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沈恕忽然又轉到門外,把門關嚴,留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我不明所以,大聲叫起來:“喂,你干什么?屋里還有人呢!” 片刻,沈恕又把門打開,招手讓我過去,指著門上鑲嵌金線的磨砂玻璃說:“幫我看看這是什么?!?/br> 我盯著他手指的位置使勁觀看,隱隱約約見到一塊兩厘米見方的模糊印跡,比磨砂玻璃的其余部分顏色更深一些,像是附著在玻璃表面的灰塵。我沒反應過來,不解地看看沈恕。 這時,林梅婷和另外幾名男女都走到樓上來,隔著幾米遠注視著沈恕的一舉一動。 沈恕示意林梅婷走過來,問:“黃四海是不是有開燈睡覺的習慣?”林梅婷愣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這算是他的怪癖吧,特別怕黑,睡覺時必須開一盞燈,我受不了他這個習慣,結婚沒幾年就和他分居了?!?/br> 沈恕點點頭,說:“他去世的那個晚上,房間里的燈是開著的?”林梅婷說:“床頭燈開著,他即使喝醉了也必須開燈睡覺,誰要是替他關了,他夜里醒來一定會大喊大叫?!?/br> 沈恕略加思索,說:“你家里有透明膠帶?”林梅婷怔了怔說:“好久沒用過了,好像是有?!币粋€站在兩米外聆聽他們對話的年輕男人突然插話說:“媽,廚房里不是有一卷透明膠帶,我昨天晚上做飯時看見的?!?/br> 接話的年輕男人看上去三十來歲,穿著白襯衫和西褲,略顯肥大,加上他瘦骨嶙峋,膚色黝黑,整個人顯得有些邋遢。 他開口管林梅婷叫媽,沈恕猜到他是林的小女婿,就說:“你是許文有?帶我去廚房看看?!?/br> 沈恕突然沒頭沒腦地把話題轉到透明膠帶上面,林家人和一眾親朋好友都不明所以,愣眉愣眼地看著他。我也一時搞不懂他的意圖,只能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后面,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許文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肩膀還一聳一聳地,一副地痞流氓相。林梅婷和黃鶯都長得大氣端莊,黃燕的模樣應該也不錯,嫁的丈夫卻實在不怎么樣。 許文有來到樓下的廚房,輕車熟路地拉開櫥柜最底層的一個抽屜,說:“膠帶就在這里面?!闭f著話,手就往抽屜里伸去。 沈恕攔住他:“我來?!彼娺@個抽屜里裝滿鉗子、榔頭之類雜物,就從中挑出一把螺絲刀,把抽屜里的物件撥來撥去。翻找一遍后,見里面有兩卷透明膠帶,一卷已經用了一大半,另一卷的包裝還未拆開。他用螺絲刀挑起用過的膠帶,裝在塑料袋里遞給我,說:“注意手別碰到?!比缓竽闷鹉蔷硇履z帶,說,“咱們回樓上去?!?/br> 林家的親朋好友都站在樓梯口,臉上的表情很不滿,看樣子對我們相當反感,逐客令已經沖到嘴邊,強行抑制著。沈恕像沒看見一樣,不動聲色地在眾人的注目下走向黃四海的睡房,我在后面訕訕地跟著。 沈恕走進睡房,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擰開床頭燈,調到最亮,然后走出來,關好房門。又剪下一小條膠帶,粘到房門的磨砂玻璃上,回頭對我說:“你過來看看?!?/br> 我到這時才隱約明白沈恕的意圖,把眼睛貼在透明膠帶上往房間里看。這塊磨砂玻璃很厚實,表面凹凸不平,在門外看不見室內景象。貼了透明膠帶后,磨砂玻璃變得通透,室內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 在這塊透明膠帶正上方,是沈恕發現的那一小塊模糊印跡,顏色僅比其他地方略深而已,那是從玻璃上撕去膠帶后留下的痕跡。