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她的脊背骨,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許連雅說:“你以前是上警校還是軍人轉業?” “警校?!壁w晉揚說。 一滴汗珠沿著他的臉頰滑到下巴,另外一滴匯聚到一起,滴落到她的衣服上,暈開淡淡的痕跡。 許連雅忍不住伸手揩去他下巴的水痕,趙晉揚打了一激靈,忽然斜斜倚到扶手上。 “……怎么了?” 他還穩穩抱著她,倏然笑了笑,說:“你上次也是這樣子?!?/br> 許連雅:“……” 趙晉揚又換了一口氣,瞄了一眼墻上的數字。 “還有五層——” 許連雅噤聲,聽著他咚咚的腳步聲,聽著樓道燈開關開啟的聲音,聽著他粗重的喘息聲,安靜的夜晚被這些聲音擠得飽滿而沉重。 有一刻她突然想著,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也不知道她瘋了,還是他,或者兩個都…… “二十七——!” 趙晉揚仿佛沖過終點線的長跑者,臉上笑容展露,不是為了名次,而單純因為跑完全程。 他小心把許連雅放到地上,她的重量都落在他的雙臂,如果是背著,背部起碼能分擔大部分。趙晉揚雙臂姿勢僵了好一會才開始恢復,他用肩膀和袖子交界的地方蹭去額角的汗,倚在扶手上看著她。 “想好了嗎?”趙晉揚喘著氣問。 他頭發也濕了,不過因為太短,刺拉拉的看不出。 許連雅說:“如果我還是不想聽,你是不是會馬上走了?” “……”趙晉揚沒說話,大概是氣的。 許連雅坐到正對窗戶的樓梯上,把他的襯衫蓋在腿上。 “你說吧,”許連雅說,“我聽著?!?/br> 事情一再反轉,趙晉揚不知該愁眉還是微笑。 他坐到許連雅旁邊,中間還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兩腳踩在許連雅的下一級階梯。 “從哪里說起……” 趙晉揚望向她,他很少主動與人傾訴,突然要講故事,卻不知道線頭從哪里抽出來好。 “要不,還是你問吧……” 許連雅想了想,輕聲問:“你現在還是警察?” “暫時不是?!?/br> “暫時?” “算是在休假?!?/br> 她若有所思,“跟吸毒有關?” “……嗯?!?/br> “是什么?” “種類嗎?” “嗯?!?/br> “冰/毒?!?/br> “不是海/洛因?!?/br> 趙晉揚第一次聽她說這個詞,像吸煙一樣沒有半點恐懼。 “不是海/洛因,”趙晉揚說,“是我這輩子都完了?!?/br> “有多久?” “斷斷續續快一個月?!?/br> “戒了多久?” “年初開始?!?/br> 許連雅又問:“上一次——” 趙晉揚打斷她,“沒有!” “哦,”她垂眼,“那我打錯你了?!?/br> “……沒有,沒打錯?!?/br> 許連雅斂起剛才針尖對麥芒的戾氣,語調很平穩,每聽完一句都停一下,加入自己的思考。趙晉揚感覺不到被質問,仿佛再尋常不過的促膝長談,他和她都是平等的。 “嗯……”許連雅輕輕應道。 趙晉揚等著她的問題,沒有等到,許連雅望著窗外長夜永駐的霓虹燈光芒,發著呆。 樓道燈忽然熄滅,趙晉揚狠狠踩一腳,發出聲響讓燈亮起,許連雅也被嚇得肩膀一顫。 “姜揚是我出任務時候的名字,我媽姓姜……” 趙晉揚生于云南普洱,那時還遠不是普洱市。父親因公在緬甸去世后,姜敏帶兒子回了家鄉,位于桂林平樂縣下一個叫福沙村的地方。 趙晉揚沒有一般寡母的孩子那般沉默寡言,相反嘴巴很甜,村民對這個自幼喪父的男孩有著淳樸的同情和憐愛,趙晉揚吃著百家飯長大,長大些有了力氣,便幫留守老人插秧割禾,搬這搬那。 趙晉揚性格遠算不上乖巧,調皮搗蛋只限于小打小鬧范疇,不會讓人捅到姜敏那里。 姜敏在縣上一所初中當食堂阿姨,趙晉揚唯一一次跟人起沖突是因為那人諷刺了他母親。 