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林大哥,你來了?”任慧熱情的迎了出來,臉上喜滋滋的。 “哎,已經做好了吧?” “早就做好了,這幾天掛在我們店里吸引了不少客流呢!” “月珍……你們老板呢?” “哦,你說我妹子???她今天有點不舒服,去醫院了?!?/br> 見林錦平露出一絲擔憂的神色,任慧又說:“別擔心,就是最近太cao勞了,我這妹子比較好強,剛生了孩子沒幾個月,就為了趕你這件衣服熬了好幾個大夜。身子有些弱,加上這幾天降溫,有點涼著了?!?/br> 林錦平一聽這話,心中竟然一陣感動,想這個月珍裁縫鋪不過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店面,卻有這么負責的老板和員工,著實不易。 “我妹子特別交代了,要是這身旗袍大姐穿著不合身,立刻拿回來改,別怕麻煩。這是好料子,沒機會量體裁衣,怪可惜的?!比位圻呎f,邊用撐衣桿把旗袍取了下來,遞給林錦平,又說:“您看看還有沒有什么不合適的?!?/br> 林錦平近看這旗袍,領子用紫色絲帶裹邊,還配上了一對精致的雙云扣,這都不是他帶來,且剪裁精良、針腳細膩,一看就做工講究,說:“我再給你們加點錢吧,十塊錢是不是太便宜了?!?/br> “哈哈,你這同志,還有嫌便宜的,要是覺得便宜了多來光顧我們就好,我們是明碼標價,不會坐地起價的?!?/br> 林錦平正要走,任慧叫住了他,說:“差點忘了,我妹子今天出門前說了,如果大哥今天來,一定要告訴您,如果還沒選照相館,醫院后門就有一家不錯的,老板技術很好,還能幫忙化妝呢!” “哎,謝了?!绷皱\平不知怎的,胸腔中涌起一陣溫暖。 * 邵蘭勉強撐起了身子,靠在身后的枕頭上,接過旗袍。 她心中一陣酸楚,這本是她的嫁裙,以前一直沒機會穿,如今這么好的裙子放在她面前,她卻已經殘了,怎么還能撐得起來這樣好的衣服,看著看著竟然眼眶含淚。 林錦平關切的問:“怎么了,不滿意嗎?” “挺好挺好,這家裁縫鋪的師傅手藝不錯,設計不錯,做的挺精致的?!?/br> “是啊,我也覺得?!?/br> “你扶我起來,我想試試?!?/br> “好?!?/br> 林錦平扶起妻子站起來,她身子輕飄飄的,他竟然沒用上幾分力氣。妻子脫去住院服,露出一把瘦骨,抬起手吃力的鉆進衣服。林錦平幫她整理好衣角,扣上扣子——長度剛剛好,裙角正好遮住腳肚子,腰上卻空空的多出來幾寸,猶如細竹套在一個布袋子里。 可妻子似乎并不介意,眼睛里露出難得歡快的神采,嘴里不停的說:“這顏色果然很好”、“這扣子真好看”“這料子穿著真舒服?!绷皱\平難得看到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自己的心情也歡快起來了。 “我跟媽說了,讓她明天下午帶冉冉來醫院,聽說后門就有一家不錯的照相館?!?/br> 一聽到附近居然就有照相館,邵蘭很是吃驚,她住在醫院這么久,卻對醫院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 第二天,林冉被奶奶牽著來到了醫院,他已經很久沒來醫院了,他不喜歡這里,每次來不是打很疼的針,就是要吃藥,或者是要見到有些讓他害怕的mama——他雖然年紀小,卻知道mama病的很重,每次見到她,mama從來不抱他,也不怎么和自己說話,只是病怏怏的躺在病床上。 “冉冉!” mama親切的叫他,穿著紅色旗袍坐在床邊,她更瘦了,臉色依舊蠟黃,但今天眼神卻顯得神采奕奕,不像以前見她時那么沒精打采的。 “快去給mama親親?!蹦棠陶f。 林冉有些不情愿的走過去,mama在他胖嘟嘟的臉頰邊親了一口,說:“今天和mama去拍照好嗎?” 他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說:“好?!?/br> 爸爸和奶奶都笑了,說冉冉今天不哭不鬧的真懂事,是個大孩子了。 林冉有些得意,他并不是不喜歡mama,只是不喜歡這病房里死氣沉沉的氣氛,他雖是個孩子,卻天生敏感。 林家一家三口走出了醫院的后門,正是深秋,風有些大,邵蘭的旗袍外面穿著一件林錦平的呢子大衣,但風還是從袖口和領口鉆了進去。 “冷不冷?” “不冷?!鄙厶m微笑著看著丈夫,她好久沒有走出醫院了,尤其是和自己的丈夫、兒子一起,身體雖然有些虛弱,心中卻是暖的。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照相館,面積不大,墻壁上掛著人物特寫和風景的攝影畫,攝影師看起來專業又挺和善,還有個小姑娘幫忙三個人整理儀容。 