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大概是剛從溫泉水中出來,她臉上都是紅撲撲的,泡在溫泉里的腳踢上來的時候,也是紅彤彤的。她手里拿著一個小酒杯,笑著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坐啊?!?/br> 宋璟走了過去,緩緩坐在她身側。 李宸倒了一杯酒給他,他先是一愣,隨即緩緩搖頭,“我不想喝?!?/br> 李宸聞言,挑了挑眉,將手中杯子的酒一飲而盡,笑道:“天下不知道多少人稀罕我親自給他們倒酒呢,你倒是好,送上門也不喝?!?/br> 宋璟側頭,那雙眸子十分平靜地看向她,說道:“永昌,今日皇后殿下召起草詔書,要廢太子為庶人?!?/br> 李宸手中的酒杯一個不穩,“咚”的一聲掉落在溫泉水中。 酒杯沉入水中,李宸眨了眨眼,自嘲說道:“駙馬的這話可真嚇人,驚得我杯子都掉了?!?/br> 她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母親雷厲風行,這種事情肯定是要盡快處理以免有變。 只是,說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覺,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cao心過頭了,什么事情都想管,事實卻是什么都管不了。她關心李賢的各種事情,關心兄姐的各種情況,又能怎么樣呢? 如今父親病情瞬間惡化,自顧不暇,宮中朝廷都盡在母親的掌握之中。 李宸盯著水面,面無表情地想:說不定母親巴不得父親趕緊駕崩了,好讓她獨攬大權。否則父親身體好轉,就又有精力來管這攤事兒了。 但如今這個時候,想得再多也是徒勞。李宸強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宋璟,然后笑了笑,毫不避諱地在他面前將身上的浴衣脫下,跳進了溫泉池里。 在池邊正襟危坐的男人看著十分平靜,美色當前居然也坐懷不亂。 她在池中側頭,一雙大眼睛勾勾轉轉,“駙馬要一起嗎?” 宋璟徐徐抬眼,目光與她對視著,雖然未說什么,但卻讓人感覺他有幾分不認同李宸的表現。 李宸見狀,笑嘆:“今天妍熙還問我是否需要留幾個面首在府中?!痹诖筇?,公主養個小情人算得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可以成打成打地養。 宋璟揚了揚眉,慢條斯理地起身,解開衣裳。 李宸笑了笑,轉身便往池中游去,只是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后嘩嘩的水聲,接著纖腰就被人箍住了。男性的氣息從身后襲來,接著飽滿的耳垂便被人含進了嘴里。 他略顯輕滑的聲音從她耳畔響起:“只有我一個你都嫌多,還要養面首?” 李宸輕笑著轉身,在他的肩膀咬了一口?!爸灰蚁矚g,為什么不可以?” 宋璟一雙漆黑的眼眸盯著她半晌,隨即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自然可以,不知公主看中了哪個小郎君,璟為你尋來,可好?” 說著,他伸手將李宸的臉掰了過來,兩人的唇幾乎是相互磨蹭著,既曖昧又親密,“只要公主今夜不喊累的話,什么都可以隨你的。所謂行及時樂,只要公主喜歡,我都是舍命奉陪的啊?!?/br> 只是每次到最后她都體力不支,宋璟十分淡定,有恃無恐。 李宸想:人生在世,及時行樂,這沒什么不好的。只是,不管身體上的歡愉多強烈,心中也是沒有落在實處??傆幸惶幉惠p易示人的角落里,堆放著無處安置的彷徨與難過,生怕一不小心,就散開來,在心中泛濫。 最后李宸是被宋璟抱回去的,臉色紅彤彤的公主幾乎要化成一灘水。 宋璟站在榻邊,看著有些泛紅的眼皮,伸出手去觸碰了一下,最后竟然神差鬼使一般,俯下身在她的眼皮親了一下。 ☆、第118章 :故人西辭(四) 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對得起對不起不過都是廢話,母親已經剎不住車,她如今就算是后悔,也改變不了母親將要做的事情。 她如果想要阻止母親,早該在父親身體尚可的時候,就開始大力阻止的。而到了如今,母親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做些什么來保全李氏宗親的性命的??蛇@到底……要怎么做才比較好?真是白活了十幾年,可她又有什么辦法,為出降之前在宮中做任何事情母親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在宮外設府了,父親撥了一批人給她,才有空間了些。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根本來不及做些什么。 