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程智看著姜若嵐自稱“奴婢”,又向崔晴卑躬屈膝,只覺得心如刀絞,恨不得以身代之。想當年姜若嵐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長大,翰林家的千金也是出自書香門第,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跌落塵埃,滄落至此。 崔晴見到崔晉,心中百感交集。以前見到長兄,只覺得他可憐,現在卻有了同病相憐之意,只覺得兩個人都是身不由已,命運被別人左右,一聲“皇兄”便不似往日般敷衍。 “皇妹怎在此處?” 崔晴便道:“在宮里悶的慌,出來散散心,不過出來夠久了,這就要回去了?!?/br> 謝羽送了三公主車駕離開,回來便向崔晉問起:“三公主眉頭緊蹙,可是在宮里遇上了為難之事?” 崔晉在謝羽院里聽到了崔晴的只言片語,聽得她嚇唬程智,只覺好笑。她的親事哪里就輪到自己說話了,梅妃早有安排。 “大約是梅妃替她安排了一門親事,她心中可能不太滿意,故而……”程智撞了上來,自然沒好果子吃。 謝羽好奇:“不知道梅妃娘娘為三公主選定的是哪家的公子?” “聽說……是工部朱尚書家的次子?!?/br> 謝羽十分茫然。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員,她所知有限,更何況是家中公子。 程智卻是恍然大悟:“福深公子人品寬厚,實乃君子?!狈吹故侨餍愿耱溈v。 朱福深人雖然胖,但是在京城年輕一輩里,卻很是出名。他極受父母寵愛,自從他出生之后,朱成元那年邁過了極大的一個坎兒,自此官途順暢,一路高升。他幾個月之時,朱老夫人帶著朱夫人以及小小的朱福深去廟里進香,被寺中主持贊他福緣深厚,回來之后朱成元便為他起名福深。 朱老夫人愛孫心切,每有官員家眷聚會,言必提及朱福深,久而久之,朱福深之名便漸次傳開。 大家同在長安城生活,各家官員之間總有避免不了的應酬,酷愛讀書的年輕子弟們聚在一處詩酒唱和,朱福深人雖胖,但學問功底很是扎實,做詩飲酒都應對自如,人緣亦佳,大家便呼他福深公子,他亦不惱。 ***************** 朱福深之名,崔晴在后宮并無所聞。崔煦住在宮里,往日也見的極少,還時常往西南舅父家中去,偶爾一見,驚覺朱福深比以前更要胖上不少。 對于男子來說,大約這也算不得什么。但對于崔晴這般妙齡女郎,卻是極為不可容忍之事。她進宮之后便直往御書房前去求見魏帝。 御書房門口值守的太監攔著不讓她進去:“三公主,魯大人與苗千戶正在里面與陛下議事,請公主稍候?!?/br> 崔晴在魏帝這些公主里面也算得受寵,大太監攔住了她,卻吩咐小太監將她請去側殿吃茶。 御書房里,魯承志向魏帝稟報科考舞弊案的審案結果:“……孫鼎如家中妻妾收受賄賂,利用替他送東西之際,傳送考題,替貢院學子夾帶寫好的文章,已查明屬實。其余官員有知情不報者數人,亦有全然不知情者數人?!?/br> 苗勝卻反駁道:“陛下,臣不同意魯大人的說法。同在貢院,怎么可能不知道主考收受賄賂?臣建議對這些人加審問,只要在酷刑之下,不信他們不招!” 兩人辦案風格迥然不同,在此次審案之中不知道吵了多少次。魯承志極重證據,但苗勝的辦案手法卻是先將人抓回來,嚴刑拷打再行定罪。 魯承志不想冤枉任何一個官員,但是苗勝卻恨不得將此次科考全部官員拉下水,到時候便是一樁驚天大案,相信魏帝會對他更為看重。 “陛下,苗千戶這完全是胡鬧!審案子怎么能屈打成招?如果苗千戶一直是這樣辦案的,那微臣就要懷疑他辦的那些案子里,到底冤枉了多少官員!” 