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李治大步走了過去,隨手在她的裙擺撕下一塊布,一邊幫她包著脖頸的傷口一邊牙咬切齒,“混賬東西,你的匕首是怎么來的?” 城陽公主與兄長對持時勇氣不少,如今兄長答應了她的要求,她便似乎是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她軟軟地靠在李治身上,有些氣弱地說道:“禁衛軍統領深夜前去不羨園接我,我心中害怕,剛好馬車上有一把小匕首,我順手便揣進兜里了?!?/br> 李治聞言,驚怒之余,又覺得好氣好笑,“萬一我不答應你,你便打算這么將自己交代在這兒了么?” 城陽公主聞言,弱弱的聲音帶著幾分慶幸:“可阿兄答應我了?!?/br> 厭勝之術,一旦被發現,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扇绻媸茄Ν?,必死無疑。她棋走險招先將罪行攬在身上,賭的便是兄長對她的惻隱之心。她本就沒抱大多希望,可兄長并未讓她希望。 當城陽公主見到薛瓘的時候,是回宮后的第三天。 胳膊擰不過大腿,李治終究是對這個唯一的meimei心軟,因此破例讓她前去大牢見薛瓘。 大牢中的薛瓘正盤坐在鋪著稻草的床上,雙米緊閉,鼻端忽然嗅到一縷熟悉的幽香,其中還混雜著草藥的味道,他有些詫異地張開眼睛,便看見有三個人迎面而來,走在前面的一人穿著曳地長裙,烏黑的長發梳起,見到他時,原本緊繃著的五官柔和了下來。 牢門門鎖打開,跟隨在女子身后的兩人離開。 “駙馬!”連城公主上前,雙手抓住薛瓘的手。 薛瓘反握住她的手,神色既是激動又是慚愧,“公主!” 短短三天,幾乎便是生離死別。 薛瓘緊抓著城陽公主的手,幾乎有想要流淚的沖動。 城陽公主見薛瓘之前,本還有一分期望,希望那個人偶只是虛驚一場,是旁人移花接木弄出來的??僧斔姷窖Ν彆r,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真的是他。 城陽公主不怕為他頂罪,可她怕自己頂了罪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陽公主仰頭,輕聲問薛瓘:“為什么?” 毫無頭緒的一句話,可薛瓘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城陽公主成親多年,感情和睦,夫妻之間早就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城陽公主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城陽公主一樣,厭勝事件爆發,他被刑部帶來審問,可在沒見到城陽公主前,他一句話都不會說。是貪生怕死,也是怕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卻連累了父兄妻兒,于是咬著牙不招供。他知道皇帝定會親自召見城陽,如果他有一線生機,那必然是牽在城陽公主身上。 如今城陽公主能來與他見面,不論厭勝之事真相會如何,他明白自己已經求得一線生機。 薛瓘俯首,迎著城陽公主的目光,沙啞著聲音說道:“因為我無能?!?/br> 他曾是上官儀的學生,按照老師的期望,他本該是要成為文官的,可太宗看上他武藝不俗,將他提拔為武將,后來因為城陽公主下降,在此提拔為左奉宸衛將軍,從三品。 幾年前,上官儀因為得罪武則天而死,還禍及子女。他明知上官儀是冤死,卻無能為力,每每想起,心中既是難過又是壓抑??伤帜茉鯓??他的妻子是當今長公主,與她皇嫂的感情還甚為和睦,他并不想從中挑撥離間。 人偶不過是他喝酒時拿來發泄所刻,從前他都次刻完都會記得銷毀,可就是前兩天,他不勝酒力,竟然忘了自己順手將人偶扔進了書房中的大花瓶中,以致于如今招此禍患。 “薛瓘對不起公主?!?/br> “駙馬何來對不起一說,是城陽任性,非要駙馬為我雕刻人偶,我已與圣人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背顷柟髡f道。 薛瓘怔楞地看向她。 城陽公主笑得有些無奈,“駙馬怕且是要被城陽連累了?!?/br> 她本來并沒有放棄要繼續追查,心中總是想著萬一不是駙馬呢?如今一看,幸好是她昨晚在兄長面前軟硬兼施,不惜拿命來賭,才有兄長愿意庇護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她。 