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謝弦無語半晌,總覺得此事透著些說不出的怪異。想當年程大將軍何曾是會欣賞這些東西的人?兩人從相識到成親十幾年,他送謝弦的多是兵器馬匹,連根釵子都不記得買。怎么到女兒這里,忽然之間就開竅了? 大約是她的眼神太過赤*裸*裸,程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這不是家里三個小子,從來沒養過小閨女嘛?!别B閨女對他來說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有待體驗??上н@個小閨女不肯跟他回程府,父女倆相處的時間根本沒有。 今日一大早,程彰就跑來謝府等程旭,謝弦不想在前廳陪著程彰喝茶,就推了謝羽去,謝羽從側門溜出來,估摸著程彰一時半會不會回去,便在大街上獨自消磨了大半日功夫,連早中飯都解決了,正在考慮是回府去吃晚飯,還是在街上湊和一頓,就瞧見有兩小子拉著孫老先生。 她先還當自己眼花了,等瞧清楚之后恨不得上前去揍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還搶老人家! 周王府的小廝記得謝羽,謝羽卻未必識得全周王府的人,當初能湊到她跟前的也是有數的,狐疑的瞧了兩人一眼:“這是打諒本姑娘不認識周王府的人,跑來冒充的吧?以為叫出我的名字就能相信你們了?” 孫銘正嫌這倆小廝聒噪,恨不得他們滾蛋,見到謝羽,頓時笑了:“小丫頭怎么一個人?” “孫爺爺不是也一個人嗎?” 謝羽瞪了這倆小廝一眼:“從哪來的滾去哪里,別逼本姑娘動手,打傷了筋骨白疼幾個月?!鞭D頭挽著孫銘的胳膊道:“孫爺爺,跟我去玩吧?你幾時下山的?小熊呢……”連珠炮一般問了好幾個問題。 周王府的小廝可不敢將人跟丟,兩人湊在一處商議一番,一個回府去報信,人被謝羽劫走了,一個遠遠跟著,就怕跟丟了。 謝羽帶著孫銘去百味居吃了晚飯,雇了馬車回家。一老一少聊的十分投機,孫銘還道:“……那熊養好了傷,原本是準備送它回山里去的,結果前腳送走,它后腳就自己跟著回來了,送了好幾回都沒用,看來是要扎根在寺里了?!?/br> 謝羽聽的咯咯直樂:“等下次有空我就去寺里瞧它去?!庇制娴溃骸皩O爺爺是同周王一起來長安的嗎?” 孫銘捶著自己的腿道:“周王請老夫來長安過年,可是他府里的管事太客氣,房間收拾的好比女子的閨房,老夫坐著不舒服,索性出來逛逛?!?/br> 謝羽頓時笑的前仰后合:“是吳意吧?他可是個大大的馬屁精,定然是周王對爺爺特別客氣,他就可勁兒巴結爺爺。算了,反正你在周王府住著也不自在,就去我家住些日子。況且我娘要是知道孫爺爺來我家過年,肯定很高興的?!?/br> 到得謝府門前,正趕上程彰吃完了晚飯,眼瞧著天都黑了,兒子女兒都不在,唯有改日再來,臨別之時還道:“過些日子老大一家子就要回來了?!?/br> 謝弦送客出來,二人正在大門口說話,謝羽雇的馬車便到了,她當先跳了下來,又扶了孫銘下車,笑道:“娘你瞧瞧我帶了誰來?” “大晚上的,這丫頭是從哪里接了先生過來?” 謝弦都沒想到孫銘會到謝府來,她忙上前來打招呼,母女倆扶了孫銘進去,程彰一個人站在謝府門口,倍感凄涼。門房上的小廝牽了他的馬兒過來,他翻身上馬,只覺得滿街都是熱鬧的人群,越到年關年味愈濃,踏進程府大門,卻覺得府里氣氛很是沉悶,倒好似與外面的世界過著兩種不同的日子。 外面都在準備過年,程府的下人卻好像不準備過年一般。 往年這些事情都是孫云在cao持,早早的備上年貨,還給下人們發月錢發新衣。今年她走了,謝弦又不肯住回來,府里沒個cao持的人,指望著程大將軍去管后院的瑣事,純粹是強人所難。 眼看著家里亂的不成樣子,程彰索性將管理家宅之事強硬攤派到了已經放假歸家的程智身上。 程智完全不敢相信親爹會拿他當管家使喚:“爹,這事兒我干不了。哪有讓男人管這個的?” 程彰:“你不干,難道讓你老子干?” 程智艱難的拒絕:“我還要讀書呢,哪有空管這些?