魯承志稟性耿直,早就看不慣苗勝,他這話一出口,苗勝整張臉都快要扭曲了:“陛下,魯大人血口噴人,他這是污蔑微臣辦的案子都是冤假錯案?”若不是在御前,他恐怕都要生撕了魯承志。 他二人從御書房出來的時候,苗勝面有得色,魯承志倒是神色萎靡,說不出的消沉。 崔晴探頭瞧見這兩人神色,暗中猜測科難道此次科考案魏帝聽取了苗勝的意見?這件案子攪的整個長安城天翻地覆,恐怕很快就要塵埃落定。 殿門口值守的太監進去向魏帝稟報,不多時便前來帶崔晴進去。 崔晴進得御書房,先向魏帝請過安之后,抬頭瞧見魏帝眉頭緊皺,柔聲道:“父皇可是累了?不如用些點心?” 魏帝也確實被魯承志與苗勝吵的頭疼,好容易這兩人退下了,見到寵愛的女兒,總算放松了下來,吩咐下去,自有人備辦了點心傳了上來。 “你今日前來 ,可是有事?” 魏帝一日要見無數的人,見到崔晴對著點心滿腹心事難以下咽的模樣,還取笑她:“晴兒可是有了心上人?這般為難的模樣,父皇也沒準備將你留在宮里做老姑娘啊?!?/br> 崔晴借機開口:“父皇,若是女兒真有了意中人,該怎么辦?” 魏帝對皇子妃的出身門第向來比較注重,還要考慮到朝中派系問題,確實是需要慎重對待的。但是對于公主們,他的態度便要松緩許多。似乎相對于兒子們的嚴厲以及提防來說,女兒卻是可以放心捧在掌心寵愛的。 “來跟父皇說說,若是真的合適,父皇便下旨為我兒賜婚?!?/br> 崔晴難得露出幾分羞澀,垂頭靜默一時,才輕聲道:“其實……父皇也認識他的,他姓程?!?/br> “程姓?”魏帝想上一回,忽的露出了幾分笑意:“小丫頭倒會挑,莫非你是瞧中了程彰的兒子?” 崔晴的眼睛瞬間就睜的極大,倒好似受到驚嚇一般,眼睛瞪的圓圓,忽爾捂臉,倒好似羞極,語聲低徊婉轉:“父皇英明!” 魏帝朗聲大笑:“無法無天的丫頭,沒想到你也有害羞的時候?!?/br> 崔晴過去拉著魏帝的胳膊撒嬌:“父皇,您別笑話兒臣……” “好好好!父皇不笑話你就是了。不過你是怎么瞧上程家子的?程彰兩個兒子未婚,連女兒也馬上到了成婚的年紀,也是夠頭疼的。待父皇召他入宮,問問他的意思。他若是不反對,那朕就為你們下旨賜婚?!?/br> “多謝父皇!”崔晴咬唇,面上浮現一絲憂愁,倒讓魏帝瞧不明白:“既然你瞧中了程家子,父皇為你作主,怎的朕瞧著你不甚高興的樣子?” 崔晴心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一方面為自己的小算盤得逞而長出了一口氣,一方面又為自己在擇婿之事上與梅妃南轅北轍的決定,有可能面臨母女反目的后果而惴惴不安。 她極想將此事瞞下來,但是想到魏帝眼光犀利,若是他知道自己也被女兒算計了,恐怕會惱怒。 崔晴眼中浮現出一層水霧,一顆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滴落了下來,她跪在魏帝膝邊,珠淚滔滔。 魏帝倒被她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 崔晴抱著他的膝頭哭的好不傷心,這一霎那她覺得自己似乎只能依靠眼前的父親,這些日子一個人暗夜里傷心,獨自為即將到來的婚姻而惆悵恐懼。 “父皇,兒臣好害怕!” “你怕什么?朕在這里,你有什么可怕的?” 崔晴哭的更加傷心了:“有件事情兒臣瞞了父皇,梅母妃想要兒臣嫁給朱尚書家的公子,但是朱公子……又胖又丑,兒臣實在……實在瞧不上?!?/br> 魏帝一愣,鷹隼般的眸子里霎時滿布陰翳。他寵愛梅妃是沒錯,但是崔晴卻是他的骨血,天家血脈竟然要被宮妃擺布,實在讓人氣惱。 六部尚書,唯工部尚書姓朱。