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在他眼中傅之卓一直是成熟的,理性的,睿智而隱忍,他享受著對方的體貼和包容,又大概因為近來他任他予取予求,事事順從過了頭,程蕭然都有些理所當然了起來。 想著他會一直理解萬歲下去,想著就算他心中有氣大約也會隱忍不發,時間久了也就慢慢平復了,就算他真的為自己的隱瞞而發火,程蕭然潛意識里也覺得大不了自己好好賠禮道歉,實在不行兩人一拍兩散就是。 這就是他做好的應對措施,其實細究起來,自己一直抱有消極心理吧,從未真正站在對方的角度體諒他,忽略了這個男人其實也有脾氣,也會鬧情緒。 程蕭然漸漸斂了笑,眼神復雜地望著門板,旋即又忍不住好笑,男人的反應也實在出乎他的預料,居然說出我要跟你冷戰這種話來,冷戰還要先宣告一下嗎?又不是小孩子之間玩絕交,要大聲喊一句“我不跟你玩了”。 大概是打心底認同這個男人了,他眼角眉梢的冷酷就變成了倔強,語氣的僵直變成了郁悶,轉身關門的舉動都透著股孩子氣,程蕭然心底生出一股憐惜和愧疚,心想這次自己真的做過了。 可是伴侶和自己冷戰了該怎么做挽回?道歉?討好?程蕭然夾緊眉毛開始琢磨方案,嘴上先服軟:“那個,這事是我不對,我給你道歉,你先消消氣,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以后再好好聊好吧?!?/br> 他不敢多說,傅之卓雖然冷靜克制還有點孩子氣,但他能感覺到他情緒就在失控的邊緣,一點都不敢在這時候刺激他。 傅之卓雖然坐回到床邊,但目光一直注意著門底下,看著那里一道陰影停留了片刻,聽了他討好的話他眉頭微松,然后聽到他腳步聲也漸漸遠去,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閉了閉眼,眼中的血絲漸漸消退,只余淡淡無奈。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恩恩熟睡的胖臉,目光眷戀:“小寶貝,你說我是不是太沖動了,我才把你爸爸追到手,又是咱們一家三口剛相認的關鍵時候,哪能發脾氣?” 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控制自己,確實憑他強大的自制力可以強行壓下心中的負面情緒,若無其事地繼續扮演深情戀人、可靠父親的角色,但心中的苦澀與憤怒跟噴涌出來一樣,就算暫時壓下去,也總會有爆發的一天,他了解自己,眼里容不下沙子,到那時只會更不好收拾。 他不想抱著憤恨猜忌去面對程蕭然,那會讓他感覺自己像戴了一層虛假的面具,程蕭然能夠欺騙他、試探他,他卻做不到用同樣的手段回應,這大概就是先愛上的悲哀。 寶寶的肌膚滑嫩,模樣精致,全身散發著柔軟而又溫暖的奶香味,傅之卓越看越愛,忍不住親了又親,心都化開了,滿腔郁氣倒是散開不少:“爸爸的寶貝,你爸爸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怎么會不喜歡你呢?” “嚶!”忽地一聲,像是在抗議他的亂親,傅之卓趕緊退開,就見寶寶有些煩躁地轉轉脖子,搖搖手臂,小身子一扭就把屁股朝著他,傅之卓屏息等待著,見他又睡了過去,沒有要醒的跡象,長長松了口氣,小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再也不敢sao擾他了。 在傅之卓生平第一次享受父子相守的美好時光時,首都卻鬧開了。 昨天趙政在交流會后知道了一切真相后他就幾乎要瘋了,傅之卓擔心他跑來打擾他的認親大計,就堵死了他來山城的路,還和陸津南談了兩句,倒沒多說,只是提醒他對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父親蕭然不可能有多少感情,如果不想引起他反感,暫時先不要打擾他的生活。 “至少也要處理完你和趙政的事情,不說如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蕭然,你和趙政的舉動今天已經引起足夠多的關注,決不能再輕舉妄動,就說蕭然如今的家人都是普通老百姓,你們拉拉扯扯地過去認兒子,恐怕會給他們帶去困擾?!