如果沈恕不是極度認真細致,決不會看出這rou眼幾乎辨認不出的細微差別。 作為一名法醫,我忽然感覺有些汗顏。 沈恕又招呼林梅婷、黃鶯和許文有過來,向他們解釋了在磨砂玻璃上粘貼透明膠帶后可窺探室內景物的原理。又把玻璃上的膠帶撕下來,玻璃表面留下一條極淡的印痕。 沈恕指著玻璃上的兩塊印痕說:“這兩塊痕跡都是揭下透明膠帶后留下來的,這一塊顏色略深,因為為時已久,粘了灰塵,而這塊痕跡是才形成的,更淡一些?!?/br> 林梅婷仍然不明白沈恕的意圖,說:“您講這些事情是什么意思?” 沈恕說:“我懷疑這塊印痕是黃四海去世當晚留下來的,也就是說,有人曾在門外觀察過他的動靜。有理由懷疑他是被人害死的?!?/br> 他話音未落,林家親友一片嘩然。林梅婷的臉色蒼白,雙眼泛紅,胸口一起一伏,看得出心情蕩漾,不知是激動還是氣憤。已經沉默半晌的黃鶯按捺不住,語速極快地說:“這位警察先生,你在我父新喪期間到我家里來問東問西,這么多親戚朋友在這里看著,我一家人的臉上不好看,可是也沒說什么,以為你們不過是例行公事,過一會兒就走?,F在你卻弄這么一出,憑門玻璃上一塊不知哪里來的印記就判斷我父親是被人害死的,這對生者死者都不夠尊重。我父親在社會上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人,您的這句話傳出去,讓他在九泉下也不瞑目?!秉S鶯的口才相當不錯,這些話一氣呵成,聲音雖然不高,卻咄咄逼人,旁人聽在耳里,都以為是沈恕做得不夠妥當。 沈恕也不反駁,仍平心靜氣地向眾人解釋:“黃先生去世的事情本來輪不到刑警隊過問,但是我們既然接到報案,就必須出警,這是警隊紀律,必須無條件遵照執行。黃先生過世的這個房間已經被徹底打掃過,不具備勘查價值。而門玻璃上的一塊印痕雖然不能作為直接證據,卻至少能夠證明曾有人在暗中窺探過黃先生,至于窺探的動機和目的,或者是否在窺探后有進一步行動,正是我們接下來要展開的工作內容。請相信警方會在工作中保護黃先生的身后聲譽,而萬一他的過世真的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警方的工作也是幫他洗刷冤屈?!?/br> 沈恕的這番話有理有節,冷靜沉著,林家親友的臉色都和緩下來,林梅婷的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也漸漸平復。黃鶯看樣子還有意說話,卻又強行抑制住。許文有低眉順眼,默不作聲。 人群中有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突然問道:“那么你們下一步打算怎樣開展工作?”那女人個子不高,穿著敝舊,五官卻很俏麗,眉眼間依稀有林梅婷的影子,寬大的衣服下隱隱顯露出曲線優美的好身材。 沈恕說:“你是黃燕?”那女人點點頭,表示沈恕的猜測正確。我想起黃鶯此前說的話,黃燕和她父親之間有很重的心結,以至于黃四海至死不肯承認這個女兒。親生父女之間,要怎樣的心結才能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呢?這和黃四海的死有沒有關系? 沈恕對大家說:“這件事需要大家在一起商量,達成統一意見后才好做決定?!彼媚抗馐疽饬置锋?,“請幾位家庭成員到房間里去開個小會?!?/br> 林家的幾個人互相交換下意見,林梅婷輕輕點頭,說:“到我房里去吧?!?/br> 林梅婷、黃鶯、黃燕、許文有、沈恕和我,一共六個人,走進林梅婷的臥房,各自找位置坐下,然后,十只眼睛齊刷刷地瞅著沈恕。 沈恕迎著眾人的目光,語氣平和而堅定:“就目前掌握的情況來分析,無法斷定黃四海先生死亡的真正原因,我建議,對他的遺體進行二次檢驗?!?