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宋璟望了她一眼,怎么會不清楚她不過是在耍賴,他又不是習武之人,即便是有幾分蠻力,可如今大冬天的,隔著幾層衣裳,他又怎么可能會弄疼她?心中雖然是明白,可他也松了自己掌中的力道。 李宸趁機將自己的手掙脫開,宋璟看著空空如是的掌心,心里頭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失落。 宋璟看著眼前一身男裝的李宸,其實只要是她,不論是怎樣的裝扮,他想自己都是十分喜歡的。公主似乎是繼承了太后善于修飾容貌的天賦,她換了男裝的時候,那雙隱隱透著英氣的眉毛會畫得十分好看,好像是劍眉一般,似能沒入鬢角。 女裝的公主好似牡丹一般雍容華貴,可一旦換上男式的白色常服,便像是冰天雪地中的冰蓮一般,宋璟從未見過有人能像李宸將這兩種矛盾的氣質集于一身,并且都發揮得淋漓盡致的。 世上許多東西便是這般,姣好的皮囊把一切的心機陰謀都隱藏了起來。 宋璟覺得眼前李宸,也是這樣。 宋璟也并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只是近來橫生出來的變故太多,半點容不得他再慢慢推敲李宸的態度。新皇權力已經被架空,太后要提拔武家子弟,庶人李賢又瘋了,李宸三天兩頭往靈隱寺跑,宋璟不是笨蛋,很清楚這是風雨欲來的節奏。 李宸自小在宮廷長大,無論她表現得多么無害,都是冷眼看著這些政治斗爭長大的,她心中定有想法。 宋璟想要更加貼近她一些,可每每往前多走一步,便越是驚覺得自己與李宸之間,原來差了那么遠。 可只要她愿意敞開一點點的心扉,自己便能慢慢朝她靠近??上?,宋璟發現他透支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耐心給公主,公主的嘴巴依然是緊得跟蚌殼一樣,縫都撬不開一丟丟。 原來還是不行嗎? 宋璟望著李宸的目光變得黯然,他自嘲地想道:我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個兒。 就在宋璟黯然將手收回來的時候,忽然一只略顯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愣,看向李宸。 李宸站在原地,那雙總是漂亮清澈到讓人覺得無情的眼睛此時變得十分復雜,她朝宋璟笑了笑,想說些什么,但是猶豫了半晌,最后到嘴邊只變成一句她自認是比天邊的浮云還不靠譜的話:“我心悅廣平,是因為你情牽天下,意濟蒼生?!?/br> 宋璟:“……” 李宸認為是十分浮云的話在宋璟聽來卻全然不是那樣。因為駙馬什么都沒聽清,只聽到公主說心悅他,這簡直宛如一聲驚雷一般炸在了他心里。 他原本有些黯然的目光在聽到李宸的話之后,驀然亮了起來,宛若晨星一般??伤€是有點反應不過來,因為他原本是想著李宸肯定又是含糊其辭的,她向來都是這樣,頂著十分真心真意的模樣往他跟湊,好似什么事情都愿意順著他,身為駙馬,永昌公主除了跟英國公的那點破事兒讓他覺得憋屈之外,其他的已經是不能更好。 可宋璟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蠢材,他當然明白公主樂于順著他,面子里子都給足了他,不過是因為那些事情還沒觸及她的底線,她也不想節外生枝而已。 如今宋璟聽到李宸說心悅他,心里先是高興得翻起了跟頭,可還沒高興一會兒,就想起公主向來喜歡哄著他的事情,心中的歡喜之情頓時褪去了大半,即便是褪去了大半,可依然是覺得歡喜。 李宸看著宋璟好似有些懵的模樣,不由得有些莞爾,可心底又忍不住微微嘆息。宋璟天生仁愛,又一身才學,是治國的賢才,她當初選了他當駙馬,就已經不能回頭了。他的這輩子,都注定了要和她糾纏的,如今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她若是還在模棱兩可,甚至是連一句心悅他這樣的話也不能說出來,也太不像話了。 她對宋璟,確實是喜歡的。 這樣一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誰不喜歡? 