚,男人坐得脊梁挺直,兩腿張開,雙手搭膝蓋上。 趙晉揚語帶嘲笑:“你說你,怎么還跟穿警服開大會一樣?!?/br> 郭躍低頭看自己姿勢,可能也覺僵硬,稍微弓下腰。聞到對面的酒味,郭躍皺眉:“怎么不等人就自己喝起來了?” 趙晉揚眼神斜指桌上未開封的酒瓶,意思是“我沒動”,“下午喝了點?!表樖秩嗔巳嗵杧ue。 郭躍撬開瓶蓋,給兩人滿上。 第一杯,澆在露天大排檔的水泥地上。 “敬老大的?!?/br> 他聲音粗沉,沒有故意煽情,像尋常說話,但因為內容顯得格外壓抑。 趙晉揚掀起眼皮盯著郭躍,效仿他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傾倒。 “第二杯,敬水姐的?!?/br> 毫無意外地,趙晉揚瞅見郭躍眉頭動了動,無關厭煩或者不屑,更接近痛苦的流露。 他轉開了眼,暗暗嘆了口氣。 郭躍木然又斟滿。吵鬧的環境里這一隅仿佛被隔開了,異常蕭索。 趙晉揚咬開一雙一次性筷子,開始夾菜。 郭躍盯了好幾筷子,忽然一笑:“嘿,還挺嫻熟了嘛?!?/br> 趙晉揚看向拿筷子的左手,伸到郭躍面前,夸張地張合兩下,語氣帶著孩童般的沾沾自喜,“戳你雙眼都沒問題?!?/br> 郭躍呵呵笑,“來啊?!闭f罷,去夾炒花生。趙晉揚也沒慢著,筷子直直刺下,去搶那顆花生米。 花生已上了郭躍的筷子,才到半路,趙晉揚全然筷子當劍,擊向郭躍劍刃?;ㄉ苷?,暗器般飛脫。兩人眼疾手快,雙雙夾出,郭躍在上,趙晉揚往下,然而都高估了自己能力,花生不留情面地掉到了地上。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頗有一笑泯恩仇之意,收回筷子往碗里戳平。 干了一杯,郭躍先開了頭,“老大的……是昨天吧?” 趙晉揚嚼碎一顆花生米,啊了一聲,“喊你出來不出?!?/br> 郭躍語帶歉意,“昨天跟一個案子……” 趙晉揚對案子內容不感興趣,冷冷地說:“你沒忘就好?!?/br> “怎么可能?!?/br> 嚼花生米的聲音讓趙晉揚莫名享受,仿佛親手捏碎了憎恨的什么,于是又夾了一顆。 “老大的……還是沒立墓碑嗎?” “沒有,她不會立的?!壁w晉揚搖頭,動作變慢了,更正道:“老大家屬不會立的?!?/br> “我知道?!币膊磺宄傅氖橇⒛贡?,還是趙晉揚解釋的部分。 “你還沒去找過她?” “???” 郭躍眼神諷刺他的偽裝。 “沒去,”一仰頭,酒杯見底,“我這副鬼樣子……” 趙晉揚語氣里的自暴自棄讓郭躍眉頭又鎖起。 “我去找她干嘛。她要過得好,我去了也是給她添堵;她要過得不好,我心里也不好受?!?/br> 郭躍氣著,“那你費那么大勁回來做什么,在廣東不是更多人,梁正、大姐他們都在那邊?!?/br> 趙晉揚抬了抬臉,眼神凌厲,倏然從桌下往郭躍椅子腿踹了一腳,震得郭躍酒水灑了一手。也虧得他坐得扎實,沒從椅子上晃下來。 “那你他媽又跟我回來做卵??!” 剛冒出細苗的氣焰像被趙晉揚一腳踩下去,郭躍低聲說:“不是怕你沒個人照應嗎……” 趙晉揚又要去踹,郭躍這回機靈地挪了一下,一腳落空的趙晉揚怒火上頭:“到底誰他媽照顧誰???!” 郭躍徹底蔫下去,又默默給他倒滿酒。 “喝酒吧?!?/br> 趙晉揚惡狠狠瞪他一眼,倒是端過了酒。 誰能想到六七年前他們還是拳腳相加也互不相讓的兩個人,這回才寥寥幾句,高下立判。 可趙晉揚一點也不享受,這不是打敗敵手的成就感,而是眼看著一個雄風威震的兄弟變得懦弱,他的妥協不是因為縱容和謙讓,是放棄反抗與斗爭。 郭躍投降了。不單單對他,而是對所有。 性格巨變意味著生活的不安定,尤其發生在趙晉揚這類人身上時,那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動蕩。 夜越深,南國的夜生活越熱鬧。 周圍喧囂更甚,他們這一角落仿佛被沉默吞噬,寂靜得像長滿荒草的墳頭。 ** 姜敏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眼前影子有了晃動,許連雅來找她了。 “阿姨?” 姜敏匆匆抹了抹眼角,回頭,許連雅已經換上了睡衣。 “晾衣服的地方在哪里?” 姜敏把她帶到二樓一間大房的陽臺,說:“怕晚上下雨,先晾這里吧,明天再曬樓頂?!?/br> 房間的床鋪和桌椅蓋著防塵布,東西也都收在紙箱里,看來久無人住。 姜敏主動說:“這房間是要給我兒子住的,他喜歡有陽臺可以看得遠,但是新房建好他還沒回來住過呢?!?/br> 這句式太熟悉,許連雅不禁想到一種可能,心臟撲撲猛跳,想求證又怕直面答案。 “你晾好關燈就行,門不用關?!?/br> 姜敏示意開關位置,沒給她詢問機會,轉身離開。 許連雅回到房間,姜敏提了把凳子和小風扇過來,幫她們接好插排。 阿揚穿的吊帶睡衣,脖子上那顆飄綠的平安扣毫無遮掩露出來,她人小,平安扣大得醒目異常。 姜敏失神片刻,才想起正事。 “明天想吃什么早餐?” “都可以?!?/br> 姜敏看了阿揚一眼,“米粉吃嗎?” 阿揚盤腿坐床上,握著她的兩只腳,仰頭說道:“我要吃牛rou米粉,不吃馬rou米粉?!?/br> 許連雅說:“沒有馬rou?!?/br> 姜敏不知典故,為小姑娘的天真微笑:“那么喜歡牛rou?!?/br> 阿揚兩個膝蓋興奮地上下打了打,“爸爸愛吃牛rou,我也愛吃?!?/br> 這回許連雅攔也攔不住,尷尬地笑笑。 姜敏掩飾黯然與困惑,說:“明天村里走人家擺酒,我早上七點要去幫忙。我把米粉準備好,你們醒來自己過一下水,可以嗎?” “麻煩了?!?/br> “你們……明天還沒走的吧?” 許連雅揣摩不出是想讓她們走還是留,試探性地說:“我們在這里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怎么會?!苯粜?,“平常就我一個人,你們來我還能有人說說話。你們白天搭車也累了,早點休息吧?!?/br> 許連雅捏捏阿揚后頸,“跟奶奶說晚安?!?/br> 小姑娘沖著老人笑,“奶奶晚安?!?/br> 舟車勞頓,阿揚沒有問更多關于爸爸的事,沉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發現地面濕透才曉得夜雨滂沱,許連雅意外地發現姜敏在天井里攪雞飼料。 許連雅牽著女兒下樓,訝然:“阿姨,你不是幫忙去了嗎?” “正好得空回來喂雞?!苯粼阼F盆邊緣敲落勺子上沾的飼料,“我給你們把米粉也煮了吧?!?/br> 姜敏的體貼讓許連雅受寵若驚。 又問:“中午想吃什么?” 許連雅唆了一口米粉,忙說:“你平常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好了,不用麻煩的?!?/br> 姜敏想了想,“我在那邊干活,打包點酒席菜可以吧?!?/br> 許連雅哪好意思說不,幾乎要摁著阿揚腦袋一起點頭。 農村人的一天,除了干農活便是一日三餐。待客之道上姜敏提供不了別的娛樂,只能在吃喝上花功夫。淳樸的熱情里也窺見了寡居的寂寥。 這樣的生活,許連雅難以不想到自己的以后。 到底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兒女只是路上回憶童年的一面鏡子。 許彤依然會給她物色相親對象,只不過質量逐年下降,離異帶孩的中年男人幾乎成了她的標配。 這幾年少不了娘家幫忙,許連雅才能把阿揚拉扯大。她多少斂起年輕時的偏執,不再拒絕許彤的安排。 只是內心抗拒怎么也無法抗拒,她次次如坐針氈。 說不出所以然,就是不對勁。 有一次許連雅做了個夢,她和一個看不清五官的男人結婚了,婚禮上趙晉揚出現,面目比她回憶里更真切清晰。 他什么話也沒說,許連雅卻從一片涼汗里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