小姑娘給邵蘭涂了點粉底,又在她薄薄的嘴唇上涂上紅色的口紅,把她疏于打理的亂糟糟的長頭發盤起來,頓時,邵蘭整個人看起來明媚動人了許多,雖然過于削瘦,但和她剛結婚那會兒有五六分像了。 邵蘭看著兒子正歪著個腦袋盯著自己,大大的黑色瞳孔里有個小小的倒影,問:“mama好看嗎?” “好看!mama以后都這么穿,別穿醫院的衣服了?!?/br> 攝影師被林冉逗笑了,讓一家三口坐好——爸爸mama坐在兩邊,林冉坐在中間。 攝影師說:“爸爸笑的再燦爛點——對,mama頭靠近爸爸一點——好——小朋友眼睛睜大,別眨眼睛啊。來,我說一二三——一二三——” 咔嚓! 林家一家三口最后一張全家福,留在了照相館一張普通的柯達彩色膠卷上。 這天是星期三,醫院后門那條馬路上,梧桐樹的葉子已經黃了,秋風一吹,零落的幾顆干枯的黃葉子脫離樹枝,打著轉兒落在馬路上,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只有個農村來的老太太在馬路牙子上坐著擺地攤,她賣的是自家種的金錢橘,用方言叫賣著:“皮薄rou甜、皮薄rou甜”,隔著幾米都能聞到橘子的香氣。這天mama很高興,爸爸也很高興,林冉也很高興,他不知道這份高興是哪來的,只是因為一家人說說笑笑、互相傳染,于是各自心情都更好了起來—— 這大概就是林冉記憶里,關于mama最后的回憶。 作者有話要說: 來,菇涼們,留個言吧~~ ☆、第14章 翻臉(一) (1984年12月) 馮笑笑生下丫丫后,家里偶爾有些訪客,大多是裴月珍少時的女性朋友,這天卻來了一個叫“李隊”的男公安,是馮建業生前的警隊隊長,個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粗眉方臉,三十五六歲上下,說話帶著很重的外地口音。 馮建業在公安局的舊同事大多住的不遠,都在這一片家屬樓附近。這日是周末,他穿著一身便服,家里只有馮笑笑和剛出世不久的孩子,他一個大男人坐在女人孩子對面,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妹子,嘿嘿,這不聽說你生了,我代表隊里來看看你和孩子?!彼崞饍善葵溔榫旁隈T笑笑面前。 “謝謝你們惦記了?!瘪T笑笑收下禮物,抱著丫丫湊過去:“這是丫丫,來,給叔叔看看?!?/br> 嬰兒丫丫睜大了眼睛看著李隊,她面頰粉撲撲的,細長的眼眶里眸子黑亮,睫毛短短的,吐著舌頭,偶爾還冒出幾個口水泡泡。 “嘿嘿,這丫頭真好看,真像建業??!”李隊說。 馮笑笑暗笑,還是頭一次有人說這丫頭好看。兩人閑聊了一陣,興許是怕提起傷心事,兩人都沒有再說起馮建業犧牲的事兒,只是聊些家長里短的。李隊說了說自己的一兒一女還在農村,由他父母養著,前幾天他媳婦兒回去老家了準備過年,馮笑笑則說了說裁縫店的生意。 馮笑笑認識這個叫李隊的“叔叔”——只不過現在他更年輕些,整整三十年,他幾乎每年逢年過節都會來家里坐坐。小時候,她聽家里人說,父親犧牲那晚,父親就是和李隊一起執勤的,歹徒作案后,看到公安心虛,拔腿就跑,兩個人一起追,父親追上了人,卻出了事兒,李隊一直覺得因為自己沒能追上,有些間接害了父親的意思,因此一輩子心內虧欠。 聊了差不多半小時,李隊顯得心事很沉的樣子說:“妹子,有個事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兒,想來跟你問一問?!?/br> “啥事?隊長,你說?!?/br> “差不多你生孩子那陣子,就是九月份左右,建業的烈士撫恤金下來了,當時分局的會計通知了建業的父母,讓他父母和你一塊兒來分局領錢,可領錢那天,我沒見到你,你公婆說你在生孩子,大家都沒多想,可……那筆撫恤金你收到了沒?” “多少錢?” “5000?!?/br> 馮笑笑心里一震,這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如今都過去三個多月了,從未聽馮家村的家人提起過這筆錢,甚至他們連孩子都沒來看一面。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李隊見馮笑笑低著頭不說話,心里立刻明白了大半。他說:“那陣子本來應該通知你的,但是你在住院,會計聯系不上,才想著讓你婆家人聯系你。都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周到……” “隊長,謝謝你告訴我,這都是家務事兒,我自己會想辦法處理的?!?/br> 李隊依舊覺得不放心:“要是碰到什么困難了再聯系我?!?/br> “好?!?/br> * 5000塊錢,這是八十年代中旬是一個普通工人九、十年的工資了,這么一大筆錢,馮笑笑怎么也想不到,馮家人居然瞞了她整整三個月。 