李宸覺得自己給不起沉重的山盟海誓,可坦白自己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卻還是十分可以的??捎啦鲄s沒想到,自己平時私下跟駙馬相處的時候,大概總是覺得自己比他多了一輩子打底,除了少數時候會比較不隨和,其他時候因此對宋璟總是格外縱容,各種甜言蜜語好像不要錢似的大放送,如今真坦誠了心意,駙馬還心有戚戚然,覺得說不定公主又是在哄他。 李宸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宋璟的下顎,湊上前去逗他:“怎么?傻了?” 宋璟此時總覺得自己好似在做夢,公主有時候說話難分真假,自己若是將假的當成真的來聽,那可就太過自作多情了??杉幢闶羌僭?,也十分動聽,讓人樂意將假的當真。 他這么一想,覺得自己大概也是真的傻了。于是就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格外幽深地注視著李宸。 李宸:“……” 沒想到宋璟這根棒槌也會有這么蠢萌的時候。 李宸轉身,不想再理這個跟傻子一樣的宋璟,“走了,下雪了,再不走是等著被困在山里喝西北風么?” 宋璟這才勉強回過神來。 李宸男裝出來直接是騎馬的,宋璟從御史臺直奔靈隱寺,要是用轎子的話估摸天黑長安城里要禁行了還沒到,也是直接騎馬出來的。李宸覺得騎馬也有這樣的好處,至少在路上回公主府的這段時間,她可以想想到底要怎么跟宋璟談一談如今的這些事情。 公主和駙馬二人,兩人帶著舒曄和曉文,一行四人往長安城里趕,然而還沒回到公主府,李宸就跟武家的人在長安城西市外的街道上狹路相逢了。 李宸從前的時候喜歡穿著代表身份的顏色,譬如紫色這種三品官員以上家屬才能穿著的顏色,一則方便顯擺,二則若是有人找茬,也會對她退避三舍,誰也不想輕易得罪權貴。如今李宸三天兩頭往外跑,已經曉得何謂低調了,雖然舒曄兄妹都不覺得公主換了上一身白色常服便是低調了,可總歸是沒有紫色那么引人矚目。 如今低調的公主和駙馬在回府的路上,與太后的侄兒武三思狹路相逢。 從前武三思與武承嗣兩人雖然在朝中有官位,可都是虛位,并無多大實權??蛇@樣的情況在先帝駕崩后,就迅速地發生了改變,聽聞如今太后正擬要讓武三思擔任兵部尚書的位置呢。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今太后武則天把持朝政,武家的人簡直是走路都帶風,聽說前幾日武三思的轎子恰好與當今中書令裴炎的儀仗碰上,中書令裴相公還主動讓武三思先過去,而武三思竟也好不謙虛地大搖大擺地過去了。 而如今武三思的轎子遇上了幾個騎著馬的人,見對方不避讓,武三思的隨從便眉頭一蹙,大聲說道:“前方何人?竟不避讓?” ☆、144.144:覆手為雨(七) 李宸覺得自己討厭除了母親武則天以外的所有武家人,并不是沒有理由的。就像眼前的武三思,不過就是一朝得志,就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誰也不放在眼里。 可武三思的隨從這些日子大概是得意慣了,連中書令裴炎都對他們讓三分,前面的幾個公子哥兒后臺再怎么硬,莫非還能比中書令后臺還硬嗎? 于是自然也不將李宸一行人放在眼里。 李宸冷眼看著轎子前那個飛揚跋扈的隨從,并不吭聲。而她身下的坐騎則是跟主人一般,十分高傲,仰著馬頭噴了一下氣,仿佛十分不屑。 隨從:“……”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隨即厲聲說道:“轎內乃當今朝廷命官,你是何人,竟敢擋路?還不速速退開!” 李宸揚了揚眉,嘴角勾著一抹笑正想要說話,卻聽得宋璟冰冷無情的聲音響起—— “某倒是不曉得,朝廷命官便可如此橫行霸道?!?/br> 宋璟在面對外人不說話的時候,眉目間有種說不出的冷清傲慢,此時他板著俊臉,凌厲的目光直直看向武三思轎前的隨從。那隨從被他的目光一掃,后背脊愣是冒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而此時轎內的武三思等了半晌,也不見停下來的轎子起來,皺了皺眉,冷聲問道:“怎么回事兒?” 