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趙氏的話還沒說完,季蕭便平淡的接了一句,“我母親曾經說過,我長得半點不想我的生父,全都像了她?!?/br> 趙氏的笑容僵在臉上,季蕭一提起他的母親,便是趙氏最心虧的地方。季蕭的衣袖頓時變得仿佛入熱鐵一般焦灼,讓趙氏碰也碰不得。 季歸鴻的臉色也微妙起來。 “倒好像是的,”她干澀的開口,勉強整理出下面的語句,繼續將慈母的模樣裝好,“阿蕭這趟回家,可要多住兩天,母親準備了你愛吃的,一會兒到了芳菲苑,讓他們好生侍候著你?!?/br> 趙氏的謹小慎微讓季蕭感嘆又覺得可笑。曾經這季家的女主人,對他們母子幾乎是生殺奪舍,予取予求,如今位置一環,人就不得不變了個樣。 在這樣的地方,無須真心假意,只有利益的取舍。 季蕭抬手甩開趙氏的手,毫不猶豫的將她的場面話戳破,“我是被綁來的,不算回家,另擇,我在這里住時也沒有你這個母親,我愛吃的是什么?”他側頭過去反對趙氏道,“我愛吃的,可不是那年節里才有一塊的紅燒rou?!?/br> 趙氏給這么說,面色更是尷尬無法自如變幻。趙氏的兩個親生子,算起來也是季蕭的兄長,見母親給季蕭堵得無話可說,滿面窘迫,不由要站到前面為趙氏出頭。 “季蕭,莫要以為出去兩年攀上高枝兒,回來就可以這樣目無尊長!你倒是覺得平王一見著你就真能不計前嫌要你了,” “正是,若是我們將你這兩年在外頭和別的男人有了孩子的事情告訴平王,你以為他會如何?” 兄弟兩個你一句我一句說出了興味,又覺得正是這么一回事,便更往下道。 “我猜,如果平王發現了你的身子竟是這樣古怪不說,還能生育孩子,說不定把你當成個珍奇異寶送去京城讓眾人開開眼界呢!” 季蕭將他們的嘲諷與輕視聽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惱怒全無,只剩下心頭想要發笑的沖動。 季家兩兄弟見季蕭不為所動,有些惱怒,“你別以為我們真不敢收拾你,你這怪物,只給季家丟臉,如今難得有些用處,竟還推三阻四不肯獻身!” “正是,當年這怪物一出生就該將他扔去土里埋了,省的如今因他鬧出諸多事端,惹得咱們家里也不太平?!?/br> 他們言辭刻薄過分,季歸鴻與趙氏在一旁也只聽著,沒有半點兒阻攔的意思。 曾經在這里受到的輕視與虐待,季蕭一點兒也沒忘記。他無心再與這些人掰扯,他們總是不會覺得自己有任何做錯的地方的。 “阿蕭只管隨著自己的性子行事,不必想有無退路,不必想別人的悲歡喜樂,”季蕭想起沈淮曾在自己耳邊說過的話,“我就是你的退路,他們的悲歡喜樂永遠是排在你的后面,記住了嗎?” 這些話,換個模子沈淮也反復說過很多次,左不過是要季蕭改改綿軟的性子,將架子擺出來。季蕭從前聽了這些話覺得無處可用,畢竟平王府的上上下下待他已經十分恭敬,如今看著季家人的猙獰面目,忽然更加明白了沈淮的用意。 “若是平王有那么好,”季蕭抿了抿唇,“你們兩個怎么不去侍奉?” 這話一說完,季蕭就后悔了。他本來是想堵一堵季家兩個少爺的嘴,讓他們換位想一想自己愿不愿意用男兒心去侍奉另外一個男人,讓他們知道這曾經帶給自己的侮辱。平王對季家人來說,只是個代表著榮華富貴的人,可對于季蕭,那是他的晉和,細致穩妥又體貼耐心,將他碰在心頭的晉和。 他皺了皺眉頭,懊惱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只不過這話的確也讓季家兩兄弟覺得大受侮辱,“你都當我們和你一樣的下賤?” “夠了!”季歸鴻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 他有些疲憊似的閉了閉眼睛,然后對季蕭道,“你去芳菲苑,歇一歇,好好休整休整,也別想跑了,平王那里我已經讓人去了信,不日他定當派人來接?!?/br> 這句話讓季蕭心里最后一絲的擔心也跟著消失不見。晉和是要來的。他滿心雀躍,忍了又忍才將想要上翹的嘴角壓下去。 芳菲苑,原來自己曾經住過二十年的地方叫做芳菲苑。季蕭腳步緩緩,從季府的游廊里穿過。他已經有些忘了自己在這里的點滴,此刻隨著腳步回溯,漸漸又都想了起來。 小小一個他站在走廊的盡頭,衣服上沾滿泥巴,滿目驚惶的看著面前的兄長。 