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楚原市刑警支隊。 郝問遇害第五天早晨。按照《讓死者閉眼》中的情節,劉曉曉將在十幾個小時后被于敏洪殺死。 劉曉曉現在如何反應?是置之不理,還是顫若篩糠? 于敏洪呢?是嗤之以鼻,還是正在往弩箭上涂抹毒鼠強? 警方應該怎么辦?隨便找個借口把于敏洪關上一天一夜?為了保護一條生命,這種做法似乎也無可厚非。 不必警方費心,借口自動送上門來。上午9點鐘左右,一個矮壯結實的女人身影出現在刑警隊大門口,正是讓我們在這幾天里念念不忘的劉曉曉。 她邊走邊往左右看,神色慌張,似乎在防備什么人。門口警衛得到通知,把她放進門來。她一路小跑著進到警隊辦公室。 見到沈恕,她依然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原本黑紅的臉膛變得煞白,氣喘吁吁,說話都不大利索了:“于敏洪——就是兇手,他要殺死我,你們——馬上把他抓起來?!?/br> 她這個說法與以前的態度大相徑庭。我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認為把于敏洪列為犯罪嫌疑人荒唐透頂,更不肯承認她的小說是兇手犯罪指南,是什么導致了她現在的徹底轉變?沈恕伸手示意她坐下,說:“有根據嗎?”他知道劉曉曉是寫偵探小說的,雖然胡編亂造居多,但畢竟懂得用證據說話的道理,不會隨便臆測于敏洪有殺人傾向。 劉曉曉從貼胸的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紙袋,打開后里面有一個錫紙包,再打開,露出一小撮白色粉末。她用雙手捧著,遞到沈恕面前。 沈恕嗅一嗅那味道,說:“是毒鼠強?” 劉曉曉用力地點點頭:“就是毒鼠強,我在家里廁所的地柜里發現的。我從來沒買過這東西,孩子也不可能從什么地方得到,一定是于敏洪偷偷買來藏在那里的。整整一大包,藏在一個紙盒里?!?/br> 她用近乎祈求的目光看著沈?。骸拔铱戳恕兑砂缸粉櫋返淖钚乱黄诠澞?,那些專家和網民說得有道理,于敏洪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我現在也開始懷疑他了。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虧我還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他的心腸真惡毒?!?/br> 沈恕不理會她的叨叨,心想這毒鼠強倒是拘傳于敏洪的好借口。就算撇開命案不談,毒鼠強本身就是違禁藥物,把于敏洪揪來敲打敲打也不算冤枉他。 如果小說里的故事成真,再有十來個小時,于敏洪就要對劉曉曉動手了。他倆生活在一起,如果一方存心要害另一方,總能找到機會。 大家幾乎都存著這個想法,沈恕對可欣說:“你帶兩個人跑一趟,拘傳于敏洪,審他一天一宿,就算他死咬著不松口,也拖到明天上午再把他放出去?!?/br> 劉曉曉聞言才放松下來,上身靠向椅背,長出一口氣。 不出所料,于敏洪還是一副死硬嘴臉,態度強橫,審訊人員問三句他才答一句,而且多數時間都是嗆著對方說話。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讓負責審訊的警員恨得牙癢手癢。如果不是沈恕有死命令——凡是刑訊逼供的一律清出刑警隊伍,恐怕于敏洪早已經挨了不下十記大嘴巴。 于敏洪一口咬定,毒鼠強是他買來毒老鼠的。他家住的是一棟舊樓,老鼠蟑螂出沒,所以這解釋也算說得通。 審訊人員使出疲勞戰術,輪番盤問于敏洪,不許他休息和睡覺??墒怯诿艉椴徽撛鯓泳A呋蚓窬氲?,始終堅守一條底線:他和周天成及郝問案沒有一絲一毫關系。 他也許在家中曾無數次盤算和演練過被警方審訊的場景,早已經有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對策——堅決否認作案的嫌疑。