/br> 我察覺到林梅婷的身子輕微顫動了一下,她是這個家庭中的長者,卻似乎是神經最脆弱的。她的聲音都在顫抖:“您是說他的死因不明,要——解剖尸體嗎?” 沈恕說:“對,這是眼下唯一的途徑?!彼⒁曋置锋玫谋砬樽兓?,似乎在探詢她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黃鶯的嘴角擠出“哼”的聲音,像是嘲弄,又像是不屑,這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臉上??墒屈S鶯不說話,把臉扭到一邊去。 黃燕和許文有低垂著頭,一聲不吭,看樣子沒有意見,更不打算表達意見。 林梅婷忽然抽噎起來:“連辦個喪事都這么不順,老黃啊,你這人別扭了一輩子,怎么過世以后還這么別扭?!边@兩句話分明是在借題發揮,看來她心里的苦水不少。 黃鶯安慰她:“媽,有事說事,你別哭了?!庇殖蛑蛩≌f:“我爸是在家里過世的,那天晚上不算他自己,就只有我們三個人在這房子里,你的意思我也聽明白了,你懷疑我們中間有人害死了我爸!” 這層意思每個人都想到了,有人想得透徹些,有人模模糊糊的有些意識,有人不敢往深處想,經黃鶯這么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林家人的臉色都變了。 林梅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都成了犯罪嫌疑人,要怎么辦也由不得我們。如果不讓你們檢驗尸體,指不定有多少臟水潑到我們身上。你們愛咋辦就咋辦吧?!?/br> 林梅婷的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綿里藏針。她乍一看有些軟弱,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老實模樣,其實相處下來,就會發現她骨子里的強硬和干練,黃鶯和她極為相似。 4 2013年6月7日下午5時。 楚原市安寧殯儀館太平間。 黃四海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太平間的冷凍柜里。這是一個眾生平等的地方,任他生前多么富貴榮華,抑或窮困潦倒;任他蓋世英雄,或者無名鼠輩,一旦躺到這里,每個人的模樣終究都差不多。 解剖黃四海的尸體前,我和沈恕都有些惴惴的。畢竟驗尸的證據不夠充分有力,而林家人同意驗尸,似乎也有賭氣的意思,一是林家的家庭關系復雜,黃四海的死因不明,外人難免說閑話,而警方的驗尸結果可以幫他們封堵外界悠悠之口;二來也不排除他們存著看警方出乖露丑的心思。 而驗尸的過程艱難無比。 我仔仔細細地檢查黃四海的尸身,連一根毫毛也不曾放過,卻未發現任何外傷。我唯恐有所疏漏,第二次用放大鏡一寸寸地查看,從頭發梢開始,一直看到腳指甲,連舌根底、指甲縫都沒放過,卻仍一無所獲。黃四海全身上下連一處擦傷都沒有,更沒有硬物創、銳器創之類的外傷。兩個過程足足耗費了兩個多小時,我聚精會神地檢驗,直到眼睛酸痛,雙肩肌rou僵硬,在解剖室的冷氣勁吹下,我硬是出了一身透徹的毛毛汗。 我有些頹唐地跌坐在椅子上,拿起電話向沈恕匯報檢驗結果。 電話只響了一聲,沈恕就接起來,顯然他也在心急如焚地等待著。我說:“沒別的辦法,必須解剖?!鄙蛩≌f:“既然已經做了,就只能堅持到底,即使解剖后也沒發現什么,至少證明那個匿名報案電話有誤,而我們也不算失職?!蔽蚁冉o他打預防針說:“尸體瞳孔放大,體表有多處青黑色淤血,符合心臟病發作死亡的特征?!鄙蛩〕聊粫翰耪f:“繼續吧,死者家屬已經簽過同意書,沒必要再猶豫?!?/br> 而解剖結果并未給我們帶來更多線索。黃四海尸身內外均無銳器傷、鈍物打擊傷,無出血點,無中毒跡象。