币坏┙o程蕭然的家人帶去困擾,還想讓程蕭然有什么好感? 傅之卓一句話就讓陸津南打消了跟著傅之卓程蕭然一起去看自己孫子和兒子現今家人的打算,對同樣說出想要見見兒子的話的趙政,他半點不客氣地嘲弄:“先把你的假兒子解決了吧,趙家上下都是要那孩子命的人,你就這么跑過去也不怕給他帶去災禍?” 趙煌雖然被程蕭然催眠過,但兩人攤牌的時候并沒有避著他,于是趙煌再一次知道了有男人生子這回事,陸津南看他的眼神格外危險,如同看著一個死人,趙政的目光也冰冷起來。 以前有多寵愛,知道了真相之后就有多恨,可畢竟是自己疼愛了二十多年的孩子,趙政的眼神又變得復雜。 阿洪假笑了兩聲,說趙煌和杜哲這些知道內情的人他得看管起來,免得泄密,趙政到沒有阻攔,他冷靜下來前前后后仔細想了想,對陸津南鄭重承諾:“當年的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br> 陸津南對他只剩下憎惡,但為了兒子還是坐下來和他心平氣和地談了談,互相補充對當年了解的一切,然后趙政回到趙家,從趙煌身邊下手,發動一切力量,很快就找到了他那位孿生弟弟的線索。 第87章 敵人 趙家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家族。 因為悠久,所以守舊。 守舊到有很多迂腐乃至于迷信的規矩。 比如他們艱辛雙生子是不詳,所以當出趙政和他弟弟一同從娘胎里出生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心底將其中一個判了死刑,其中甚至包括趙政的親生父親。 當然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不處理雙生子中任何一個,但這兩個孩子都將遭到趙家的厭棄,本該作為長子嫡孫被賦予眾望的所在,將會成為棄子,被剝奪繼承權。 這是趙政父親這一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所以雙生子中晚出生的、體質較弱的弟弟被舍棄了。 不過趙政的母親當時還沒被趙家同化太多,她痛惜自己的兒子,加上娘家也有勢力,就將這個本該被徹底送走、斷絕和趙家一切聯系的次子偷偷養了起來。 趙政一直不知道這件事,直到今時今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孿生弟弟。 作為妥妥的家族繼承人,他從小不說萬千寵愛長大,但也是予取予求的,他的人生太順利,除了不想被規劃人生的叛逆然后跑去當兵,以致于有一段時間經濟來源被切斷之外,他根本沒有受過挫折,所以當年和陸津南相愛的時候,他也理所當然地以為家族會同意他們的婚事。 雖然男男結婚有些驚世駭俗,但最大的阻礙——沒有繼承人這一點都解決了,他的愛人肚子里有他的兒子呢,所以他根本不認為有誰會反對,在家里讓他們回去舉行隆重的婚禮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懷疑有一個驚天陰謀在等著他們。 所以他在快樂地準備著婚禮的時候,他的家人將跟著陸津南回國的族人的底細摸得透透的,在他心急如焚地在醫院里等著陸津南生產的時候,其實外面已經鬧翻天。 陸津南的族人被當作犯罪團伙給繳了的時候,他還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樂得跟傻子一樣。 什么都沒有察覺。 幸福地睡過去。 醒過來發現自己被搬到隔壁病房,身邊的人說是為了讓他能夠好好休息,他也沒有懷疑什么,屁顛顛跑到陸津南的病房,繼續守著,然后陸津南醒來,他抱著孩子讓他看。 陸津南臉色大變得簡直沒有道理,翻來覆去地檢查寶寶,然后雙眼赤紅地問他他的孩子在哪里。 趙政懵了,抱著懷里的孩子:“寶寶不是在這嗎?” 他那時根本不知道,他是被人弄暈的,而就在他昏睡的過程中,他的親生骨rou已經被人掉包,他懷里抱著的成了他胞弟的兒子。 