而不巧福深公子魏帝也有所耳聞。 崔晴對于嫁給朱福深極為抗拒,給出的理由是嫌他胖丑,完全是小女孩子的想法。尤其是她挑中的程智,容貌極佳,想來與那位福深公子的差距恐怕不小。 但是魏帝卻是知一斑而窺全貌,幾乎能從崔晴的只言片語之中推斷出梅妃的打算。 “別怕,此事有父皇為你作主,你且乖乖回去?!?/br> 數日以前,崔晴心上重重壓著的石頭就被魏帝輕而易舉的掀了開來,她頓時破涕為笑:“兒臣就知道父皇最疼兒臣了!”她頗為期待的注視著魏帝:“那梅母妃那兒……” 魏帝被女兒以全然信賴的眼神瞧著,只覺得三女兒份外的可憐:“你去偏殿洗把臉,吃幾塊點心再回去,就當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過。此事自有父皇為你作主,你不必擔心!” 崔晴的笑容瞬間就燦爛了起來:“兒臣多謝父皇!” ************************************ 科考舞弊案很快便有了結論,涉案官員除了主考孫鼎如全家被抄斬,副主考同考等官員被斬首,家人流放千里之外,就連貢院當日當差的雜役等人都未能幸免。舞弊的舉子同罪斬首,家人處罰輕重不同。 閆國熹很是難堪,他當初費盡心力在朝堂之上爭取來的主考副主考等許多官員,皆是太子一系重要的官,沒想到卻在科考之時被一窩端了。 他也再三再四向苗勝遞話,奈何平日兩人還算有些交情,但是此次苗勝就跟茅坑里的石頭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肯通融。就連他向來厭惡的魯承志他都找過了,對方都比苗勝態度要和緩許多。 閆國熹當時找魯承志的時候,再三提示:“此次涉案人員太廣,又引的陛下震怒,若是能夠只處罰領頭之人,起到震懾作用即可。要是因此而血流成河,就有傷天和了?!?/br> 魯承志當時似乎比他還要發愁:“下官倒是也做此想,只是……最終的決斷權還是在陛下手里?!?/br> 最終的結果大出眾人意外,此次魏帝處理科考舞弊案的手段極為嚴酷,又有個苗勝從旁協助,魯承志雖然辛苦審案,但最后苗勝幾乎大勝,此次涉案官員就有沒留個全尸的。 刑場之上的磚石都被血泡透了,洗了好幾遍都沒能清醒干凈上面褐色的血跡。 四月初,被砍殺了一輪官員以及學子之后,殿試終于舉行了。 魏帝見到了程智與朱福深,不禁啞然失笑。 ——不怪得崔晴要哭的氣噎斷腸了。 梅妃倒是提過兩次為崔晴挑好了駙馬人選,都被魏帝給擋了回去:“此事朕自有主張?!?/br> 私底下,梅妃便問起崔晴近況,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她身邊的大宮女雁玲很是遲疑:“回稟娘娘,聽三公主的奶嬤嬤說,自從她開解過三公主之后,三公主的心情好多了。想來是她漸漸接受了這樁婚事?!?/br> 崔晴的奶嬤嬤當初就是梅妃挑出來的,這些年身負著照顧以及監視崔晴的重任,從來不敢懈怠。自接了梅妃交下來的差使,見天的在崔晴耳邊念叨,諸如男子體型健碩,必是個性子寬厚好相處的;再諸如既然娘娘替公主選了駙馬,那必然是挑了個極好的,人品家世都無可指摘……等等。 崔晴從御書房回來之后,起先聽到奶嬤嬤念叨還表現的十分反感,一提便豎起了眉毛,一副要發作的樣子。但她的奶嬤嬤任氏跟她這個姓氏還真有幾分搭,崔晴越反感她便越感受到了其中的挑戰意謂。 想三公主長這么大,歷來將她的規勸都聽在耳中,對梅妃的話也向來十分重視,偏偏在親事上頭非要跟梅妃對著干,對她挑的駙馬人選十分不滿。 魏帝為公主挑駙馬,除了詢問對方父親,還會親自問問公主的意思。若是盲婚啞嫁,那梅妃倒可以完全不必顧忌三公主的想法。