幸好,如今一切也還來得及。實在不行……李宸想到了自己臨摹的字跡,但這必須得有一件父親的信物才行。 李宸將思緒拉了回來,看向眼前的太平,問道:“阿姐進宮看過父親嗎?” 太平搖頭,輕聲說道:“母親說父親需要靜養?!?/br> 李宸聞言,將身后的大枕頭拖到前面來,下巴抵在上頭,忽然問太平:“阿姐,你怕不怕?” 太平聞言,登時莞爾,像是小時候她安撫meimei一般,揉了揉她的頭發,“為什么要怕?”即使如今二兄被廢為庶人,還有三兄四兄,不論是哪個兄長最后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她和永昌依舊是長公主。母親手段再狠厲,終究是她們的母親,她們只要不跟母親作對,怕什么? 李宸沒有吭聲,阿姐不知道要怕,那是因為她知道以后母親會走上一條怎樣離經叛道的路。 翌日,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一同進宮,向圣人和皇后殿下請安。 李宸站在母親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嘴還微微嘟著,臉上似乎還有委屈。 武則天廢了太子,又當眾將從東宮馬房搜出的幾百套甲胄當眾燒毀,以顯示她之所謂廢太子,乃是大公無私。如今太子也廢了,甲胄也燒了,宰相中好幾位原本擁護太子的宰相被她這次借題發揮,全部拉下馬,實在是覺得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因此在看著小女兒鼓得快跟包子一樣的臉時,也有心情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 “永昌,怎么了呢?” 李宸委委屈屈地瞅了母親一眼,“永昌出降了,母親便不再疼我,將我關在公主府中整整一個月,莫非不可以提前幾日放我出來么?”頓了頓,她又補充說道:“我也是會想念父親和母親的啊,那天晚上即使是永昌不顧禁令跑進宮里來,也是因為擔心母親和父親??!” 武則天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從來都沒有覺得這個小女兒會威脅她,只是……她將家中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看得太重,每個兄姐有事,她就那么大的小心肝就什么都想管。武則天讓李宸禁足,不外乎是不想這個小女兒又任性妄為,無心辦壞事般地凈是往她心里添堵。 如今既然太子李賢的事情已經快要塵埃落定,武則天對女兒的那股寵溺勁兒自然又上來了。 “不過是禁足一個月,還跟母親撒嬌呢?你幾歲啊小公主?!被屎蟮穆曇魺o奈又帶著幾分寵溺。 李宸理直氣壯,“即便是我白發蒼蒼,我也還是母親的女兒,為何不能跟母親撒嬌?我不能跟母親撒嬌我跟誰撒嬌?”表現得是十分理直氣壯,可心里卻是不受控制地有種異樣的心情,如今即使是跟母親的親近,也是深思熟慮之后的做戲。 武則天被她一噎,哭笑不得地揮了揮手,“我曉得你也想念父親,你父親如今在含涼殿,你去吧?!?/br> 李宸見狀,眉開眼笑,“那我去看父親?!?/br> 李宸去到含涼殿的時候,李治正坐在一張椅子上,頭上扎滿了銀針,弄得這個頭就是刺猬頭一樣,而御醫則在旁守著。 這一幕讓李宸十分驚訝,脫口而出:“父親!” 頭被銀針扎成一對的李治聽到李宸的聲音,揚了揚眉,“永昌?” 李宸走過去,發現一向有著十分好看笑容的父親,此時變成了面癱臉,她登時愣住。 一旁的御醫連忙說道:“公主莫要擔心,圣人針灸已經好幾次了,此乃助他緩解風疾頭痛,大概也能讓圣人有重見光明的希望。等撤了銀針,圣人便不會這般模樣了?!便y針扎著,限制了李治的面部表情,只能當個面癱。 李宸看著父親的面癱臉,伸手在父親眼前晃了晃,“阿耶能看到什么嗎?” 李治:“略微有些影子?!?/br> 李宸聞言,大感驚喜,安安靜靜地在旁邊等著。 等御醫撤了銀針,李宸便扶著父親出去走走。李治當了一個月的瞎子,如今出去什么地方該有臺階什么地方該轉彎都心中有數,泰然自若地全然不像瞎子。 他一邊走一邊問李宸,“在公主府關了整整一個月,都反省過了?” 李宸心中嘀咕,有什么好反省的。心里這么想,嘴上卻是不能這么說的,隔墻有耳,回頭有人悄悄跟母親告狀,她又吃不完兜著走。 于是李宸無甚誠意地說道:“反省過了,日后一定不會再犯?!?/br> 帝王笑嘆了一聲,又說道:“永昌,要沉著,要冷靜?!?/br>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皇后,說起來,武則天能走到今天,一方面跟她的性格才能有關系,一方面也是由李治一手培養出來的。 對幾個兒女,一開始帝王的滿腔心血都傾注在了嫡長子李弘身上,李弘果然也沒讓他失望,家事國事天下事,拿捏得當,朝廷上下,即便是遠方前來朝拜的使者,都對李弘稱贊不已。 嫡長子猝死,那就換次子。 