這種否認幾乎成為他的本能,哪怕在半夢半醒之間,他說出的夢話都是“我沒殺人”。 這讓審訊人員束手無策,何況警方對于敏洪是否是真兇也無法確定,加上證據似有似無,只能暫時接受他的供詞。 到凌晨兩點多鐘,沈恕命令警員中止審訊,將于敏洪暫時羈押,到上午九點鐘以后再放出去。 14 2013年7月16日。 劉曉曉家所在社區。 誰也沒預料到,警方煞費苦心把于敏洪關了一天一夜,劉曉曉仍未能逃脫死于非命的結局。 報案人是劉曉曉的表妹陳冬梅。她早上7點就來到劉曉曉家,卻怎么也叫不開門,打電話也沒有人接?!兑砂缸粉櫋饭澞窟@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陳冬梅對劉曉曉和于敏洪的事情也有所耳聞,她貼在房門上聆聽,里面沒有一點動靜,她就起了疑心,撥打電話報警。 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國棟來到現場,和陳冬梅一起砸了半天門無果,正要叫人來開鎖,里面有個僅穿著短褲的瘦小男孩打開房門,揉著惺忪睡眼,看見陳冬梅立刻露出笑容:“小姨?!?/br> 陳冬梅抱起男孩,急切地問:“亮亮,你媽呢?” 亮亮往房間里一指:“mama在睡覺?!?/br> 陳冬梅抱著孩子沖向劉曉曉房間,國棟緊隨其后,見屋門大敞著,室內空空蕩蕩,哪里有劉曉曉的影子? 正慌亂著,聽見樓下響起喧鬧聲,樓道里有人在奔跑呼叫:“殺人了!” 他們循著吵嚷聲來到樓下,拐過樓角,見樓東側山墻的垃圾箱前圍了一群人。國棟分開人群,垃圾箱里有一具女尸赫然映入眼簾。 垃圾箱里的尸體正是劉曉曉。 此時,于敏洪仍被關在刑警隊的審訊室里。 這是一個梯形的鐵皮垃圾箱,體積很大,長寬都有兩米左右,差不多一人高。垃圾箱才被清理過不久,里面的垃圾不多,連一半還沒填滿。劉曉曉的尸體就在垃圾箱的一角,半躺半坐。 尸體的腹部插著一支弩箭,直沒至尾,比周天成和郝問所中的弩箭插得更深入些。她的皮膚呈青紫色,嘴唇烏青,嘴角沾有白沫和污血。雙目半睜半閉,似乎死不瞑目。清晨的陽光籠罩在尸體上,讓人生出莫名的恐懼和憂傷。 她的死狀,與周天成和郝問一模一樣。 經檢驗,她的死亡時間為昨晚9點到10點之間,致死原因為腹部被射入弩箭及毒鼠強中毒。弩箭插入很深,兇手應是近距離射擊。 于敏洪的嫌疑徹底排除。刑警隊在半個月里殫精竭慮,人困馬乏,卻是白忙活一場。 沈恕面帶無奈地拿起電話,通知警隊馬上釋放于敏洪,不要超出拘傳時限。 一袋垃圾散落在離垃圾箱兩米多遠的地方,已經被圍觀的居民踢得七零八落,其中有一個空藥瓶,是亮亮常年服用的治療地中海貧血癥藥物的外包裝。由此可以判斷地上的這袋垃圾是劉曉曉丟的。 除此之外,人群的踐踏,早破壞了地面上的其他痕跡。警方只能根據現場情形判斷,劉曉曉在下樓扔垃圾時,躲在黑暗中的兇手向她近距離射擊,然后移尸到垃圾箱里。 這些細節,與《讓死者閉眼》中講述的第三起案件一模一樣。沒讀過那本小說的人還不覺得,凡是熟悉它內容的人無不感到毛骨悚然。 陳冬梅和亮亮早被人們帶進社區居委會的辦公室里。亮亮并未見到他母親的尸體,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充滿好奇地在辦公室里東轉轉西看看。陳冬梅呆坐在椅子里,臉色慘白,雙眼通紅,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想心事。 沈恕問她為什么一大早就來到劉曉曉家,陳冬梅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說:“是我表姐要求的。她昨晚七點多鐘給我打電話,說姐夫不在家,她第二天又要去街道辦事處上早班,來不及送亮亮上學,讓我早上七點到她家,替她送亮亮?!?/br> 沈恕皺眉說:“她以前向你提出過類似的請求嗎?” 陳冬梅說:“有過。她打工的那個街道辦事處對聘用人員挺苛刻的,有編制的員工經常找借口離崗辦私事,聘用人員就得加班加點地多干活兒。我表姐為了保住工作,從來不敢反駁領導的指示,所以提前上班或者貪黑回家都是家常便飯,沒法照顧孩子。