那兩個他稱之為兄長的人,正帶著一群表哥表姐,堂弟堂妹,指使者眾人往他身上丟泥巴。他不過三歲,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膽戰心驚的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卻不想這樣也要被揪出來玩弄一番。 “就是這個小怪物,實在可恨,讓我娘流了不少眼淚!” “小怪物,怎么個小怪物的說法?”有人歡快問。 季家長子便滯了滯,含糊將這句話帶過去,“就是個沒用的臭蟲,看了變惹人厭煩!” 他們說著便再次舉起手上的東西齊齊扔到季蕭的身上,而后見他模樣狼狽不堪,便一齊大聲哄笑起來。 季蕭的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他嚇得渾身發抖,怯怯的開口,“哥,哥哥,我,” 話不等講完,季家帳子便十分厭惡的開口打斷,“誰是你哥哥,我才沒有你這樣讓人惡心的弟弟!” 這段回憶實在算不得舒心,季蕭的眉頭微微皺起,偏轉過視線,將那畫面趕出自己的腦海里。 芳菲苑依舊是季蕭離開前的模樣,只不過里頭的花草早已經沒人維護,春風瘋長,如今入了深秋漸漸衰敗起來,滿院子的荒蕪不可言說。 眾人皆是到了這里便揮袖離開,只剩一個將季蕭擄來的那年輕人還站著。 見季蕭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連忙上前一步,道,“三少爺,我叫季光,這兩天是我照顧你的起居,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便是?!?/br> 季蕭聽了,不點頭也不搖頭,只自己往屋里去。 好在屋里還是一副收拾過的光景。 季光站在門外,垂著腦袋顯得有些恭敬。 “你將我擄來,”季蕭走到床邊坐下,撫了撫那泛黃的床帳,忽然開口,“剩下我的丫頭與侍衛,不知要受什么樣的責罰?!?/br> 小五與丁香,任何一個要擔了過重的罪責,季蕭心里其實都過意不去。 季光聽了這話,笑笑,“三少爺,各人有各人的苦處,誰也幫不了誰不是?!?/br> “也是,”季蕭的指尖拂過冰冷的床沿,輕聲的如同喃喃自語,“苦處做不了借口,也的確沒有人能幫得了了?!?/br> 季光聽得含糊,不由上前一步,“三少爺,你方才說的什么?” 季蕭抬起頭,不欲再重復,而是徑直道,“給我倒一杯茶,再端些點心來?!?/br> 季光應了,果然轉身離開。 季蕭便試探的扣了扣床柱,發出清脆的兩聲響,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聲問道,“你們,在嗎?” 他問的是跟在自己身邊的暗衛。 瞬息,四個身影便破空而出,一齊跪在地上,聲音沉穩,“屬下在?!?/br> 季蕭舒了一口氣,“你們可知道平陽城那邊現在如何……?” 其中一個暗衛聲線沒有起伏,只開口道,“殿下已經帶著小少爺行在路上,估摸明天一早便能到杭城?!?/br> 第70章 二更 天色黑的深沉,官道上卻已經不乏人聲??钢说睦限r,用板車拖著一大桶魚的小販,各式各樣都趕著城門開前便候在了原地。只等那厚重的門從里頭給人抽去門閂,慢慢的將懷抱敞開了。 晨光未起,整齊的車馬聲由遠及近,格外引人注意。不少人回頭看去,只見夜幕之中一排莊嚴的車隊緩緩駛來,車架華麗,不知里頭坐著的是什么樣的人物。 守城官兵早已經提前得了消息,此時忙不迭從里頭將城門飛快打開。百姓們不敢擁擠,俱是匆匆退去一邊,讓那車隊順暢的開進城里去。 阿元昨天哭哭鬧鬧,臨睡前捧著茶杯灌了好幾杯水。此時下身尿意飽脹,阿元抓了抓小鳥,翻了個身在夢里夢見季蕭正給自己把尿。他在夢里一把抱住季蕭,當下哭的抽抽噎噎,快喘不上氣?,F實里,沈淮皺著眉頭,眼見著阿元將身下的軟墊尿濕了一大塊,他一邊尿還一邊扭,差點兒將自己的嘴貼到尿上去。 沈淮趕緊將這rou蟲撈了起來,環著他的咯吱窩,一把將阿元的褲子給扒了,卷同那尿濕的軟墊一起扔到了馬車角落里。 阿元給下身的空蕩蕩弄醒,迷糊一低頭,就見自己光著屁股。他又驚疑季蕭不知去向,半是撒氣的嗷嗷叫著,抬起那rou嘟嘟的小腳丫子就敢往沈淮臉上踹。 