隨從隨即點頭哈腰,小心翼翼地撩開轎簾的一角,賠笑說道:“郎君別急,就是遇上幾個不長眼的,某這就將他們打發走?!?/br> 李宸望著前方的轎子,她這輩子除了多年前跟李顯的第一個英王妃趙氏有過這樣當街碰上的時候,就再也沒有嘗試過這樣的感覺。多年前她的公主儀仗遇上了趙氏的縣主儀仗,也是這般的,只是那時趙氏只是裝蒜所不曉得她是公主,可最后也是被她趕到了一邊去等著。如今遇上個武三思,李宸眨了眨眼,暗中琢磨著逮到武三思的痛腳倒底是要紅燒還是清蒸,表面上依然巍然不動。 其實也不需要她動,因為駙馬和舒曄都擋在了她前面,架勢擺得很像是打算要跟武三思好好談談人生。 舒曄冷笑:“誰打發誰?” 那隨從眼睛一瞪,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變出一條皮鞭來,上前幾步,一鞭抽出,便要打中舒曄的坐騎,可皮鞭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落下,卻被舒曄卷在了手中。舒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中使力,皮鞭已經從隨從那里脫手而出,到了舒曄的手中。 隨從瞠目結舌。 宋璟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眉頭微蹙了下,回頭看向李宸,只見他的公主坐在馬背上,居然還有工夫朝四下的圍觀的一些帶著帷冒的小娘子們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 宋璟:“……” 這都什么跟什么,她怎么到了哪兒都要這么撩人?! 駙馬壓下心中想要將明月小郎君打包塞進懷里的沖動,皺著眉頭十分不悅地看向那個隨從,“若論身份,尚且輪不到你前來問我是何人,告訴你的主子,此路非他開,我愛讓不讓,他若是不服,大可出來理論?!?/br> 隨從瞪大了眼睛看向宋璟,覺得此人大概是他見過最猖狂的人沒有之一。他擼起袖子,想跟宋璟理論,然后迎著對方冷厲的視線,無端端地就慫了,果斷去搬救兵。 而原本在轎內想事情的武三思見外頭良久沒有動靜,不等隨從前來,便撩起了轎簾,語氣十分不耐:“怎么回事?” 隨從見主子眼看有要冒火的跡象,趕緊告狀,回頭指向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的宋璟,說道:“郎君,便是他非要說此路并不是咱們的,他非不讓開?!?/br> 武三思眉頭微蹙,抬眼看過去,不看還好,一看心中就暗喊了聲糟。無端端的,就招了宋璟這個瘟神了? 然而前頭的瘟神宋璟好似是嫌武三思的模樣不夠震驚似的,高頭大馬十分恰當地往旁邊移了移,驚鴻一瞥地讓武三思看見他那個女扮男裝的小表妹。武三思乍一看,沒看出來是李宸,然而當他的視線迎上對方時,眼睛暴睜,對方一副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倨傲模樣十分理所當然,她先是淡瞥了一眼武三思,然后露出一個十分微妙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武三思的錯覺,總覺得對方的笑容里帶著幾分不屑。 他眉頭皺了皺,莫名覺得對方的神態十分像某個人,正想要再細看的時候,瘟神宋璟的馬又擋在了那人跟前,好似那人是個什么寶貝一般,非得要藏起來。 武三思的眉頭皺得更緊,然后目光落在宋璟旁的舒曄身上,然后愣住。他或許記不得宋璟身邊的跟班是什么樣的,可永昌公主的跟班那還是化成灰他也是會記得的。 電光火石間,武三思已經曉得自家的蠢隨從剛才是做了什么樣的蠢事了。 他暗咒了一聲出門不利之后,連忙除了轎子,臉上堆滿了笑容,與宋璟客氣說道:“沒想到竟是宋御史,適才多有得罪,您先請,您先請?!?/br> 宋璟掃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周國公府的這些個隨從們,未免也太過狂妄,何時一個小小奴仆,竟也敢在大街小巷這般橫行霸道?” 