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鐘老師果然是知道答案的,甚至那個答案是什么,都已呼之欲出。然而越是這樣,越讓程東感到受傷。這樣的彌天大謊,到最后竟然每個人都知道真相,卻唯獨瞞著他一個人。 晚霞映紅窗外半邊天,夕陽只剩最后一絲余暉沒來得及收回,仿佛隨時都會悄然消失在地平線。秦江月愛花,自從跟鐘稼禾結婚,這家里的花瓶里就總是插滿了各式各樣的應季鮮花,空氣里還有rou湯的香氣,跟花香混合在一起,是極為家常的味道,可眼下程東只感覺陌生。 到底哪個家才是他真正的家,哪些人才是他真正的家人呢? 鐘稼禾垂眸坐在那里,似乎也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并不急于辯解什么,只說:“也許都是注定的,我們上一輩的做錯的事,最后還是報應在你們身上?!?/br> 程東道:“我只要一個答案?!?/br> 鐘稼禾終于看向他:“阿東啊,你別怪你mama,也別怪老程,要怪就怪我,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個人的錯?!?/br> 又是令人窒息的一段沉默,程東忽然站起來,狠狠將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地上:“現在不是要論誰對誰錯,我只想知道我他媽是誰,我親生爸爸是誰!你們究竟打算瞞我瞞到什么時候?” 飲料嘩啦灑了一地,花瓶也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花枝和養花的水潑得滿地狼藉。 莫瀾從沒見過這樣失控焦躁的程東,一時也怔在原地。 秦江月拿鑰匙打開大門,剛踏進客廳就看到這副景象和程東劍拔弩張的模樣,急怒道:“這是怎么回事?” 鐘稼禾上前把她拉到一邊,繞過滿地的玻璃碎片,才說:“阿東他知道了?!?/br> 他沒說知道了什么,但秦江月卻也在剎那間就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她感到震驚,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些手足無措,看到莫瀾也在場,自然而然地就聯想到她是罪魁禍首,怒目瞪向她。 瓜前李下,莫瀾拉著程東上這兒來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覺悟,所以看清秦江月目光里的含義,她一點也不驚訝。 發生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反而讓她放松下來,笑了笑說:“如果遷怒我能讓你們好受一點,就盡管來吧,我無所謂。但程東今天想要的是一個答案,而你們欠他一個解釋,我沒法代勞?!?/br> 秦江月胸口起伏著,咬牙道:“你有什么資格……什么資格命令我?你早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了,當年要不是你,我們一家子根本就不會鬧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她歇斯底里,莫瀾卻已打定主意,無論她說什么都不予回應。 “媽……”程東打斷她,聲音沙啞,“她沒有資格,我總該有吧?我爸爸……到底是誰,我要您親口告訴我!” 除了母親說的,別人無論說什么他都不會相信。 秦江月用力抿緊了唇,下頜卻微微發抖。鐘稼禾在一旁拉住她的手,沉聲道:“阿東,是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來,卻沒本事照顧好你,別再為難你mama,她這幾十年已經夠難受了?!?/br> 程東渾身僵硬,差點站不穩:“真的是你?” “是我,對不起,這么多年,不能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守在你身邊,是我對不起你?!?/br> 所有道歉的話此刻都顯得蒼白,程東看向母親,她蒼白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就已說明一切,可他仍然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滿地的碎片和殘花枯枝,正如他紛亂的心境,想要梳理,卻根本無從下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離。 眼睜睜看著他背身離開,秦江月也再沒說過一個字,等大門哐地一聲闔上,她才虛脫似的癱坐在沙發上,揪住胸口的衣服。 