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他去見謝弦的時候,讓蔣祝候在門口,自己走了進去,向著謝弦彎腰行禮:“阿晉見過姨母!” 眼前的中年婦人,天然妙目,正大仙容,雖與謝羽眉眼有幾分相似,但那種歷經歲月磨礪的沉穩從容,不動聲色,早已浸融到了眼梢眼角,舉手投足。 “周王不必客氣,老婦當不起這稱呼?!彼炔辉酒饋碛?,目光之中也并無一絲親近之意:“周王殿下請坐?!?/br> 崔晉心中一涼,到底還是擠出一抹傷感的笑意:“當初母后再三囑咐,她與謝大將軍情同姐妹,讓我有朝一日見到大將軍,務必以姨母相待。這么看來,倒是我莽撞了?!?/br> 謝弦目光凝注在崔晉面上,神色間似乎帶著追憶,不過是片刻的失神,便又恢復如初:“你若不姓崔,我倒真當得起這聲姨母?!彼苯亓水數溃骸敖袢照埩酥芡踹^來,一則是感謝周王對小女的照顧,讓她不致流落長安街頭,衣食無繼。二則是請求周王,與小女保持距離。我家丫頭是個不懂事的,不知規矩不懂進退,又是個無拘無束的性子,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周王多多海涵。老婦在此向周王賠禮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晚輩如何敢當?”崔晉黯然道:“將軍與我母后情同手足,見到將軍便讓我想起了早逝的母后,心中倍感傷懷。若是母后還活著,恐怕將軍也不會對我如此生份了?!?/br> 謝弦正色道:“周王此言差矣。我與你母后固然有舊情,可就算是你母后在世,也終究是兩股道上的車,只會漸行漸遠。你母后自會為你費心籌謀。但似我這般早就遠離朝局之人,是斷然不會踏入紛爭朝局的。相信你從楚國回來,也并不為著在大魏做個富貴閑王的?!?/br> 能被謝弦一眼看穿,崔晉一點都不感到奇怪。 謝弦的目光有一種奇怪的平和寬容,甚至算得上慈祥。那是歷經無數人生巨浪之后的平靜,跟不經世事的天真純澈截然不同,卻有著海納百川的力量。 他在謝弦的目光注視之下,居然一絲一毫都不想再隱瞞,回到大魏之后首次向人袒露自己的野心:“當年我離開大魏,只是個毫無左右自己命運的稚童,這些年在楚國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發誓,我一定要回到大魏,將所有曾經左右過我命運的人都踩在腳下!”他自嘲一笑:“可是等我回來之后才知道,當初還是太天真。我不過是個病弱的皇長子,既無文臣擁戴,也無武將的扶持,母后的娘家也指望不上,甚至就連父皇的寵愛,也還是要靠我裝可憐來博取,是不是很慘?”他似乎說不下去了,垂頭捂住了臉,聲音從指頭縫里模模糊糊傳了來:“我太沒用了!母后若在天有靈,一定對我失望之極……” 謝弦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番話,目光到底柔軟了兩分,良久似乎在衡量,到底語氣又冷淡疏離了:“周王也知道我如今手中并無一兵一卒,就算是想幫你也幫不了。你如今已經從楚國回來了,且陛下對你似乎也頗為器重,你若想讓陛下更為看重,就盡快養好身子,做些能讓他對你刮目相看的事情出來,凡事未嘗沒有機會?!?/br> 崔晉大概沒想到自己都這般坦誠了,謝弦到底還是心硬如鐵,半點不肯吐口,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我倒也想做出些事情讓父皇看重,可是……” 謝弦毫不動容:“一個人如果一味哀憐自苦,只會讓人敬而遠之。真正的強者,必是嘗遍百苦,唯心自知,能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之中逆流而上的人。博取同情那是閨中女子常用的招數,非常時期或可一用,但使的次數多了,只會讓人誤以為你原本就是弱者,不能擔起重任。王爺還請回吧!” 崔晉所有的話都被謝弦給堵了回去,他知道多說無益,只得強撐著笑容向謝弦告辭,轉身離開之時,謝弦忽道:“聽聞孫先生在寺中靜修,他雖遠離朝局,但深謀遠慮,周王若無事,就多在寺中向孫先生討教一二吧?!?/br> “多謝將軍!” 崔晉情知這算是謝弦此次對他唯一的提示了,讓他多向孫先生請教,對于自己目前的處境大有裨益。 