沈淮干脆一把捏住他的腳腕,將他倒吊在半空,瞇眼冷看著阿元。 阿元這才想起來如今季蕭不在,沒人為自己擦屁股。父親又是個油鹽不進的,他撅起紅軟軟的小嘴巴,偃旗息鼓。 平王忽然駕著車隊來了杭城,不知殺了多少人一個措手不及。 大大小小能沾得上一點兒邊的官全都站在城門口,忍著一夜沒睡的困倦,恭恭敬敬的行禮,將腰壓的恨不得鉆進土里去。 阿元此時給沈淮裹了一條軟被,抱住他的兩條胖蘿卜似的腿,讓他如同長了一條魚尾巴似的動彈不得。他巴在窗邊,墨黑色的瞳仁一眨一眨的看著外頭黑壓壓的人,有些疑惑不解,卻又認真仔細的在里頭尋找季蕭的身影。 沈淮只想立刻趕到季蕭身邊,無心應付這些人,馬車連慢都沒慢,反而趁著早市未啟,街上空空蕩蕩而一路快馬進了城里。 季家門房處。 小廝打著哈欠等著換班,卻聽外頭馬蹄聲陣陣停在門口。 他的瞌睡蟲去了一半,連忙站起來,不等他走近門邊,便有人將門板從外頭拍的震天響。 “開門開門!” 那小廝給那粗聲粗聲的官話弄得有些怵,猶猶豫豫的才開了一條縫,便給外面的人用力的推了個直直敞開,人也連帶著摔到了地上。 “哎哎,”小廝跟著站起來,“你們是什么人,怎么好強闖?” 敲門的武將停住,轉頭瞪視著那小廝,罵道,“平王殿下駕到,還不快去通傳?” 小廝一愣,立刻一蹦三尺高,一邊畏畏縮縮的應了,一邊偏頭去瞧那華麗的車座,不敢遲疑的飛快往里頭跑去。 春暉園。 季歸鴻與趙氏正睡得深沉,卻聽外頭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又有貼身丫頭湊近慌叫,“夫人,老爺,快些醒醒,平王殿下在外頭等著呢!” 平王兩個字將季歸鴻的困倦掃清,他披起外衣慌忙下床,不敢相信的追問,“平王殿下,他怎么這么快便來了?” 照理說,他們派出去報信的人也不過是昨天晚上才出發,斷然不可能這么早就趕到了平陽城,更別說平王這個時候就已經到了杭城?! 〖練w鴻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老爺莫要過分憂心,”趙氏跟著整理自己,又開口安慰季歸鴻道,“想來興許只是湊巧罷了,平王從前便愛好出游,此時說不定是恰好轉到了杭城,便想著來看看?!?/br> “也對,也對,”季歸鴻跟著點了點頭,心頭的憂慮微微往下放了放。他穿好衣服,與打著燈籠的小廝匆匆走進夜色之中。 等他走到二門處,沈淮恰抱著阿元也往里來。 季歸鴻連忙停住,連帶著身后的一連串人跟著慢了下來。 “參見平王殿下!” 數十人此起彼伏的趴跪下去,將沈淮面前的路阻了個滿當。 黑夜里人形不清,面前這些人在阿元眼里如鬼如魅,他一頭撲進沈淮的懷里,悶聲悶氣的,“怕!” 沈淮摸摸他的腦袋,見了這些人心頭只有煩悶,他語氣肅殺,“阿蕭人在哪里?” 眾人不知沈淮懷里抱著的是誰,只季常一個此時渾身冷汗泛了出來。別人沒有見過阿元,他卻是見過的。這小娃娃素來能作妖,與三少爺半點兒不像,可卻每每都被抱在三少爺懷里。阿元也是季常說的,那個季蕭與野男人生的孩子。 這小野種竟被平王抱在懷里? 季常猛地想到一個糟糕至極的可能,臉色慘白恨不得此刻自己馬上死了去,也好過這可能應驗了以后的結果。 季歸鴻見沈淮發問,連忙道,“阿蕭他還睡著,并不知殿下來臨?!?/br> 他說著又對一旁的小廝說,“還不快去將三少爺叫過來?”季歸鴻說著上前一步,笑看著沈淮,“殿下來得巧,我們這才將人找到,這兩年阿蕭在外頭漂泊孤苦,卻為王爺守身……” 沈淮不等季歸鴻說完一水兒的假話,抬腳便在他的心窩口一踹,將人踢飛出去,又冷聲環視著眾人,“且在這兒跪著,新帳舊賬,我自會和你們算清,個個都逃不了?!?/br> 季歸鴻一下給撞到了一邊的石梯下,癱軟在原地只剩出氣,沒了進氣。 季家人還不知自己哪里做錯,趙氏嚇得嚎啕大哭,沒了儀容端莊,她飛快的奔到季歸鴻身邊,急切道,“歸鴻,歸鴻?” 沈淮不去理會哭作一團的季家人,徑直抓過一邊瑟瑟發抖的小廝,將他踢去前面帶路。 芳菲苑里不似外頭吵鬧,季光睡在外間,呼嚕打的震天響。季蕭想著沈淮,早早的睡不下去,此時坐在床沿等著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