要不……讓二哥來管?” 程彰氣的胡子都翹了起來:“我倒是想??!可你二哥肯管嗎?要不你去你娘那里叫你二哥回來管家事?” 程智在“叫二哥回來管家”跟“自己上手去做管事”這兩個選項面前躊躇了許久,終于屈服于程彰的強權之下,接手了家中的事情。 ****************** 謝弦過日子儉樸,為孫銘準備的院落也只以寬敞舒適為主。孫老先生只住了一個晚上,就決定不去周王府了。 次日一大早,周王便親自上門拜訪。 “昨日回府已經很晚了,聽吳意說先生被阿羽截走了,學生今兒就是來接先生回去的。勞煩將軍了?!?/br> 謝弦昨晚已經聽說了周王在寺里以及酈山書院的表現,又慶幸他跟著孫老先生讀書,至少沒機會見阿羽了。 “周王客氣了,先生難得來一趟長安,我與先生也許久未有機會深聊,索性就讓先生在府里住下來,等過完年了再說吧。況且過年周王恐怕要進宮去領宴,獨留先生冷清一人在府里,恐怕不太好?!?/br> 周王倒也不堅持,只道:“那我得空就來探望先生?!?/br> 謝弦是拿周王這話當客氣之語的,沒想到自那之后,周王便成了謝府的???。通常是天亮之后,他便帶著本書來,還帶了王府或者宮中御賜的點心:“以前阿羽很喜歡吃這些東西,正好先生也嘗嘗,索性就帶了些。今兒還有些難解之處想要請教先生?!?/br> 謝羽跟崔晉似乎從不知道客氣為何物,歡呼一聲就吩咐下人去收拾碟子擺點心,還張羅著要煮茶:“正好吃完了點心再讀書?!?/br> 當著孫老先生的面,謝弦還不能表現的不高興,只能等晚間周王走了之后,她委婉的勸女兒:“周王是來跟孫先生請教學問的,你留在那里做什么?” 謝羽振振有詞:“吃點心啊。宮里的點心做的考究,娘不是也吃了好幾塊嗎?” 謝弦:“……”周王客氣了好幾回,當著孫先生的面兒,難道她還能不賞光么?何況謝羽吃到什么好吃的,便問也不問就往她嘴里塞:“娘,這個好吃?!彼膊荒茏屌畠合虏涣伺_啊。 謝弦覺得憋屈極了,每日看周王的眼神都帶了審視之意,倒好似他是個前來她家竊取寶物的毛賊一般。 反觀周王,倒是表現的極為坦蕩,每次還真就帶著書來請教問題,擺明了他是一心向學的,只是順便……投喂謝羽點心。 周王跑了沒兩趟,便跟前來接兒子回家的程彰碰上了。 謝弦看著家里冒出來的這兩名不受歡迎的客人,直恨不得拋棄自己一貫的教養開口趕人。 眼瞧著到了臘月二十三,程智管家管的恨不得來謝府向程旭端茶認錯,好糊弄的程旭接班,若非顧慮著最后一點尊嚴,他都要去謝府請人了,程卓帶著殷氏以及兒子回京述職了。 殷氏性格溫婉,兒子年紀尚小,虎頭虎腦煞是可愛,前腳仆人報到了程智面前:“大爺跟大奶奶帶著大哥兒進府了?!焙竽_程智將帳本一扔,就往前廳跑。 程卓才帶了妻兒向程彰磕完了頭,程智便沖了進來,一把抱住了程卓,幾乎要熱淚盈眶了:“大哥,你們總算回來了!真是想死你了!” 程卓而立之年,面部五官糅合了謝弦與程彰的優點,既有男人的英武,亦有儒雅之氣,身材高大,胖瘦適中,留了短髭,起先還當抱著他的是程旭,頓時笑罵道:“又胡鬧是吧?做什么壞事了?”待看到是程智,倒是一愣。 程智鮮少有這么感情外露的時刻,反倒是程旭胡鬧的時候多,他沒想到數年不見,小弟弟竟然對他思念如此之深,頓時頗有幾分感慨,拍拍他的肩:“阿智長大了!”竟然也會熱絡的哄人了。 結果殷氏才回房,還未梳洗,家中管事的婆子便抱著厚厚的賬薄過來了,院子里也站滿了回話的管事。 “這是怎么回事?” 殷氏的眉毛都擰到了一處,他們夫婦不過是來住些日子,等開年程卓述完職便要回幽州了。以前她每次回來,孫云都怕她沾府里的賬薄似的,從不在她面前提府中之事。 沒想到這次竟然轉性了? 她招手叫了個婆子問:“可是云姨病了?怎的府里的事情就好似立等著我回來決斷似的?!?/br> 那婆子也是一臉愁苦,別瞧程智讀書行,但管帳卻實在不行,他自己又不肯潛心去學,總不將家中這些瑣事看在眼里,因此管家管的亂西八糟的,若非程府眾仆很多地方都遵循著舊例,恐怕早就亂套了。 就算這樣,已近年關,府里各樣事體都不曾置辦起來,到時候家中若是宴飲,程彰請了同僚來可如何是好? 