死者的心肌肥大,證明他生前長期罹患心臟病。他血液中的鉀含量嚴重超標,超出正常值一倍以上,懷疑致死原因為高血鉀導致的心源性休克。當然,這是目前為止唯一的疑點,因為心臟病人血液中鉀含量超標是極其危險的事,而導致這一結果的肇始原因不明。 林梅婷證明黃四海生前曾長期服用治療心臟病的藥物卡托普利,我們也在黃四海臥房的床頭柜里找到一整盒十二瓶裝以及半瓶卡托普利,我判斷這是導致他血液中鉀含量超高的原因之一。但是僅服用卡托普利并不足以使他血液中的鉀含量驟升到致人死亡的標準。如果黃四海死于謀殺,兇手至少使用了另外一種隱蔽而兇殘的手段。 “我懷疑黃四海死于琥珀膽堿中毒?!蔽抑斏鞯叵蛏蛩”磉_我的猜測,“他的血液中鉀含量嚴重超標,這決不僅是服用卡托普利的副作用,一定有其他藥物的共同作用才能達到這一效果。據我所知,造成人體鉀含量急劇上升又可導致類似心臟病癥狀的藥物,非琥珀膽堿莫屬?!?/br> “琥珀膽堿?!鄙蛩≈貜椭@個藥名,說,“我知道這種藥,目前執行注射死刑所使用的就是琥珀膽堿,也是偷狗賊們最常用的麻醉藥。這種藥在市場上不難買到?!?/br> “是這樣,”我說,“不過使用琥珀膽堿一定要通過靜脈注射,口服的作用十分有限。我在黃四海的尸體上查找了兩遍,沒找到任何針眼。按照以往經驗說,尸體上的針眼并不難查找,遺漏的可能性很小——”我說到這里,腦海里白光一閃,不由得脫口而出,“哎呀,漏了個地方?!?/br> 我顧不上沈恕在電話里“喂喂”地叫著,放下聽筒,又回到黃四海的尸體前,試著把它的胳膊掰開。由于死亡已久,又在冰柜里放置很長時間,它的雙臂僵直,我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動,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四十五度角。我取出一枚鋒利的刀片,耐心細致地將尸體腋窩的毛發刮掉。 在尸體的右側腋窩,有一個小小的墳起,直徑約五毫米左右,呈青紫色,仔細看上去,墳起的左側邊緣有一個細細的孔——有很大可能是皮下注射形成的針眼。 興奮和愧疚感一起襲上我心頭。愧疚的是我差點兒就遺漏了這個重要證據——在死者腋窩下注射,使得針眼隱藏在腋毛中,這種處心積慮又非常隱蔽的犯罪手段,在我職業生涯中還是第一次遇到。而興奮的是,我們終于找到了較堅實的立案證據,可以借此對黃四海的命案展開調查。 透明膠帶在門玻璃上留下的不起眼的污漬,死者體內的鉀元素殘留,以及尸身腋窩里的針孔,每一件證據都很難發現,而我們面對的,將是一個非常不好對付的狡猾兇手。 5 2013年6月7日晚10時。 林梅婷家。 我們把對話地點選在林梅婷家里,而不是把他們傳喚到警局,目的是給他們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目前案情已經比較明朗,黃四海是在自己的臥房里熟睡時遇害,而當時這套房子里除他本人之外只有三個人,那么如果夜里沒有外人溜進來,兇手必然是林梅婷、黃鶯和許文有三者之一,或者是其中的二或三人聯手作案。 而林梅婷三人均證實在黃四海熟睡期間家里并沒有其他人來訪,而且這套房子的鑰匙只有黃四海和林梅婷兩人持有,小區的保安措施也非常嚴密,監控錄像證實在黃四海遇害期間無人出入他的家門。 警方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順藤摸瓜,在三名嫌疑人中找出真正的兇手。 應警方要求,死者家屬同意黃四海的尸體在冷柜中多保存二十四小時,之后必須火化出殯,讓死者入土為安。也就是說,警方承受著在二十四小時內查清案情真相的巨大壓力。 我們面對的第一個嫌疑人是林梅婷。 “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黃四海生前和你已經分居達十幾年,能說說原因嗎?