他出來的時候,看見程家兄妹眼巴巴盯著房門口,謝羽才哭過沒多久,雙眼亮晶晶的,見到他猶自笑的開心:“我娘給殿下的謝禮太少了嗎?所以殿下才不高興?” 崔晉立刻意識到自己心事重重,被她撞見了。不過瞧著小丫頭笑的毫無機心,不知為何,心中有幾分難堪。謝弦以謝羽不懂規矩為由,直言讓周王與她保持距離。 但其實……恐怕是謝弦對他也保持著戒備,不肯讓自己的女兒攙和進來。 他露出個勉強的笑意:“大將軍連朝廷封賞爵位都不肯要,我又哪里好意思要大將軍的謝禮?” 等他走了之后,謝羽直闖進了禪房去,撲過去摟住了謝弦的胳膊,歡歡喜喜道:“娘是不是因為周王挾持阿原教訓他了?他出去的時候怎么瞧著都快哭了?!?/br> 程旭巴巴跟了進來,蹭到謝弦旁邊,雙目炯炯,若非他七尺昂藏,也恨不得學謝羽摟著謝弦的另外一邊胳膊蹭蹭。 謝弦對上程旭的目光,溫柔又感傷:“阿旭也長大了,聽你父親說你不愿意成親,阿智聽說喜讀書,那阿旭有喜歡做的事情么?” 程旭心情激動之下,差點脫口而出:泡青樓! 若非有點急智,今兒就要露餡了。他多年未見謝弦,也不想在初相逢之時讓謝弦失望,急的直撓頭:“我……我還沒想好?!?/br> 謝弦微笑,倒好似哄著七歲的程旭,極有耐心:“那就慢慢想,你還年輕,不著急。娘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沒想好自己要做什么?!?/br> 程旭羞愧的低下了頭,謝弦雖如此說,可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掌軍多年,在北海是說一不二,令得??苈勶L而逃的人物,又豈是他可比的。 謝弦似乎對兒子這把年紀尚未立志并不著急,見他難堪,便轉移了話題:“阿智呢怎么的不見他?” 程旭如蒙大赦,立刻找到了事做:“娘,我去找阿智過來?!?/br> 一俟程旭離開,謝羽便笑出聲:“娘,你是不是有話要說,又不想讓二哥聽見,這才想法支開了他?” 謝弦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自作聰明?!苯K于正色道:“你方才瞧的沒錯,娘確實對周王說了些不好的話。他對娘有所求有所圖,但是娘不想因為舊時情誼就踏進長安城這個大漩渦,所以拒絕了他。你雖與他熟識,他當初看到阿原的玉佩,竟然能夠想到拿阿原去要挾你父親,可見是個心思深沉之人,你以后務必要與他保持距離,最好離他遠遠的!” 謝羽張大了嘴巴,傻住了一般:“娘,周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我知道他可能別有所圖,可你閨女也不是傻子吧?”倒是您老人家,一上來就堵死了他的嘴巴,也不怕得罪了他? 謝弦板起臉開始教訓她:“你給我站好,此事別想著再混賴過去。周王小時候就在宮里長大,后來又在楚國十六年,本來他是大魏最風光的皇子,正統嫡長,整個大魏將來都應該交到他手上,可是現在呢?閆妃的兒子做了太子,他卻成了個無足輕重的親王,就算是正常人心里落差也極大,何況是他在楚國受盡苦楚,千辛萬苦的回來,心里能痛快才怪!你現在看他謙和有禮,親切可親,那是他外面的一層皮,內里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你自己不長腦子,行事沖動又懶得深究人心,如果現在不離他遠些,將來定然要在他手里吃虧的!” 謝羽小聲嘀咕:“娘您也太瞧我了……這是說我沒腦子嘛!” 謝弦恨不得敲開女兒的小腦袋瓜子好好看看她里面到底都裝著些什么:“不是娘小瞧你,而是……政治是這個世界上最臟腑的東西,任何的公理正義以及你所以為的東西,都可以被政治玩弄而變的面目全非。周王已經一腳踏進了這個漩渦。他想做的不是被別人玩弄于股掌,而是玩弄別人于股掌,那不是你所擅長的。你就別攙和進去了。如果周王現在還保有天真善良的念頭,那娘才真的覺得他是傻子呢。就因為他不傻,而他手邊可利用的人太少,他才會物盡其用,你只要與他稍為親近些,就免不了被他利用,這是你愿意看到的結果嗎?!” 謝羽傷感的低下了頭,許久之后才抬起頭來,似哭非哭:“娘,我是不是很沒用?我討厭這樣的相互利用!咱們還是回北海吧,到時候還可以去跟姜無印搶生意,總比留在長安有趣多了?!