李宸和太平不知道自己的姑姑到底經歷了一場怎樣的風暴,兩人在湖上坐完船之后,便跑去了清寧宮找武則天。 武則天與李治才與大臣商議完政事,見到兩個女兒,自然是免不了要問一下在不羨園玩得如何?又問李宸對不羨園是否滿意。 李宸坐在父親的腿上猛點頭,說著滿意。 太平看完父母,便回去了。李宸借口說許久沒見母親和父親,她晚上要在清寧宮與母親一起住,武則天幾日不見小女兒,如今見她臉上露出討好的笑顏撒嬌,心中便柔成了水,只好妥協。 李宸半夢半醒中,聽到父親與母親低語—— “媚娘,薛瓘該死,我本該將他殺了替你出氣,可城陽她——唉,總之,是我愧對你了?!?/br> “城陽是主上的嫡親meimei,若是妾的委屈能換來她的幸福美滿,那倒也值得。更何況主上將駙馬這個始作俑者調離長安,也算是為妾做主了。主上,夫妻本為一體,媚娘又怎會不理解您是愛妹心切?!?/br> 李宸聽到關鍵的兩句,心中登時清楚了真相。 所以要害母親的,是薛瓘,而不是城陽公主。 ☆、第022章 :婆娑世界(一) 城陽公主坐在馬車里,問撩起車簾往外看的薛瓘,問道:“阿兄還在嗎?” 薛瓘將車簾放下,“在?!?/br> 這日是薛瓘出發前去房州的日子,是個艷陽天,李治并沒有驚動文武百官,只帶了兩個女兒在騎兵的護衛下前來相送。 厭勝一事,不論真相如何,在李治的庇護下,只將薛瓘貶至房州作為告終。城陽公主說既為夫妻,便應該榮辱與共,向李治請求要隨駙馬一同前去房州。李治縱然心中不舍,但meimei主意已定,只好隨她。 李治一路將meimei送出城關,叮囑了幾句之后,便讓他們離開了。馬車沿著官道駛遠,李治卻并沒有離開,他帶著兩個女兒登上了瞭望臺,看著那絕塵而去的馬車。 此番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再相聚。 城陽公主心中對兄長愧疚,生怕一回頭就觸景傷情,只好硬著心腸不回頭。 “我對不起阿兄?!?/br> “與你無關,一切都是因我而起?!?/br> 城陽公主抬眼,看向臉上盡是愧疚之情的薛瓘,牽了牽嘴角,“最重要的,是我們仍在一起?!?/br> 坐在馬車上的薛紹看了看父母,沒有說話。 薛紹想起剛才前來送行的兩個表妹,永昌表妹年紀還小,站在圣人舅父旁邊,眨巴著大眼睛,還朝他和母親甜笑,好似還不知道什么叫離別之情似的。倒是太平……薛紹一想起剛才太平紅著眼睛問三表兄什么時候會回來長安的場景,幼小的心靈就覺得難過。 這是他頭一次離開長安,聽說從前許多離開長安的人,都很久不回來長安。他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惹得舅父生了天大的氣,聽母親的話,父親大概是不能再回長安了。 薛紹撩起旁邊的車簾,看著外面飛馳而過的景色,想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再回長安。 等他可以回長安的時候,那個愛玩愛笑的太平表妹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這些,小小的薛紹都不知道,可他心里覺得不舍。長安城中的小玩伴,太極宮中的表兄表妹們,他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再和他們一塊兒玩耍了。 李治在答應了城陽公主讓她與薛瓘一同去房州之后,心中就開始后悔了。說到底,他如今只剩下這么一個嫡親的meimei,怎么舍得讓她跑到地方去受苦,可他又領教了城陽公主為了薛瓘連命都不要的感情。左思右想,李治是忍痛同意了meimei的請求,可夜里睡覺怎么睡都不踏實,在武則天身邊翻來覆去。 武則天被他弄得好氣又好笑,說道:“薛瓘腦袋還好好的安在脖子上,只是被貶到地方去。城陽得償所愿,還愿意去房州與駙馬共榮辱,主上也說了這是好事,怎么這會兒卻不舒坦了?” 李治一聲不吭。 武則天見他不吭聲,以為沒事了,于是閉上眼睛??蓻]一會兒,李治突然坐了起來,說道:“我覺得不妥?!?/br> 武則天只好跟著坐了起來,“怎么不妥?” “城陽去房州的決定太過倉促了,我都還沒想好要給她帶些什么好東西,她就要走了。她明日清晨便要出發,我、我——” 李治皺著眉頭,我了半天,然后說道:“我該讓城陽在長安待兩個月,待薛瓘在房州打點好一切安頓妥當之后,再讓她過去?!?/br> 武則天:“城陽是天家之女,到了哪兒都不會有人委屈了她,公主府的邑思和侍女也會一同前去?!?