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偏居一隅,不過是井底之蛙。 世道艱辛,他又豈敢淺嘗即止? 幾年來,他一邊隨叔父游歷一邊讀書,身心都不敢倦怠,他從不掩飾自己想要建功立業的愿望,但更想自己能強大起來,可以強大到只憑宋璟一人,便有扭轉乾坤的能力。 但是這些話,宋璟并沒有說出來。 他曾經與叔父宋世釗談及過這些事情,叔父只是嘆息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十分復雜,“心懷天下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有時不能盲目認為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無雙國士,古往今來,能有幾人?” 叔父并無惡意,他不過是想提醒自己世態炎涼。 可做人要是沒夢想,跟咸魚有什么差別? 宋璟自認不是咸魚,必然要為夢想追逐,因此幾年來從身到心,一日都不敢懈怠的宋璟如今回到了長安,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科舉考試。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他心高氣傲卻不另類獨行,一方面也與長安城中勛貴子弟來往,另一方面也毫不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他想做的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才有可能去實現。 但他所希望的強大當中,從未將自己的終身大事作為籌碼。 狄仁杰肩負圣人期望,去見了宋璟一面,也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圈。 狄御史跟圣人匯報的說法是,這位宋璟確實長得英俊瀟灑,聽說前些年替母親守孝,幾個月前才除服。少年郎長得倒是真如臨川長公主說的那般出色,是個光明磊落的主,可性情是好是壞,倒是見仁見智。 “見仁見智?”帝王緩緩抬眼,看向前方恭敬站立著的狄仁杰。 狄仁杰微笑著點頭,“少年意氣,也有人認為那是毛躁不穩重,宋璟此人,臣以為他身有傲骨,但亦會有人認為他不識抬舉?!?/br> 李治一聽便知狄仁杰的話中乾坤,冷笑道:“哦?這個宋璟莫非還認為永昌公主不夠好?” 狄仁杰連忙拱手說道:“圣人誤會,宋璟并不知出現在周府與他對弈的明月小郎君便是永昌公主,聽他言辭,似乎是永昌公主與他對弈時,便說要將家中的阿妹許配給他,但宋璟認為自己出身寒微,只怕會委屈了對方,因此已經婉拒了?!?/br> 不知道還有這一出的李治聞言,咬了咬牙,好個周季童,竟敢私下帶著小表妹去跟宋璟下棋,看他回頭怎么收拾他。 此時遠在臨川公主府的周季童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也不知道是誰在念叨著他。 帝王面沉如水,并不說話。 狄仁杰捉摸不透帝王在想些什么,干脆就直接在旁邊當壁畫。 說實話,帝王嫁女兒這種事情,旁人多說一句都是錯。 嫁吧,心中其實舍不得,覺得全天下的小郎君沒有一個夠資格將女兒帶走。 不嫁吧,又到了出嫁的年齡,女兒還是大唐的公主,若是再留個兩年,百姓也跟著效仿可怎么好?大唐以農為本,個個女子不嫁人,人口不旺國家何以興旺? 好不容易說還是讓她嫁吧,她還選一個一窮二白空有傲氣的少年郎。 帝王覺得自己上輩子如果不是欠了小女兒很多錢,就是造了很多孽,不然她如今怎么敢這樣來忤逆父親呢? 狄仁杰看著帝王變幻莫測的神色,忽然笑著說道:“恭喜圣人?!?/br> 李治抬眼,“何喜之有?” 狄仁杰:“少年強則國強,圣人所治理的大唐,四海升平,少年意氣風發,雖出身低微不比旁人,可傲骨錚錚,不行那攀龍附鳳之事。