彼涞搅酥x弦身上,更為感傷:“不對,姜無印現在也在長安城呢,聽說他投靠了太子,單純的做生意不好嗎?” 謝弦沒有回答女兒的傻話,她也不愿意回答。 這個世上天然有些人是有無盡的野心跟**,不甘于平淡。無論是崔晉也好,姜無印也罷,都有自己在長安城想要的東西。她不愿意去揣測崔晉今日失意落魄之時,能對她謙恭,他日得償所愿,又會用何種面孔來面對她。她只是想讓自己天真單純的女兒離長安的名利場遠些再遠些,快樂無憂的生活下去,這是作為一個母親唯一的心愿而已民。 作者有話要說: 謝女王是冷靜理智的人,根本不會被大崔的賣慘所打動,然后熱血上頭去幫他。 謝女王:手里握著一把牌總要先觀望觀望!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蔣祝一路跟著面色沉郁黯然的崔晉回了寺中客院,終于還是忍不住了:“謝大將軍怎么說?” 謝弦執掌北海十年,此后又在幽州與程彰夫妻并肩戰斗十幾年,才離開幽州,不可能手上沒有底牌。 別看謝弦一口一個老婦,以普通民婦自居,可事實上她當初向京中上書乞骸骨,隨后飄然遠去,雖然幽州軍中職務已經解除,但她軍功仍在,品極亦在。甚至皇帝為了表彰她為了守衛大魏國土立下的汗馬功勞,從正二品驃騎將軍加授龍虎將軍,乃是大魏唯一的女將軍。 只是這位女將軍品級猶在,人卻泯然民間,朝廷歲俸祿賜一概不取已是多年。 她自己拿自己當普通民婦來看,崔晉與蔣祝卻不敢輕忽。 “她并不信任我,就算抬出母后也沒用?!贝迺x長出了一口氣:“不過……總要想個辦法讓她相信我,幫助我才好!” 回大魏數月,困頓至此,崔晉心中焦慮越來越深,潘良又已回鄉,他無處傾訴,也唯有在蔣祝面前說幾句了。 蔣祝懊惱:“要是潘先生回來就好了。謝大將軍沒再說別的?” 崔晉:“她提醒我向孫先生多多討教,可是之前咱們去的時候,不是被小沙彌攔在門口了嘛?!?/br> 當初來石甕寺,崔晉也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的,希望能夠見到孫銘,這還是潘良未離開長安之時針對崔晉目前的困境提出來的建議之一。 潘良離開大魏多年,并不知道朝局,而論起對朝局的高瞻遠矚,見識深遠,他平生敬佩的便是孫銘。而孫先生雖然自己不涉朝局多年,但朝中不少官員卻是出自他門下。 崔晉若是能借著先皇后與孫先生的香火情,順利拜在孫先生門下,不但能彌補自己在朝局之上的認識不足,以及學識的淺薄之處,若能通過孫先生進而能聚攏一班同門官員,也算是另外一種破解之法。 朝中如今閆氏后族一黨權勢日盛,太子如日中天,但魏帝龍體安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蔣祝為崔晉打氣:“殿下別急,咱們就在寺里住下來,以調養身子為由,只說寺中清靜,待殿下身子好了就遣周院使回去??罩谴髱煹尼t術也是出了名的,不怕陛下擔心。只要耗上個十天半個月,就不怕孫先生還不肯見?!?/br>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崔晉長呼出一口氣。 不說周王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跟孫銘耗一陣子,而對外宣稱正在著書不肯見客的孫老先生此刻正捋著胡子,打量跟著謝弦一起來的謝羽:“這丫頭跟你倒是一個模子,有沒有你當年淘氣?” 謝弦一把年紀,被當年的先生揭了到底,頓時有幾分不好意思:“先生還是這么風趣,明明學生當年最是乖巧?!?/br> 孫銘一生只收過兩名女弟子,一名就是已經過世的先皇后蔣氏,另外一名就是當初被謝老爺子縱的無法無天的謝弦。 謝弦在孫銘座下聽教只有三年,還是當時謝老將軍身子骨漸漸不濟,但是謝弦精力過剩,這才讓她拜在孫先生門下。 而鑒于謝弦的出身,她又自小喜愛刀qiang棍棒,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孫先生便教她兵法謀略,此后受益終身。而謝弦此后的見識與成就,乃至于整個思想的改變,皆是來自于孫先生的教導。 謝羽滴溜溜的眼珠轉個不住,還問孫銘:“孫爺爺,我娘當初很淘氣嗎?” 謝弦啼笑皆非,在她腦門上輕拍了一記:“怎么說話呢?” 