殷氏來的正好,她管家名正言順,婆子立刻便將謝羽誤打誤撞來到了程府,程彰錯認了兒子,謝弦追著女兒來了之后,孫云在石甕寺發了瘋,差點將謝羽掐死,程彰動了真怒,要將她送回幽州,她自己跑了之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幽州路途遙遠,程彰也未曾向兒子講起此事。婆子在后院里向殷氏講這一段的時候,程彰也在書房給兒子講家中近來發生的事情。 程卓聽的一愣一愣的,最后才哭笑不得道:“原來阿智這是被家事給煩的,正好我回來有人接管了,他才這般高興的啊?!碧澋盟€被弟弟這親熱的舉動給感動了。 三個兒子里面,程彰最放心大兒子,大兒子也最為能干,此刻他也顧不得在兒子面前丟臉了,愁眉苦臉道:“如今你娘帶著你meimei在謝府里住,程旭這個兔崽子也借故不肯回家,已經在謝府住了一陣子了?!?/br> 事隔十六年,程卓再聽到謝弦的消息,也許是他這些年獨當一面,竟然不似自己預想般的激動,只是在聽到謝弦當年還生了個meimei,這才道:“meimei……她長什么樣?” 提起謝羽,程彰眼角的愁苦總算是消解了許多:“你meimei聰明伶俐,長的跟你娘很像,箭法極好,倒是得了你娘的親傳?!敝皇沁@個刁鉆的丫頭至今對他都不甚熱絡,對孫銘還爺爺長爺爺短,比對他親熱多了。 程卓神思恍惚的回房,才進院子就看到院子里絡繹不絕的管事媳婦婆子丫環,怎一個熱鬧了得。好容易等到晚上殷氏忙完了,上床之后,他才道:“爹今兒說,娘到長安了?!?/br> “嗯?!?/br> “娘還生了個meimei?!?/br> 殷氏道:“那咱們幾時去謝府拜見娘?” 程卓:“你竟然一點也不奇怪?” 殷氏捏著自己酸痛的脖子道:“就算我有一肚子的想法,進門就忙到現在,這會兒也沒了。這些年云姨cao持著府里的大小事務,她離開之后,這府里真是亂了套了。倒是娘跟meimei,你預備怎么辦?” 程卓從小就看著程母刁難謝弦長大,很長時間里他都對程母有怨恨,總覺得若非程母對謝弦的刁難,謝弦何至于心灰意冷到要執意和離。今日又聽說她當初離開之時懷有身孕,更是替謝弦難過。 謝弦當年離開之時,程卓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做母親的拉著兒子的手一直道歉:“卓兒,都是娘對不住你們三個,不能留在程家繼續照顧你們了。你是老大,往后更要照顧好弟弟們……” 那時候,謝弦有孕在身,情緒又不穩,在戰事上與程彰產生了極大的分歧,吵的天翻地覆,程卓到底也不知道,謝弦當初執意要和離,是因為家庭生活令她灰心了,還是因為在戰事上與程彰的分歧太過嚴重。 當年突厥人舉二十萬騎兵壓境,幽州之戰如火如荼,而西南的蜀國也對大魏進行先是進行小規模的挑釁,進而在邊境集結重兵,準備借此機會擴張版圖。有消息稱楚國亦是蠢蠢欲動。 正在此時,魏帝傳書征求程彰的意見,朝中有人欲以皇長子為質,換得楚國的暫時和解。而程彰與謝弦意見相左。 程彰主張送皇長子為質,換得楚地的和平,至少能夠少一方重兵壓境。而謝弦卻認為國家的命運不應該由一個十歲的孩童去背負,而應該由他們這些戍邊的軍人來守衛。 用十歲的皇子換取邊境暫時的和平,就跟送公主去和親一樣的可笑,都是用婦孺緩解暫時的危機,只是一種骯臟的政治手段,令人不齒。 程卓還記得父母在營地里為了此事而大吵,謝弦怒而離開,他騎馬跟在謝弦身后,看她縱馬如飛,他心時模模糊糊的想,他大約有點理解母親的想法。 父親指責母親在國家大事上感情用事,就因為跟皇后感情深厚,就不肯送皇長子為質,這完全是婦人之仁。 而向來好強的母親卻不能忍受他這種指責,而是對用婦孺去換取國家的暫時和平這一手段不能茍同。 十四歲的少年,心中對錯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只是在父母的暴吵爭執之下,感到茫然無措。 彼時蔣皇后也曾密信一封給謝弦,大約是想要求得她的支持,不要送子赴楚。 后來謝弦到底也沒能達成蔣皇后的愿望,而因為程彰掌著幽州軍,她除了聽從主帥的調遣,就算是丈夫下的軍令也不得不從而十分的痛苦。 