雙胞胎的血緣太近,侄子的遺傳物質等于有一半和他一樣,長相上自然也和他相似,血脈帶來的天然親切感讓他根本懷疑不了什么,加上嬰兒長得都像,他狂喜之下根本分辨不出孩子被調換了,于是他就這樣傻乎乎的,把別人的孩子當成寶養了二十多年,卻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剛出生就險些被殺死,被抱著逃亡,在一個落后的山村里病歪歪地長大,幾次被下了病危通知書。 真是太蠢了。 趙政整理了前前后后的線索,坐在寬大的書桌后面沉默良久,然后捂著臉癲狂地笑了起來。 怎么就這么蠢,怎么就這么天真? 那么看重名聲的趙家,怎么可能在二十年前那么敏感的時代,讓他和一個男人結婚? 那么苛刻守舊的家族,怎么可能會要一個男人生的繼承人? 在他們同意他回國辦婚禮,卻硬要把日期定在陸津南生產之后,而且舉行婚禮的消息也一直死死瞞著,不對外界公布的時候,他就應該警醒了啊。 可是他的人生太順了,心智太嫩了,他毫無察覺地走進了家族設的圈套,如他們設想的那樣,和陸津南爭執、決裂,養大了不是他的兒子但堂堂正正是趙家血脈的趙煌,還如所有人所愿的老老實實往上爬,撐起趙家的門楣。 趙政嘶吼一聲掀翻了沉重的書桌,把書房里所有的擺設都砸了,然后如同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巨獸,劇烈而低沉的喘息,整個房間里都只剩下他壓抑的喘息聲。 秘書戰戰兢兢地進來:“人帶來了,要見嗎?” 趙政慢慢直起身,眼神如同擇人而噬的黑洞,陰鷙而暴戾:“見?當然是要見的?!?/br> 然后趙政第一次見到了那個胞弟。 趙故有一張和趙政一模一樣的臉,如果不是那張臉上的神情太過玩世不恭和嘲諷,趙政簡直覺得自己在照鏡子。 “我還以為我見到你的時候,是你已經躺在棺材里,而我取代了你的身份?!壁w故顯然是被人用暴力手段帶回來的,身上有不少傷,眼角腫了,嘴角破了,手腕被銬住,衣襟上還有不少血跡,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沒戲唱了,所以格外的光棍。 趙政看著他沒說話,秘書將幾張紙給他:“飛機上給他做過簡單的審訊,這是他的供詞?!?/br> 趙政翻看著。 趙故攀扯了很多人,幾乎所有趙政尊敬的長輩都參與了當年的事,尤其是他的父母,更是從頭到尾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趙故嘿嘿地笑:“你想翻舊帳,想報復啊,那就把趙家上下全給殺了吧。當年老頭子,哦,就是你老子找到我的時候我其實也沒想摻和的,我過得好著呢,可是想想又不甘心,明明是一起出生的,憑什么你就是趙家的太子爺,我就是見不到光的多余的那個?讓你養我的兒子也挺好,反正我兒子多,不差這一個,萬一到最后你都沒察覺,趙家就是我兒子的,那我不是賺翻了?哈哈!” 趙故張狂地笑,看起來又瘋癲又無所在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在滴血,怎么可能無所謂呢,從兒子被抱給趙政開始他的野心就膨脹了,他策劃了多少年,小心翼翼地等著,為趙煌掩護著,拉攏自己的人馬,就是為了弄死趙政讓自己入主趙家,趙政當了趙家幾十年的太子爺和掌舵人,輪也該輪到他了。 但這一切全都毀了! 他怨毒地盯著趙政:“我的好哥哥,你贏了,趙家是你的了!哦,我忘了,哥哥你是一個情種,當年就為了一個男人要放棄繼承權,可是到頭來,你還是沒留住那個男人,反而還白白給我養大了兒子,為趙家當年做馬了幾十年,想想我都挺同情你的……” 趙政忽然走上前,一腳把他踹翻在地,用堅硬的皮鞋碾壓他的右手,趙故冷汗滾滾落下,卻硬氣地不開口求饒。 趙政聽著那骨頭被碾碎的聲音,眼里嗜血一片:“就是這只手差點悶死我的兒子?” 他狠狠用力,皮鞋地下滲出濃稠的鮮血,趙故慘叫一聲痛暈了過去,趙政移開腳,趙故的手已經變成了一灘爛泥,軟趴趴地貼在地面上,趙政道:“把他另一只手也給我廢了?!本娃D身大步走了出去,迎著光的身軀仿佛滿溢血光。 趙家倒大霉了! 首都所有消息靈通的人都得到了這個消息,趙家在重要位置上的人都被擼了下來,趙家在外面的人都匆匆趕回來,尤其幾個已經退休的幾個老人都被驚動了。 