李賢和李弘是兩個類型的人,李弘穩重端方,是個謙謙君子,李賢才思敏捷,更懂得變通,可到底是后來居上的,在大事面前的表現遠不如嫡長子。 如今兩個帝王比較滿意的兒子,一個死了,一個廢了。剩下兩個,一個斗雞走狗荒誕度日,一個軟弱成性遇事就縮。 李治心里也在發愁,即便不論長幼有序,這兩個兒子中挑哪一個當太子,他都不放心。 李治覺得自己這些年來都變成一個病秧子了,從前是一個動輒就頭痛難忍的病秧子,如今是個動輒就頭痛難忍的病瞎子。 而且也實在說不好病秧子和病瞎子哪個更好一點。 不過眼睛瞎了之后,大概是沒有什么亂花漸入迷人眼那些玩意兒,總之李治覺得如今心里頭好似又看清了一些東西。 李顯和李旦,不論是哪一個當上了太子,甚至日后當了皇帝,只要武則天不滿意他們,有的是讓他們下臺的手段,這么一來,武則天手中的權力就太大了。李治眉頭微蹙著,御醫天天叫他靜養,可這大唐江山這么多事,哪一件是可以讓他靜養的? 想到這兒,李治就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跟李宸說道:“你母親想將你二兄遷往巴州?!?/br> 李宸腳步微微一頓,然后笑了笑,說道:“也好?!?/br> 李治沉默,憑著感覺慢慢地往前走,李宸也沒有扶著,只是這么看著父親。父親似乎將路都記得很熟,可是她卻明白,父親這般,是不想變成一個無用之人,不用事事倚仗他人。 李宸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李治察覺到她跟了上來,微微一笑,輕聲問道:“你當真覺得這樣好么?” 李宸輕輕點頭,隨即想起來父親如今看不見,于是“嗯”了一聲,隨即,她一只手牽起了父親的手,將父親的掌心攤開,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總比在長安好?!?/br> 李治聞言,揚了揚眉,“說給我聽聽看?!?/br>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也沒必要再揣著明白裝糊涂,李宸在父親的掌心中寫道:“長安各種紛爭,二兄若是留在長安,恐怕會被某些有心人士利用,有生命之危。雖然二兄已經被廢為庶人,但也是一個威脅的隱患,他遠離長安,遠離紛爭,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了?!?/br> 面對女兒的這些話,李治并沒有覺得太驚訝,皇家子女,哪一個都不簡單。但李治對女兒這般坦蕩,心中卻是有所觸動的。她到底,是站在父親這邊,為李氏和父親著想的。 幾個兒女,他誰都不苛責,無論他們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唯有這個小女兒,他一直最鐘愛最放縱。 她也一直沒讓父親失望。唔,除了選駙馬的事情上,他很失望,其他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 李治笑嘆:“你二兄去巴州的時候,父親大概是不能送他了?!?/br> 李宸聞言,微微一笑,跟父親說道:“阿耶放心,永昌會去送他。即便他如今是庶民,也依舊是我的二兄?!?/br> 血濃于水,要說真正沒感情,怎么可能呢? 母親對二兄再不滿意,也不會阻止她們去送行。太子被廢為庶人,可幾位公主皇子依然手足情深,前去送行,不正顯得皇后殿下教導有方嗎?這還能為她博得個好名聲呢,母親當然是不會阻止的。 ☆、第119章 :故人西辭(五) 自從李賢被關押之后,李宸一直沒有見過他,再次見面的時候,從前意氣風發的太子殿下如今已成了一介庶民,身上沒有華貴的衣服,十分樸素的衣衫馬車都十分破舊,掩不住的落魄之相,也是掩不住的世態炎涼。 即使是庶人,也都還是圣人和皇后殿下所出,可就因為他被遷往巴州,大概是永無翻身之地了,因此給他安排馬車的官吏都狗眼看人低,隨便撥了一輛馬車給他。 李宸和幾個兄姐想私下給李賢送些衣物錢財防身,誰知母親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許私下授予庶人李賢任何東西,違令者,一律論罪處罰。 李賢苦笑著說道:“阿妹見笑了?!?/br> “二兄——” 李宸正想說些什么,卻被李賢抬手制止了,“這時候,說多錯多,只恨我從前許多事情想不明白。永昌,今日一別,或許他日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我在巴州,會想念你們,是我不孝,讓父親失望了?!?/br> 可能苦難真的會讓一個人瞬間看明白很多事情,在生死關頭之際,或許從前看得重如泰山的東西忽然就變得跟鴻毛一樣不值一提。 李賢經此巨變,雖然是落魄了許多,可比起從前他動輒患得患失,如今卻變得沉穩了許多,眉目間也帶著幾分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