我姐夫如果有空就由他接送,如果他倆都沒空,就找我幫忙?!?/br> 沈恕說:“她在電話里還說了什么話?” 陳冬梅回想片刻,說:“還問了問我媽的身體情況,沒說別的?!?/br> 沈恕點點頭,又問:“她經常在晚上下樓去扔垃圾嗎?” 陳冬梅說:“這個我可不知道。有那么兩次,我晚上從她家離開,她都讓我順手把垃圾扔了。她挺愛干凈的,可能忍受不了垃圾在家里過夜?!?/br> 沈恕又問了些劉曉曉和于敏洪的夫妻感情。陳冬梅的回答以褒揚和肯定居多,說雖然他倆的工作都不大好,孩子又生病,家庭經濟拮據,但是一家人總算能齊心協力,關系融洽,很少為什么事情爭吵。 沈恕一邊說話,一邊看幾眼正獨自玩耍的亮亮,見他遠比同齡的孩子要矮小瘦弱,禁不住輕輕嘆一口氣。 沈恕又和居委會的幾位大媽聊了幾句,主要是了解劉曉曉的生活起居。當問到她是否有晚上到樓下倒垃圾的習慣時,幾個人都搖頭說沒注意。倒是居委會主任徐大媽證實說,她早晚都在小區院子里轉悠,見過好幾次劉曉曉早上送亮亮去學校時順手丟一袋垃圾,所以她應該沒有在晚上倒垃圾的固定生活習慣。 聊來聊去,總離不開家長里短,似乎和兇殺案不沾邊。警員們都有些不耐煩,不知道一向干脆利落的沈恕今天怎么和一群大媽聊得這么熱絡,一副分不開輕重緩急的溫暾模樣。 程佳自然不肯放過這難得的做節目機會,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命案現場,支起攝像機,正在大張旗鼓地采訪圍觀群眾。她的消息一向靈通得很,公安局里許多部門都有她的線人,所以她總能迅速得到刑事案件動態,比報警中心也晚不了多少。 據說這期節目播出后使得《疑案追蹤》的收視率在全國同類節目中躍升為第一名。自從上次周天成和郝問遇害案播出后,觀眾們就一直在猜測《讓死者閉眼》中的三起系列案件是否會全部成為現實,換句話說就是,小說的作者是否會遇害身亡。 據電視臺的不完全統計,對劉曉曉會不會被害,正反兩種觀點各占一半。當然電視臺不會明目張膽地去做這個統計,但客觀上它暗示和鼓勵了觀眾們做出預測。在全民娛樂時代,人的生命也成為娛樂工具,劉曉曉死或不死,都將成為一場盛宴。 現在,劉曉曉“不負眾望”地死了,死在垃圾箱里,很難看,卻使得整個事件刺激而完滿。而電視節目的收視率一路飆升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我似乎看見程佳和電視臺臺長坐在巨大得無與倫比的屏幕前,一只手拿著人血饅頭,一只手在數錢,臉上寫滿興奮和貪婪。 刑警隊這次輸得很慘,似乎再也沒有挽回余地。 兇手和我們開了一個血腥殘忍卻又詭秘怪誕的玩笑。 你是誰?你在哪里? 在《讓死者閉眼》中,兇手始終未能被繩之以法,以警方落敗而告終。 莫非這就是楚原警方的宿命? 15 2013年7月17日。 楚原市刑警支隊。 劉曉曉遇害后的第二天中午,一名中年男子來到刑警隊。他穿一身筆挺西裝,戴一副黑框眼鏡,風度翩翩,自稱是人壽保險公司調查員,關于劉曉曉身后的理賠事宜,需要警方出具一份文件。 他隨身攜帶著劉曉曉的保險單,理賠額度為兩百萬元人民幣。投保人為于敏洪,被投保人劉曉曉,受益人為于敏洪和亮亮,保險代理人為蔣文薈。保險手續齊全,只要刑警隊開一份劉曉曉被害身亡的證明,保險公司就可以啟動理賠程序,兩百萬元人民幣將在一個月內分三次進入于敏洪的銀行賬戶。 老呂兼管辦公室的對外聯絡業務,認得這中年男子,他名叫張健。不久前他才幫助張健處理過周天成的人壽保險,那次理賠數額相對較小,有五十萬元。老呂一邊給張健讓座一邊說:“三名死者有兩個是你公司的客戶,你們這兒買賣可真興旺?!睆埥】迒手樥f:“賠起來也不含糊,這才兩個禮拜不到,經我手就賠出去兩百五十萬元了?!崩蠀螢g覽一遍張健出示的保險文件,感覺沒什么疑問。按照規定,警方有義務出具相關證明,可兩百萬元畢竟是一筆大數目,還是跟沈恕通報一下比較穩妥。 沈恕在早晨到警隊后就沒有出門,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聽過老呂的匯報,就讓張健進來。 