姜敏被叫到辦公室談話。 趙晉揚在同齡人中不算高大,但勝在靈活,打架占盡了優勢。 出來后,趙晉揚問:“媽,是不是我給你丟臉了?” 姜敏那時愣了一下,趙晉揚現在還記得。 “你是我兒子,我從來沒有覺得你丟臉?!彼赣H說,“是mama沒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讓你被人嘲笑了?!?/br> 那以后,有人來給姜敏介紹對象。姜敏二十歲生的趙晉揚,那時不過三十四五歲,風韻猶在。她問兒子意見,趙晉揚說行吧,她便去了。 姜敏認識了一個開石場的中年男人,體魄強壯,性格木訥老實,來過幾次家里,每次大包小包,看得出很中意姜敏。趙晉揚考警校前鍛煉用的啞鈴和拉力器都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男人挨抓了,原因也很簡單。他用摩托車運了石山開采的炸藥過收費站,忘記帶許可證,被查到了。男人訥于言語,解釋不清,又或者有人故意要整他,最后男人被判了兩年。 姜敏去看過男人一次,回來后說了一句:算了。 于是便又這么“算了”下去。 姜敏很少嘮叨趙晉揚父親的事,只在他問起的時候才說一說。 趙晉揚曾問過:你后悔嫁給我爸么。 姜敏應得很干脆:不后悔,要沒你爸我早沒了。 趙晉揚聽過他爸英雄救美的事,只是以當時的年紀不太懂以身相許的愛意。 姜敏從來不逼迫兒子繼承丈夫的遺志,趙晉揚高三試探過姜敏他報警校的意見,姜敏只叫他想清楚,別忘了他爸是怎么沒的。 趙晉揚成績一般,高考靠烈士子女照顧分才上了警校。 村里老人特別不理解,問姜敏:你都把丈夫送給國家了,怎么還讓兒子當警察? 姜敏打馬虎眼,說:以后就讓他回來登記登記戶籍,巡巡街,普普通通的什么事也沒有。 許連雅問:“是南寧那所嗎?” “嗯?!?/br> “我也去過,好幾次?!?/br> 趙晉揚笑了笑,“我畢業時候你還沒上大學吧?!?/br> “剛好高考完吧?!庇謫?,“你怎么來的這邊?” “畢業后我老大帶我過來的,”趙晉揚說,“當時我在他手下實習,他要調過來,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同行的還有郭躍和另外一個師姐?!?/br> 如果上警校圓了他一個夢,大學無疑是夢境一般的三年。趙晉揚吃百家飯的經驗派上用場,拉幫結派,吃喝玩樂,只有在偶爾想起未來時才會迷茫一下。 直到他遇上那個男人—— 趙晉揚從攀枝花回來后,他老大忽然問他要不要跟他一起干。 初出茅廬便被遇上伯樂,年輕的趙晉揚熱血沸騰,立馬應了下來。 男人讓他不著急,先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姜敏知道后問,是不是因為你爸? 簡簡單單一句話擦去心頭那層水霧,一直模糊的影像瞬時清晰起來。 父親走的時候趙晉揚才五歲,僅有的記憶隨著年齡增長一年比一年模糊,只能靠母親的描述撐起一個緝毒警察的形象。 而今,他離那個形象更近了。 他有機會去經歷他當初的驚險,他曾錯失的榮耀。也許相似的歷練過后,他能更了解這位常年不著家的父親。 他才覺悟,正是這股欲望與力量,把他推上了這條路。 許連雅問:“那現在呢,有更了解嗎?” 趙晉揚想了想,說:“我把它轉移了?!?/br> 許連雅聽不明白話里的“它”。 “我老大,才更像我另外一個父親?!壁w晉揚說,“我犯錯他會毫不顧忌罵我,但別人要說我幾句,他就不樂意了?!?/br> “護短?!痹S連雅概括。 “嗯,就連我這次出事……”趙晉揚摩挲著雙手,明明白白地看向她,“也是他幫瞞下來,給我放了大長假……” “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