你們不來看我,那我只能抱著孩子去會會你們。 上一世,她雖然與爺爺一家談不上親近,但三十多年來,也大致知道幾位親人的生活軌跡,說起來也頗為傳奇。 大伯和大伯母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在村子里辦磚窯廠,八十年代中期全國經濟轉好,馮家村的很多農民手上都開始有點錢,紛紛把土坯房推倒了建磚瓦房,磚窯廠的生意一下子變得非?;鸨?。 到了八十年代末,大伯一家已經成了馮家村頭一號的萬元戶,惹得很多人眼紅。馮笑笑記得,她在這個時間段去爺爺奶奶家時,經常能吃到城里都很難吃到的rou菜,爺爺家和大伯家都分別蓋起了小樓,在馮家村可以算得上是富庶之家。 到了九十年代,很多農民都開始效仿,辦起了磚窯廠,隨著競爭變得激烈,大伯家漸漸沒了優勢,磚窯廠的生意一落千丈,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家人的小日子也算過得去。后來磚窯廠辦不下去了,看到馮家村很多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大伯雖然已經年近四十,卻為了補貼他兒子馮康上大學的費用,也順著這股潮流到了沿海的大城市打工。他沒有技術,年紀又大,只能去工地上工作,沒想到被高空落下的磚塊砸中了小腿,落下了殘疾,成了一個跛腳。拿了一筆不算多的賠償費用回了老家。 自從大伯家開始走下坡路,大伯母對爺爺、奶奶和小叔、小姑更加刻薄了,小姑小芬在九十年代初期考上大學,大伯母卻不愿意替她出學費,害的小姑小芬十八歲就負氣離家,到大城市打工,在城市里安家落戶后也不再回老家了。小叔也多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馮家的存款幾乎都在大伯母手里。 爺爺奶奶晚年沒少被大伯母苛待,這事兒經常被村子里的人議論,連她母親裴月珍都有過耳聞??纱蟛畢s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受殘郁郁不得志,對他老婆的這些行為完全視若無睹。那時,裴月珍偶爾會塞錢給二老,都被馮笑笑看在眼里。 * 馮家村在寧城往西一百多公里,十幾年后,隨著寧城規模的逐步擴大,這里逐漸變成寧城的城郊,村子也變得十分的現代化,到處都是馬路和樓房。 可那是后話,如今馮家村還只是一片窮鄉僻壤,交通十分不便,馮笑笑先是坐公交車到了城西汽車站,再轉一種一天只有一趟的拖拉機,她抱著個孩子,一路顛顛簸簸了半天,終于到了村口。 她很努力的試圖憑借記憶找到馮家的房子,但村子里根本沒有記憶中的水泥路,只有一條條逼仄的泥土路,兩旁也沒有她記憶中的農家小樓??粗蛔喡耐僚鞣?,她只覺得茫然無措。 偶爾有幾個村民出沒,穿著補丁衣服,肩上扛著耙子或鋤頭,神色警惕的看著她這個外人。 她看見一個大嬸,立刻追了過去:“嬸子,請問馮建國家在哪兒???”馮建國是她大伯的名字。 “建國家?往前走,公社對面那顆老槐樹下那家,你是他家什么人?”大嬸用濃重的方言說。 “我是他家兒媳婦?!?/br> “哦,城里頭那個?!贝髬鹉樕下冻龌腥淮笪虻纳裆??!皬臎]見你過來過哩,你男人死了吧?” “嗯……”馮笑笑心想,村里頭果然沒什么秘密。 好不容易找到了公社,果然看見對面有顆歪脖子槐樹,下面一戶土坯房子,墻上掛著各式農具和一串串辣椒和老玉米,一只老母雞在門外悠閑的散著步。她心想這應該就是奶奶家的老房子了。 她隱約想起小時候來奶奶家的經歷,除了四處的莊稼地,她就只記得熱鬧的親戚們,和不太好入口的食物,后來十幾歲再來時,爺爺和大伯家都建起了二層水泥小樓,早就不見這些土坯房的身影了。 如今,馮笑笑見到了眼前這簡陋的土坯房,心想,原來爺爺家還真的這么窮過。 她扣門,有人應門,破舊的木板門被吱呀一聲被打開,開門的是四十多歲的奶奶。她個子很矮,人又瘦,顯得身板小小的,穿著藏藍色的棉襖,到耳根的頭發向后梳著。 “媽!”馮笑笑看見年輕的奶奶還是有些激動的,畢竟好久不見了。 “月珍來了?怎么不先來個電報?!蹦棠痰谋砬橛行擂?,突然看見她懷里的孩子,問:“這就是丫丫?” “是??!” “哎,進來吧?!蹦棠贪阉齻円诉M來。 雖然是白天,但是房間里很暗,沒有開電燈??蛷d幾乎家徒四壁,門對面的墻上掛著大幅的領袖畫像,旁邊放著祖宗牌位,幾張椅子。 奶奶進屋就喊:“孩兒他爸,月珍來了?!?/br> 不一會,爺爺也出來了。他看上去比父親告別式的時候蒼老了一些,頭發有些花白。穿著黑色棉襖,頭上帶著一頂氈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