皇長子離開長安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謝弦領命出征,程彰帶著幽州軍浴血奮戰,一鼓作氣擊潰了突厥人,將整個戰線推進,遠離了幽州防線,幾乎要深入草原腹地了。 那是幾十年來,大魏與突厥戰事上最大的勝利,且還俘虜了十多萬突厥人,只是幽州軍亦傷亡慘重。 程彰當時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準備整軍深入草原腹地,對突厥人斬草除根。且下令坑殺十萬俘虜,而謝弦卻主張將十萬俘虜押送回大魏,送往各礦勞作,不宜再深入追擊。 “窮寇莫追,如果貿然深入草原腹地,以幽州軍力,勢必造成城池空虛,萬一突厥人殺個回馬槍呢?” 當時幽州軍亦在那場戰事里損傷慘重,兵力有限。 程彰當時根本聽不進去謝弦的話,只是對她的建議嗤之以鼻:“突厥人歷來以騎兵為傲,此次十多萬人被俘,對他們也是重擊,且待我領軍追擊,端了突厥人的老巢,滅了他們的王庭,令突厥人俯首稱臣,也算是一樁不世奇功?!?/br> 謝弦當時都快要吼起來了,拍著桌子大罵:“程彰,你是不是被軍功沖昏了腦子?你出門去看看幽州軍,看看營中那些傷兵。我當初嫁你,是因為敬你多年戍邊,有程家人在,就能保幽州一方平安,而不是看著你帶著幽州軍去草原深處送死!我不想看到你成為一個瘋狂的儈子手,只懂得殺伐征戰,軍功卓著,完全看不到那些斷胳膊斷腿的傷兵!” 程彰對謝弦的話完全不能理解:“我程家人帶出來的兵,就要有上戰場受傷送命的覺悟!我這個一軍主帥都沖在最前面,他們又有何理由不往前沖呢?你謝家也是領兵多年,難道在你的眼里,領兵打仗的都是儈子手?” 謝弦眼中充血,似母獅子要咬人一般,幾乎要沖上去撕咬程彰,好阻止他的計劃,十四歲的程卓縮在帥帳的陰影里,由衷覺得,他娘……大約是這世上最勇敢的女人了! “程彰,以殺止殺勢不能免,但是為殺而殺,為了軍功而殺,就不應該。你以為突厥人會留在一個地方等著你去連窩端?你帶著幽州軍長途奔襲,就一定能建成不世奇功?醒醒吧!” 他們大吵完的次日,程彰就下令坑殺十萬突厥人。 他一夜未睡,胡子拉茬,眼窩深陷,眼底還有殘留的血絲與青影,站在幽州城外,督促幽州軍挖了好幾個大坑,將突厥人一古腦兒都填了進去,上面再填土跑馬,直到幽州城外那一大片土地都平坦如初。 謝弦站在城樓之上,遠遠看著這瘋狂的一幕發生,她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整個人站在城樓之上,似乎迎風欲飛。 程卓站在她身后,只覺得膽戰心驚,他覺得母親的臉色不好,似乎下一刻便要暈倒。 十萬俘虜花了一天時間坑殺,從清晨太陽還未起來到傍晚太陽快落山,謝弦就站在城樓之上,注視著那些俘虜慘叫求饒,被步兵活活掩埋,然后無數的騎兵在上面繞著圈跑。 程彰做完了這一切,在眾將士的擁戴之下回城,到得城門口的時候,仰頭得意的朝著謝弦一笑,表明在幽州軍中,也只有他能做主。 謝弦仿佛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她整個人都神魂不定,轉過身來在城樓之上吐的天昏地暗,程卓去扶她的時候,她掐著少年的胳膊,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 那一刻,程卓覺得,謝弦可憐極了。 他小時候聽謝弦的故事,只覺得娘親就是傳奇人物,但是在程家后宅里,她始終不受程母待見,程母總有許多挑剔的地方。 他十來歲上就在軍營里玩耍,看著母親神采飛揚在營中練兵,帶著將士們出征回來,身上滿是血腥之味,但是她眼神堅定明亮,仿佛在程家后宅里所有的郁氣都是另外一個人的,與她無關。 現在,他默默的站在母親身邊,雖然不能理解父母的爭執到底誰對誰錯,以他有限的人生經驗,還不能斷定這一切,但是他卻覺得母親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