他自知出身低微,卻婉拒了讓旁人十分眼紅的親事,這豈不是正說明在這些少年心中,圣人所舉行的科舉考試,比謀得一門好親事要重要得多么?國之少年,依靠自己的才華力爭上游,是國之希望啊,圣人?!?/br> 千穿不穿,馬屁不穿。 不管狄仁杰的這番話里是不是有邏輯硬傷,總之李治聽著頗為順耳。 狄仁杰見帝王臉色稍緩,再接再厲,說道:“宋璟此人,并非覺得永昌公主不好,只是覺得自己不配。臣倒以為不論如何,少年郎君不被外來的榮華富貴所迷惑,有自知之明,亦不失為君子之德?!?/br> 帝王抬眼,波瀾不興地瞥了狄仁杰一眼,擺了擺手,說道:“朕心中自有決斷?!毖韵轮?,不管怎么說,朕心里頭還是有些不痛快,沒你事了,跪安吧。 狄御史十分有眼色,當下便干凈利落地跪安。 帝王的家務事,身為臣子的,心中都是巴不得有多遠離多遠,誰愿意cao這個閑心呢,又不是吃飽了撐著的。 狄仁杰想主持科舉選官的是吏部,可最后入選官員名單是要帝王過目的??蓜e到時候宋璟既沒當上駙馬都尉,考上了科舉圣人還嫌他不識抬舉要劃掉他的名字吧?若當真是這樣,旁人也無可奈何,就是有點可惜了宋璟那根可愛的棒槌。 而這廂跟狄仁杰聊完天的宋璟慢吞吞地沿著小道回去,在路過酒肆的時候,發現自己雙手空空的,想起來剛才臨走的時候硬是將手中的那壺竹葉青給了狄仁杰身邊地隨從,那叫什么名字來著?哦,對了,李元芳。 狄御史似乎十分喜歡說完一件事情之后,便看向那李元芳,問道:“元芳,你怎么看?” 宋璟想:這年頭有怪癖的人真多。 想著,覺得路過酒肆不帶一壺竹葉青回去的宋璟渾身不自在,為了自在,他又跑進去打了一壺竹葉青。 等他打完酒慢吞吞地回到梅莊的時候,太陽都已經下山了。 書童曉文見到他,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三郎,你可回來了,周郎君等了你許久呢!” 宋璟將手中的竹葉青丟給書童,“子熙來找我?” 曉文點頭,說道:“可不是,我說了讓郎君明日再去找他,可他說事情十萬火急,非要在莊里等你?!?/br> 曉文所說的周郎君,便是周季童。 宋璟了然地點了點頭,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進去。 跟在他身后的書童曉文見狀,無語凝噎,他們家三郎果然是天生不曉得什么叫著急。 宋璟才踏進大門,在里頭的周季童就已經聽到動靜,火燒火燎地跑了出來,“廣平,我跟你說——”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宋璟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覺得自己這樣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對。 宋璟:“嗯,你說?!?/br> 周季童沉默。 宋璟見周季童無語的模樣,笑了笑,笑問:“子熙是為明月的事情而來?” 周季童又是一愣。 宋璟:“我在外頭才見過狄仁杰狄御史,他好似也是為了明月的事情來找我聊天?!闭f著,他看了看天色,說道:“如今長安城里已經關閉城門,你回不去了,今夜便在梅莊留宿罷?!?/br> 周季童還是沉默。 宋璟看向還站在原地的周季童,劍眉微揚,“你今晚想要吃什么?” 周季童看著宋璟那若無其事的模樣,忍不住唾棄了一下自己,皇帝不急太監急,呸,他下次要是再替宋璟cao心他就是孫子。 ☆、第106章 :有匪君子(九) 周季童確實是為永昌小表妹的事情而來,他聽母親說永昌為了宋璟居然好幾次跟圣人舅父不歡而散。周季童聽著都有些心驚膽戰,即便是父親,那個也是一國之君,換了他,是不敢這么在父親面前倔的。 永昌在圣人面前有恃無恐,圣人舅父辦不了永昌,就來辦了宋璟,那可怎么好? 周季童快被自己的想法嚇死了,于是趕緊出城到梅莊來找宋璟。 誰知遇見宋璟個天生不緊不慢的性子,也是愁掉了好幾根頭發。 當天晚上,宋璟和周季童用過晚膳之后,客客氣氣地送周季童去他住的小院。 “我說廣平,你好歹長點心。你心里明白得很,明月就是永昌,她是家中最小的,可沒什么子虛烏有的阿妹,她看上你了,想讓你當她的駙馬?!