他認真閱讀過保險公司的文件,說:“兩百萬元不是小數目,你不打算再查一查?” 張健用中指向上推一推下滑的眼鏡,說:“劉曉曉的案子鬧得動靜很大,我們早就在關注,巧合的是周天成也是本公司的客戶,所以對案件的細節我們也基本了解。我在今早已經去過劉曉曉的被害現場,她和周天成一樣,都不存在自殺的可能。根據保險條款,只要被保險人是意外死亡,包括疾病、車禍、被人殺害等,就應該獲得全額賠償。理賠及時,也是保險公司形象的一個重要部分?!?/br> 沈恕饒有興趣地追問一句:“你憑什么斷定周天成和劉曉曉不存在自殺的可能?” 張健搖搖頭:“我做保險調查員十幾年,這點判斷能力還是有的。周天成和劉曉曉素不相識,兩人的生活沒有任何交集,要說他們自殺騙保,而且是用這種奇怪的方式自殺,還鬧出這么大動靜,我武斷地說一句,可能性為零。何況,周天成做官多年,級別不低,為區區五十萬元自殺,無論如何說不通?!?/br> 沈恕說:“如果兇手就是抓住人們的這種思維慣性,故意用相同手段連做三起案子,渾水摸魚,掩人耳目,以達到騙保的目的,也不是沒有可能?!?/br> 張健思考半晌,啞然失笑:“你的分析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又沒有證據支持,公安機關這樣辦案可以,保險公司不行?!毖哉Z中的諷刺意味非常明顯。 沈恕卻像沒聽出來,笑笑說:“刑警隊暫時不能出這份證明,等案子水落石出再說?!?/br> 張健頗感意外:“沈隊,我做這行十幾年,一直都是保險公司防范騙保而加倍小心,從來沒遇到過我方同意理賠、公安機關卻持有異議的情況。根據保險條款,只要被保險人意外死亡,合同就已成立,并不需要等到破案或兇手落網。換句話說,萬一這起案子成為死案,受益人不是一輩子也拿不到賠償?這對投保人和受益人都不公平?!边@個張健長得文質彬彬,說起話來卻挺損。 沈恕一向不喜歡和人拌嘴,擺擺手說:“你走吧,我還有公務要辦?!?/br> 張健白跑一趟,心里的不痛快都寫在臉上,擰著眉頭往外走。 沈恕忽然在他背后說:“謝謝你?!?/br> 張健一怔,停住腳,回過頭去:“什么?” 沈恕說:“在你來之前,這案子有個癥結始終沒解開,你來了以后我受到啟發,一下子豁然開朗,所以我要謝謝你,真心的?!?/br> 張健似信非信,似懂非懂,翻一翻白眼,走了。 16 2013年7月17日。 劉曉曉命案現場。 沈恕叫上我和可欣,回到劉曉曉命案現場。 我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如果要復核現場的話,至少要攜帶幾樣工具,這么兩手空空的顯然不行。而從劉曉曉遇害到現在,沈恕一直無所作為,大家都以為他理不清案件頭緒,已經心灰意冷,恐怕這三起系列殺人案要像《讓死者閉眼》中描寫的那樣,永遠擱置起來。 畢竟,由于科技、經驗、人力、物力和客觀環境所限,不是所有的命案都能夠大白于天下。 可沈恕現在看起來信心滿滿,絲毫沒有受到挫折后情緒低落的樣子。 他在我和可欣的注視下走到距離垃圾箱一米遠處站下來,用腳輕輕跺一跺地面,說:“這里是劉曉曉遇害的地方?!彼娢液涂尚蓝家荒樏H?,補充說,“我們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散落在地面上的一袋垃圾,其中有一個空瓶子是治療地中海貧血癥藥物的外包裝,經核對與亮亮日常服用的藥物一致,而這個小區的其他人家并沒有人服用這種藥。但是——”沈恕略提高聲音以引起我們注意,“這種藥每瓶有一百粒,每天服用一粒,也就是說,一瓶藥能服用三個多月。我在劉曉曉案發后曾核對過亮亮正在服用的這種藥,藥瓶里還剩近七十粒。也就是說,亮亮的上一瓶藥是一個月前吃完的,而劉曉曉把這個并沒有實際用處的空瓶子保存了一個月,直到遇害當晚才丟掉,顯然不符合常理,除非她是故意這么做,以幫助警方確認這袋垃圾就是她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