這是個私人問題,不過為了破案需要,還請您坦誠相告?!鄙蛩¢_門見山,直奔核心問題。 林梅婷對這次問話有明顯的抵觸情緒,牙齒緊咬著下唇,沉默好一會兒才說:“其實原因你們也知道,他有個怪癖,睡覺時必須開燈,而我在睡覺時卻非常怕光,兩個人的生活習慣沖突,分居是最好的解決辦法?!?/br> 我搖搖頭,表示不相信林梅婷的話,又向她出示一份診斷報告說:“這是我們連夜從醫院里取到的黃四海的診斷報告,他睡覺時必須開燈的習慣是十一年前在監獄里養成的,醫生的診斷是幽閉空間恐懼癥,而你們早在那之前就已經分居,所以怕光并不是你們分居的主要原因?!?/br> 林梅婷的臉色緋紅,有些慍怒,說:“既然你們已經掌握了那么多情況,又來問我干什么?實話告訴你,我到現在也認為,你們堅持說我家老黃是被人害死的,根本就是在找我們的麻煩,讓他身后也不得安寧。你說有人報案,報案人在哪里?讓他來和我對質?!绷置锋迷秸f越激動,到最后聲音竟有些凄厲。 沈恕保持沉默,一直等她的情緒宣泄出來并有所緩和后才說:“黃四海名下有兩處房產,一處是你們現在居住的這套公寓,一處是獨立住宅,位于市郊。據我們所知,那處住宅并沒有空置,而是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住在那里。社區的保安證實,黃四海每個月都有幾天在那過夜,所以那個女人很有可能是他的外室。作為黃四海的結發妻子,你對這件事不會一無所知?!?/br> 林梅婷的情緒又變得不安和躁動:“你們知道的事情倒不少,不過讓你失望了,你說的那個女人我從來沒聽說過,什么外室,是你的臆想而已?!?/br> 沈恕明知道她在說謊,并不急于和她爭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我們有理由相信,你和黃四海分居是因為他有了外遇,心思已經不在你身上?!?/br> 沈恕把話挑明,林梅婷反而不再那么激動,冷笑說:“所以你就認為是我害死了老黃?就算你說的那個女人真的存在,按你們的說法,她和老黃已經在一起十幾年了,為什么我要等到現在才動手?你認為你能自圓其說嗎?” 沈恕不回答她的問題,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說:“這是我們三個小時前才拿到的王本好和他司機的證詞,就是黃四海過生日當晚送他回家的那兩個人,你都認識的。他們證明黃四海當晚之所以沒有和你們一起慶祝生日,是因為他和那個女人和孩子在一起,一直待到晚上十一點多,喝得酩酊大醉。那個女人名叫廖春華,三十六歲,孩子名叫黃明志,九歲,當時王本好也在場。我想你在當晚久等黃四海不歸,而且大女兒和二女婿也都在家里陪著你苦等,心情的失落可想而知。而且你們多半已經想到,黃四海有家不回,是和廖春華在一起?!?/br> 林梅婷的兩只眼睛通紅,不知是憤怒還是痛苦,聲音也有些顫抖:“你揭開我的瘡疤,就是想證明是我在怒火攻心的情形下殺害了老黃?那你倒是說說,我怎么殺死他的?用什么方法才能讓他死得好像是心臟病發作?連你們公安的法醫都認定老黃死于心臟病,你們又憑什么懷疑我?”第一次給黃四海做尸檢的法醫確實做出了死者系突發心臟病死亡的結論。而死者體內鉀含量超標,懷疑是琥珀膽堿中毒的意見尚未形成最終結論,所以并未告知林梅婷。 沈恕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道:“你退休前是護士?” 林梅婷說:“是又怎么樣?” 沈恕取出一塊事先備好的醫用仿人體組織,橫豎都大約三十厘米左右,是人體上身軀干部分,又取出一支裝有藥水的針管,說:“請你在這塊仿人體組織上打一針?!?/br> 林梅婷很詫異:“你搞什么名堂?” 