敝芗就X得自己嘴皮都快說破了,可是宋璟依然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宋璟腳步一頓,好似是在想些什么。 周季童也跟著停了下來。 兩人旁邊是一株跟成人差不多高的桂花樹,桂花也有四季開花的,宋璟心不在焉,很順手地扒拉下幾朵桂花來把玩。 周季童:“……” 月光下,青年面無表情,周身都是冷清的氣場。 周季童終于是沒忍住,嘆息著問道:“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宋璟卻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帶著周季童緩緩朝他所住的院子走去。 其實宋璟沒想法,首先他弄不明白永昌公主是怎么看上他的,單憑好幾年前她到梅莊來溜達打發時間時的幾面之緣?他當時就知道明月是永昌公主,心里頭也并未有什么特別高興的情緒,幾年之后,他跟隨叔父浪跡江湖,心中所想所思,比從前不知多了多少,難道就會因此而感到殊榮么? 并沒有。 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一個平民出身的讀書人,科舉是他唯一的出路。 公主出身貴不可言,可與他這些布衣子弟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既高攀不起也配不起。 宋璟沉默良久,抬手掐了掐眉心,跟周季童說道:“明月為何會選上我?” 周季童實話實說:“……大概,是被下降頭了吧?!?/br> 宋璟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 即便是周季童與他交情甚好,靠的也是朋友引薦。無緣無故,他宋璟既無功名在身,又不是高門士族,身為長公主的兒子又怎么會無端端要與他結識。 周季童當初與宋璟相識之時,不過也是抱著姑且看看這個被人捧得十分高的宋璟到底有何能耐的態度。后來一見其人,光是長相已為他加了不上分,也確實是才華橫溢,難怪他在長安城中出身不算高,可卻在年輕的文人圈子中有一席之地。 可是宋璟的這些好,都是要與他接觸過后,才能體會的。 永昌又怎么會只是跟他下了一盤棋,就對他傾心了呢? 周季童想來想去,覺得唯一他能接受的解釋就是永昌被下降頭了,不然怎么就這么執著于宋璟呢?這會兒的宋璟甚至連科舉都沒還沒考,即便祖上官宦出身,可到了他這一代,已是一介平民。 周季童和宋璟算是至交,卻不代表他心中并非沒有門第觀念。 這是一個動輒就要講究門第的時代,尤其是這種天生貴胄之人,更是如此。 因此周季童無法理解小表妹為何會看上宋璟,宋璟也無法理解。 而此時被下了降頭的李宸正賴在清寧宮里委委屈屈地跟母親撒嬌。 “我惹父親生了天大的氣,他在也不想理我了?!崩铄诽稍谀赣H宮中的榻上,看著正對鏡子拆開發髻的母親。 武則天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頭也沒回,語氣不輕不重:“既然你曉得惹父親生了天大的氣,便該乖巧一點。你父親本就有風疾,近日頭疼難忍,還要為你出降之事發愁?!?/br> 鏡子中那個不怒自威的女子雙鬢斑白,眼角的細紋已經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李宸垂下雙眼,咬著下唇不吱聲。 武則天伸手,屏退了身后的上官婉兒,緩緩起身走到塌前。 她從感業寺回來之后,李宸對母親的依戀比從前明顯了許多。這個小女兒,從小及懂得賣乖,跟父親生氣的時候會跟母親示弱尋求安慰,跟母親鬧別扭的時候又跑到父親那里去撒嬌,是標準的墻頭草。 可不論是武則天還是李治,對李宸這般行徑都是覺得好氣又好笑。 身為父母,理應是孩子的庇護。 她心中覺得委屈難過,向父母尋求庇護乃是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