/br> 李治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那日她執意要與薛瓘去房州的時候,我朝她發了一頓脾氣,也不知她如今心中是否難過?!?/br> 而且,從此以后,他唯一的嫡親meimei就與他天南地北,再也沒有人三天兩頭跑宮里來,跟他說阿兄我在公主府待得悶了,來陪你和阿嫂幾日。他那個看似溫婉大方實則脾氣倔強的阿妹,再也不會在逢年過節領著幾個小侄兒進宮來討賞了。 貴為一國之君,坐擁江山,何等富有? 可他身邊的親人,卻一天比一天少。 李治覺得自己的心里空空落落的,卻不知道該要怎么做才能讓空落的心好過一點。 武則天看著李治半晌,伸手過去握了握李治的手,柔聲說道:“既然是這般,主上何不去送城陽一程?” 李治看向她。 武則□□他露出一個微笑,隨即起來披上了衣服,接著便將李治的私服拿了出來,笑道:“昨日的時候,太平便與我吵著她明日大早要帶著永昌去給她的三表兄送行。我那時便想著或許主上會心血來潮,給城陽送行?!?/br> 李治一愣。 武則天笑道:“薛瓘記恨的是媚娘,城陽之舉雖是袒護薛瓘,可從未曾有過半分加害之意,平日里她常進宮來陪伴幾個侄兒侄女玩,妾并非小氣之人,又怎會因此而怪她?妾早已為主上準備了送行之物,太平和永昌也該是差不多要來了,主上可要與她們一同前去送行?” 李治看著眼前的武則天,心中既是感動又是愧疚,她被駙馬用厭勝之術詛咒,卻與他說她是當今天子的妻子,有天子庇護,任何怪力亂神也奈何不了她,主上因為城陽的緣故饒了薛瓘性命,她也不會因此而不快。 她一番話說得大方得體,斷不會讓他有半分為難??伤绞沁@么通情達理,他心中就越是愧疚難當。 李治忍不住伸手,將武則天扯進了懷里抱著。 “媚娘……”帝王的聲音,竟然還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武則天順從地伏在他的懷里,過了好一會兒,才拉開兩人的距離,朝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后,親自服侍他將私服穿上。 “主上再不準備出發,怕且便是來不及了?!?/br> 武則天的時間拿捏的分毫不差,她才服侍李治換好衣裳,太平和李宸便來到了清寧宮。太平的模樣看著是清醒了,倒是李宸還趴在李馨的懷里呼呼大睡,睡得臉上都紅撲撲的。 武則天見狀,上前摸了摸李宸的臉,輕聲說道:“永昌還沒睡醒,不然就不要去了吧?” 太平仰著頭嘟著嘴,“阿妹昨個兒說要跟我一起的,要是醒了見她自個兒在宮里,覺得我將她拋下了,心里豈不是很難過!” 李治走過去,將李宸抱了過去,李宸模模糊糊地張開了眼睛,見是父親,頭一歪,又繼續趴在他的肩膀夢周公去了。 武則天莞爾,“主上當真要帶著永昌一起去么?” 李治說道:“城陽平日里經常念叨著永昌,讓她去送姑姑一程也是應當?!?/br> 武則天見狀,也沒有再說什么,叮囑了幾句之后,便將他們送出清寧宮。 武則天站在清寧宮的臺階前,看著已經騎馬遠去的李治,微微一笑,隨即便轉身離開。 在天下人看來,她已經得到了帝王的信任和愛護,母儀天下,何等威風? 可這些,還不夠。 她還想要更多。 有時候通情達理和以退為進,會讓心有愧疚的人越發愧疚,人一旦愧疚,就會試圖做許多事情來彌補。 她要的,便是后面李治的彌補。 李宸天沒亮就被太平阿姐拖了起來,她也知道自己是要去送姑姑的,可身為一個幾歲小孩,愛困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即便是她的理智知道自己該清醒,還是無法張開眼睛,最后李宸干脆不再跟身體的本能斗爭,直接趴在桌面上睡死了過去。太平無奈,可是又想讓李宸陪著,只好支使著李馨抱著睡成小豬的李宸走。 到清寧宮的時候,李宸模模糊糊還是知道自己被父親抱著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原來父親也要給姑姑送行,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難過……想著,臉上被一只小手拍著,她皺著眉頭躲開那只手,可那只手不管她頭怎么轉,都如影隨形。 這樣打下去,她的臉會成豬頭的好嗎! 李宸十分惱怒地張開了眼睛,卻看見太平放大的臉在她上方,嚇了一大跳。 “阿妹,你總算醒了!”太平喜形于色。 李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