但是她既想要崔晴與崔煦更為緊密的抱成一團,還想著最好是讓她心甘情愿最好。 哪怕不甘不愿,也得將表面功夫做足了,做出一副對這門婚事很期待的模樣出來。 任嬤嬤深深領會梅妃的意思,因此每日不辭勞苦的勸說崔晴,功夫不怕有心人,也不知道三公主是被她念叨煩了,還是被她堅持不懈游說的精神說感動,半個月之后,總算有所松動,不會在她提起朱福深的時候面露厭煩之意。 任嬤嬤大喜,遂再接再厲,便成就了雁玲向梅妃稟報的那段話。 梅妃還被蒙在鼓里,召了任嬤嬤過去說話,重賞了她:“……你好好當差,等三公主嫁了之后,身邊總要有個得力的人跟著。你從小看著三公主長大,等你將來跟著三公主出宮去,本宮也放心些?!?/br> 任嬤嬤大喜,連連向梅妃叩頭:“老奴謹遵娘娘囑咐,一定將三公主照顧好?!?/br> 等到殿試之后,魏帝親點了程智探花,狀元是俞永明,出自酈山書院,榜眼卻是朱福深。報喜的前往程府,就連程卓亦喜道:“真沒想到三弟讀書極有天份,竟然得了探花。等擺完了酒,兒子就好啟程回幽州去了?!?/br> 魏帝留了程卓在長安小居,但他久離幽州也不好,已經允準他過段日子回幽州了。 宮里的梅妃得著消息,忙吩咐雁玲:“派人去跟三公主悄悄說一聲,等瓊林宴之后,本宮就好向陛下討道賜婚的旨意了?!?/br> “這等喜事,娘娘不如派奴婢親自前往,奴婢也好向三公主討賞?!?/br> 梅妃笑罵道:“還不快去?!” 雁玲到得崔晴房里,向她行禮之后笑道:“奴婢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公主?!币娝P躇,崔晴吩咐殿內侍候的宮女退下,雁玲才道:“朱家公子高中榜眼了,娘娘囑咐奴婢過來告訴公主一聲。奴婢覺得這是喜事,特意前來向公主報喜?!?/br> 崔晴心里冷笑:梅妃擺明了要拿她籠絡朱家,竟然連沉香殿的宮人都拿她當笑話看。 她與朱福深沒名沒份,朱福深高中了向她報喜,這不是侮辱她嗎? “朱家公子高中,卻來向本公主報喜,你在宮里當差當老了,竟然連這點規矩都不懂?” 雁玲面色乍變,心中暗道:任嬤嬤可不是這么說的,她可是說過,每向三公主提起朱福深,她都帶了些少女的羞澀之意,沉默不語。 難道這沉默不語,還有別的意思在里頭? 崔晴見她神色,便假作少女矜持的惱意:“我與朱公子……陛下都未下旨意,你這般跑來報喜,知道的都說娘娘疼我,可不知道的難道不會覺得本公主輕狂?” 這沉香殿中,現在就住著梅妃一個,且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但是宮里人多眼雜,難保沒有別人安排的眼線。崔晴的話讓雁玲驚出了一身冷汗,當下勉強笑道:“還是公主慮事周全,奴婢這就回去向娘娘稟報。娘娘說瓊林宴后,必向陛下請旨?!?/br> 崔晴當下心中一沉,還假作無意道:“榜眼是朱公子,那狀元探花呢?” 雁玲正愁無事可轉移她的注意力,當下便道:“狀元聽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士子,但探花郎恐怕公主也認識,便是教公主學箭術的謝姑娘家中兄長,程三公子?!?/br> 崔晴一時忐忑,只盼著魏帝并沒忘了她求過之事,又怕他日理萬機,萬一忘了可如何時好,一連數日都惶惶不安。 殊不知,瓊林宴開,魏帝向程彰提起,欲與他結為兒女親家。 程彰最怕聽到此語,忙要再次推拒:“陛下也知道,阿羽的親事微臣做不了主……”話音未落便被魏帝打斷:“朕是瞧中了探花郎年少有為,與朕膝下三公主可堪匹配,程卿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