孫銘終生致力于鉆研學問,未曾娶妻生子,見到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又是個嘴甜如蜜的,心情都禁不住變好了:“爺爺以前住的地方有棵桃樹,每年不到桃子成熟,上面結的毛桃就沒了?!?/br> 謝羽震驚不已:我娘原來還是個爬樹小能手! 她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謝弦,沒想到印象之中端莊嚴謹可親的娘親居然還有這么鮮為人知的一面,在謝弦威脅的目光之下,硬生生忍下了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經道:“這事兒還得怪外□□,定然是他老人家給我娘的零用錢不夠,我娘想吃個零嘴都沒銀子買,只能折騰孫爺爺您的樹了!” 孫先生朗聲大笑:“是個乖巧體貼的好孩子,比你娘強!”謝弦當年可是又淘又倔,不及這小丫頭靈透嘴甜,能屈能伸。 謝弦嗔她:“油嘴滑舌,哪里乖巧體貼了?!去尋你二哥三哥玩,娘這里有事要跟孫先生講?!?/br> 謝羽一吐舌頭:“我娘嫌我煩了。孫爺爺,回頭我再找您玩兒?!边B蹦帶跳走了。 她許久未見謝弦,況謝弦高舉輕放,一頓打是逃過去了。謝羽只要不心虛害怕挨揍,便恨不得粘在謝弦身上不肯下來,謝弦說有事要去寺中拜訪一位故人,她嚷嚷個不?。骸八吕锶呛蜕?,娘騙人也不找個好點的借口?!?/br> 謝弦無奈之下,只得將她帶到了孫先生院中,原本對擾了孫先生的清靜很是抱歉,沒想到孫先生見到謝羽居然很是高興,還逗她,這倒讓謝弦不好意思起來了。等謝羽的身影從院中消失,她才道:“我家這個猴兒淘氣的很,說話行事無拘無束,都是學生將她慣壞了?!?/br> 孫先生頓時忍俊不禁:“當年,你祖父帶你過來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br> 謝弦今日被孫先生揭了好幾回老底,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感慨,那些逝去的歲月仿佛近在眼前,只是世事變幻,白云蒼狗,謝老爺子的音容笑貌雖刻在心間,人卻已經在夢魂之外了。就 她咳嗽兩聲:“先生也該忘掉這些舊事了。您若是喜歡我家丫頭,只要她來長安玩,學生就讓她來寺中探望先生?!?/br> 孫先生須發皆白,已是風燭殘年:“我一個孤老頭子有什么好看的,沒得讓小丫頭覺得拘謹?!?/br> 謝弦便道:“先生謙詞!今兒不是還有人前來探望先生嗎?” 孫銘:“你說的是周王吧,他來探望我一個老頭子,恐怕無甚益處。我已遠離朝堂幾十年,見了也無用?!?/br> 謝弦感慨:“說起來他的運道也是夠背的,蔣綺當初何等風光,崔瑀為了娶她費盡了心思,初初成婚也算得夫妻恩愛,哪里知道會是這么個結局?”蔣綺自謂聰慧絕倫,智計無雙,能將崔瑀捏在手心,豈不知男人的情愛最是靠不住。 孫銘與謝弦也是幾十年未見,二人皆處江湖之遠,再談起故人舊事,毫無避諱:“不過是求仁得仁罷了?!?/br> “那先生預備對周王怎么辦?” “看看?!?/br> 謝弦頓時笑了出來:“原來先生還是不忍心,我當先生早修的心如磐石?!?/br> *************************** 程彰原本就是為父母祈福,只是對跟著他來寺中的幾個孩子提起,只說這場法事是為謝弦而做,就是為了詐謝羽與穆原。 哪知道結果出人意料的好,頓感石甕寺中神佛靈驗,親自往佛前去上了柱香,叩謝佛祖護佑。 謝弦既然有事要跟孩子們說,他也知趣暫時不去煩她,讓小沙彌引了自己往客院而去。 石甕寺近來香客寥寥,寺中客舍皆空了出來,且此次前來的皆是豪客,出手大方,知客僧便為眾人留了好幾個院子。程家三子同住一院,考慮到只有兩位女眷,知客僧便將謝羽跟孫云安排到了同一處院落。 程彰回到房里,推門進去,才見桌上茶水點心齊備,孫云眸光熠熠:“程大哥,寺中素點心很不錯,我想著你早飯也沒吃多少,特意跟寺中要了些,待素齋好了就會送過來?!?/br> 孫云以前總覺得謝弦一直在程彰的心里,她花費了多少年心血,想用溫柔小意取代謝弦在程彰心里的地位,但是都成效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