武三思心中苦笑,臉上依然堆滿了笑,“宋御史說的是,等某回府后,定然好生管教他們?!闭f著,武三思板著臉怒斥身邊的隨從,“你們還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讓路!”再不讓,是等著讓永昌想好用什么名目告狀,又要挨太后的一頓訓斥和處罰嗎?! 面對武三思這樣的表現,李宸倒是毫不意外。 巧言令色,善于逢迎是武三思的特點。李宸覺得武家的人,武三思也好武承嗣也好,都是巧言令色的人,只是相比之下,相貌略勝一籌的武三思好似在這些方面,也比武承嗣高明那么一代弄點。 武三思一聲令下,他的儀仗隊都十分訓練有素地退到一邊。 宋璟見狀,十分高傲地朝武三思微微頷首,然后帶著李宸揚長而去。在與武三思擦肩而過時,李宸的目光落在了武三思身上,還朝他露出了一個迷之微笑。 武三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永昌公主的那一笑,似乎十分有深意。 李宸和宋璟在街上跟武三思狹路相逢的事情,李宸覺得暫時可以不用急著跟母親告狀。武三思是個人精,給足她面子,她也沒興趣如今這個節骨眼跑去找母親,要母親將武三思這些個人處理掉。母親如今正在向皇位發起沖擊,她才沒心思管女兒和侄兒在外面狹路相逢的那些破事兒。 回到公主府的李宸頭發披了下來,整個人歪在榻上,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宋璟進了內室的時候,一眼看到的便是公主懶洋洋地歪在榻上的模樣,她的發冠是拆了,一身白色的男式常服卻還沒換,宋璟非常合時宜地想在靈隱寺的山上,公主跟他說那一身男式常服,要等他來伺候更衣的事情。 宋璟輕咳了一聲走過去,李宸見到他過來,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然后繼續發呆去。 宋璟見狀,十分無奈,上了榻十分隨意地將她摟了過來,問道:“在想什么?” 男人的氣息瞬間籠罩了過來,李宸順從地靠在他的胸膛,微微闔上了眼睛,說道:“我在想武三思?!?/br> 宋璟:“……” 她腦袋里一天到晚都是在想些什么玩意兒?! 就在宋璟十分無語的時候,李宸心中已經飛快地琢磨起武三思受母親青睞的原因,讓他當兵部尚書,那可不是小事。 李宸經常是表面上笑吟吟的,心里都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宋璟都不必問她為什么忽然在想武三思,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在琢磨些什么不能擺在明面上說的事情。 軟香溫玉在懷,她身上的衣裳還是白色的男式常服,公主的模樣擺明是要駙馬伺候她更衣的。 宋璟抬手,修長的指沿著她的衣領劃了下去,然后落在她的腰間,他并沒有要做什么,只是將她摟在了懷里,摒除心中的遐思,慢吞吞地說道:“武三思有那么重要嗎?” 李宸微微一愣,抬眼看向宋璟。 宋璟一雙黑眸迎著她的視線,“嗯?” 李宸別開了眼,笑著說道:“沒那么重要,可我看不慣他那趾高氣揚的模樣?!?/br> 宋璟“哦”了一聲,然后說道:“這個事情可以不必管他,長安就這么丁點兒大,稍有風吹草動都是滿城皆知。武三思今日這般在街上放任隨從,他日朝堂之上,定然有人拿此事來做文章?!?/br> 李宸聽到宋璟的話,眨了眨眼,感覺十分新奇。 宋璟:“太后想要提拔他你不是不痛快么?經今日一事,他的提拔之路或許要慢一點?!辈粫撬鏍钜膊粫抢铄犯鏍?,不論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靠的都是太后的勢。而如今這倆堂兄弟,還不是武則天主要信賴和依靠的勢力,朝廷之中一旦有對他們不好的聲音,太后也不會一意孤行。 ☆、145.145:覆手為雨(八) 大明宮中,新皇正在召見中書令裴炎。 李顯:“朕要提拔兵部尚書李思文為中書門下三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