沈恕把針管遞到她手邊,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林梅婷被他看得不自在,接過針管,嘴里嘟囔著:“打就打,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币贿呎f著,一邊用右手推一推針管,把藥水里的空氣擠出去,然后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緊針管,用拇指將藥水緩緩推進去。 藥水推到近三分之一時,我說:“可以了?!绷置锋眯表?,把針頭管拔出來,扔到面前的茶幾上。 我說:“你退休前是醫院的護士長,可是你拿針管的方法和標準手法好像有些不一樣,你接受過??婆嘤枂??” 林梅婷沒好氣地說:“拿針管的方法有什么要緊?我退休前是醫院里扎針業務最熟練的,專門給高干服務?!?/br> 我說:“你是左撇子吧?用右手扎針是硬扳過來的?” 林梅婷沒說話,輕輕點點頭算是承認。 房間里沉寂片刻,沈恕又問:“黃四海過世那天晚上,你睡得怎么樣?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 林梅婷努力回憶說:“沒聽到什么動靜。我夜里兩點多起來一次上廁所,看見老黃房間的門關著,就沒到他房里去。他睡覺時不喜歡被打擾,要是被吵醒的話就大喊大叫,我們都很怕他發脾氣?!?/br> 我和沈恕對視一眼,沈恕點點頭,說:“林大姐,謝謝你配合我們調查,回頭我們想起什么問題再找你。麻煩你到外面去,讓許文有進來?!?/br> 許文有還穿著昨天的那身衣服,多了些褶皺,愈發顯得頹唐邋遢。我想起黃燕的嬌俏樣子,怎么也沒法和眼前這個猥瑣男人聯系在一起,就由著性子瞎想,人間的姻緣,不知有多少是月老在亂點鴛鴦譜。 許文有從進門那一刻起就不停地點頭哈腰,臉上堆著笑,一連聲地叫著“首長”。我憋不住想笑,但偷看沈恕一本正經的模樣,只好把笑意強行抑制在心里。 沈恕先問了問許文有的個人情況,包括年齡、家鄉、父母和職業等。許文有說他今年三十二,老家在陜西延安,父母都在家鄉務農,他來楚原務工十幾年了,做過許多工作,裝修工人、飯店打雜、碼頭苦力,只要能維持生計,他什么都肯干。囿于經濟原因,他和黃燕一直沒要孩子,他就幻想著能在黃四海手下找一份差事,有個穩定收入??墒屈S四海對他不待見,難得見一次,話也說不上兩句,找工作的事在許文有心里醞釀好久,始終沒敢說出口。他原想趁著黃四海過生日的時機提出來,卻沒料到出了這檔子事。 沈恕皺著眉說:“黃四海只有兩個女兒,就算外面有個說不清楚的私生子,畢竟都是親生骨rou,怎么對這個小女兒格外心狠?他們父女之間有什么解不開的矛盾?” 許文有說話時故意堆起笑容,五官都擠成一團:“黃燕跟我提起過這事,就是沒怎么說清楚,我也只約莫知道一些。他倆翻臉的根子就在我老岳丈外面的那個女人身上。黃燕跟我老岳丈吵過幾次,讓他把那女人踹了,我老岳丈不聽,還動手打了黃燕。我老岳丈第二次蹲笆籬子前犯的事不小,不過花了不少錢打點,公檢法的頭頭腦腦都疏通了,本來也就沒事了,結果被黃燕給捅到省政法委去,又正趕上政法委新書記上任,說是要從嚴從快處理,最后象征性地判了幾年。這下我岳丈和黃燕就徹底翻了臉,把她趕出家門,說只要他活著,就不許黃燕回家。差不多就這么回事,再多我也不知道了?!痹S文有雖然其貌不揚,口齒倒伶俐,說起黃四海時“岳丈岳丈”地叫得蠻親,像是頗以這個岳丈為榮。 沈恕沒再追問黃四海父女之間的矛盾,說:“你在邊城犯過事,因為偷狗被拘留過?”邊城在楚原市東南,一個縣級市。 許文有竟有些不好意思,臉色緋紅,尷尬地賠笑:“都怪我鬼迷心竅,被人騙下海,做錯了事,政府已經狠狠地批評教育過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