退休在國外的趙老爺子也趕了回來,雖然趙政是趙家主,但趙家真正的族長還是這位老爺子,也就是趙政的爺爺,他弄清楚是當年的事情敗露,如今趙政報復之后,大皺眉頭,沒有立即去見趙政,而是動用人脈先穩住局面,做出趙家上下雞飛狗跳是因為他身體有恙,可能大限將至的假象。 然后他讓人把趙政找來,祖孫倆談了一整夜。 第二日,趙政就去找了陸津南,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趙家會從頂級世家退下來,重要職務上也不會再有趙家的人,從此趙家淡出權勢圈,淡出所有人的視線?!?/br> 陸津南抬頭定定看他半晌,扯了扯嘴角:“這就是你的交代?” 趙政臉上有些憔悴:“趙家旗下的產業有一半補償給你和蕭然……” “你覺得我會差這些?” 趙政抿著嘴說不出話,他也覺得很羞愧,可是他還能怎么辦?難道真的把趙家人一個個殺了來還債?雖然他確實有過那種暴戾的念頭,但看看老爺子一頭白發,父親病弱瘦削,母親哭得一塌糊涂,口口聲聲說是為他著想,他還能怎么辦? 那些是他的血親啊。 他可以對趙故毫不留情,但對趙老爺子他們,即便心里也恨他們,但無論如何也下不了狠手。 他啞聲說:“當年的主謀我會把他交給你,我的父母愿意向你道歉,最后我會辭去一切職務……” 陸津南站起來,看也不看他就往外走。 趙政急了,快步攔住他:“津南,你給句話啊?!?/br> “你要什么話?”陸津南按了按眉頭,“一把年紀了,我也不想跟你吵,也沒有必要,你愛怎么做怎么做去,但我告訴你,我們要的不是被推出來的替罪羔羊,也不是輕飄飄兩句道歉,你辭職不辭職,趙家落敗不落敗都與我無關,我要的是血債血償!” 趙政渾身一震,壓抑又艱澀地說:“讓步到這個份上,趙家已經做到了極限,津南,你不明白趙家有多少能量,我能控制的能量都只是趙家的冰山一角,和趙家作對沒有任何好處,你不是想帶族人回國發展嗎?趙家能提供資源,相反和趙家死磕你們什么也得不到,反而會損失慘重?!?/br> 陸津南睜開眼睛諷刺又憎恨地看著他:“讓步,原來你覺得這是讓步,那么我死去的七十八位族人都白死了嗎?這就是你們贖罪的態度?” 害死了,而且是有密謀地害死了那么多人,竟然一點愧疚都沒有,趙家人這么認為也就算了,陸津南怎么能也是這種態度? 陸津南覺得自己當初真是瞎了眼。 “我讓你先去處理,不是依賴你的手段,而是給你一個機會,畢竟你是蕭然生理學上的父親之一,當年又似乎確實是無辜的,我不能把你和趙家人混為一談。事實證明,你曾經也許是無辜的,但今天,你選擇和趙家站在一起?!?/br> 陸津南扯開一抹弧度,仿佛如釋重負:“你選擇了趙家就是選擇與我為敵,多謝你向我證明你現在和趙家人沒有任何區別,以后我不用聽你所謂的解釋,不用體諒你當年也被蒙在鼓里,更不用顧慮你是我孩子父親的身份,我們的關系就只剩下一個,那就是敵人?!?/br> 第88章 和好 陸津南說完這些話,一刻都不能忍受和趙政呆在同一個空間,決然地揚長而去。 趙政呆呆的,記憶中的陸津南溫潤如玉,永遠是不疾不徐寬和優雅,他對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坐在午后的紫藤架下沐浴暖陽款款微笑的青年,那雙大海般廣闊沉靜的眼眸似乎能夠包容世間一切。 可是剛才他面對的陸津南,卻是滿眼冰寒,咄咄逼人,眉峰視線好像鋒利的刀子般一刀刀地割過來,毫不留情地割碎連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虛偽和僥幸。 趙政忽然心生恐慌,如果他變了,他還能回到自己身邊嗎? 陸津南壓著火氣上車,關車門的動作都比平時用力。 駕駛座上的雅恩笑吟吟地看看他:“沒有達成意見統一?喝一口飲料,你們國家的綠茶,據說平心靜氣有作用?!?/br> 陸津南拿著手里的康師傅綠茶無語,平心靜氣可不是說這個。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頭看著車外車水馬龍,沉默了許久才說:“他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