鐘稼禾連忙上前道:“不舒服嗎?快點平躺下,我幫你拿藥?!?/br> 秦江月搖頭,吃力地抬眼看向莫瀾道:“快……快去追程東,我怕他有事……他太倔了?!?/br> 莫瀾對她道:“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br> 任誰遇到這樣的事,都需要一個過程來接受,或許在父母眼里程東永遠是孩子,但實際上他已是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只要冷靜下來一定能處理好這一切。 秦江月不喜歡她,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卻寧可托付她這個“外人”也不愿兒子傷心。 倘若今天是她站在秦江月的位置,也未必比她做得更好。 … 莫瀾站在程越峰的病房里。他不喜歡花花草草,知道他脾性的人來探病都不帶花束來,病房里沒有顏色,多少顯得冷清。 “那小子怎么樣?”他躺在病床上,問起程東的情況。 “他沒事,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br> “我遵守了約定?!?/br> 莫瀾冷淡地笑笑:“難道不是應該的嗎?我答應過你的事,也一定做到。胰島素針頭的案子已經有了不錯的進展,我一定會贏。借此機會,公司現有的資產我都申請了保全,在背后做小動作的人,暫時做不了什么。等案子了結,再專心把人揪出來就好?!?/br> 程越峰點頭,似乎很滿意:“我果然沒看錯你?!?/br> “倒是你自己,沒有合適的肝臟做移植手術,怎么辦?”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彼卮鸬煤芎唵?。 他顯得有點累,眼睛漸漸闔上,莫瀾沒再說話。 不一會兒,病房的門被推開了,程東走進來,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程越峰已經睡熟。莫瀾仿佛終于等到要等的人,娓娓地低聲說起:“四年前,也是在醫院里,我見到一個患了食道癌的病人,手術成功,病情卻一直反反復復。人家告訴我,他的食道被切除了一段,而將上下其余部分連接到一起的吻合器出了問題。那時我還沒有小優做幫手,只能靠自己做案件調查,發現為他做手術的主刀醫生是鐘稼禾。 “這個名字太熟悉了。我當時就覺得奇怪,吻合器現在的技術已經很成熟,當時卻還方興未艾,完全有可能因為醫生的技術不過關,導致病人達不到手術治療效果。但鐘老師是你的恩師,是南城數一數二的胸外科專家,利用吻合器的手術也已經做了不止一例,怎么會出現問題?我查到的結果跟我想得差不多,并不是技術的原因,而是手術中使用的吻合器本身有缺陷;這種缺陷不是偷工減料的質量瑕疵,而是研發中就存在的技術短板,只能依賴科技的發展一步步克服。然而最糟糕的是,這批吻合器是鐘老師本人簽字引進醫院的。如果真要打官司,醫院方面很難全身而退,所以當病人打算委托我做代理律師的時候,我是考慮過的。那時候好強嘛,能贏的機會,為什么放過?” 程東默默無言,安靜地聽著她說。 “可最后我還是拒絕了,再想贏,我也總要考慮你的感受。這時你爸……不,程總找到我,告訴我這個案子沒那么簡單。鐘老師批準引進的吻合器,在他自己的手術臺上出了問題,受累的就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胸外科,甚至隨隨便便就能牽扯出醫療賄賂的丑聞,影響所有相關醫生的前途,當然也包括你?!?/br> 程東看向她,目光如電:“老師是清白的?!?/br> “我知道,那又怎么樣?丑聞從來就不需要坐實,只要看起來是真的就行了?!?/br> 程東看向病臥在床的程越峰,神情復雜,深深吸了口氣,道:“繼續?!?/br> ☆、第56章 一樣花開一千年〔1〕 “其實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程總的怨恨那么深,他始終覺得是你mama背叛他、對不起他;鐘老師就更不提了,兩人做了一輩子情敵,還曾經在同一個單位工作,這口氣他是無論如何咽不下的。他的公司那時候也代理了吻合器,卻在醫院招標的時候敗給了其他品牌——就是鐘老師簽字引進的那個,他正好借題發揮,既可以為公司爭取利益,又可以狠狠打擊情敵,一石二鳥?!?/br> 程東的心臟跳得極快,面上卻沒有太大波瀾,只是一味看她:“他找你是想叫你幫他?” 莫瀾笑笑:“你覺得我是個樂于助人的人嗎?我答應他的條件,是保證你和你們科室的其他人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受到牽連。其實鐘老師也明白的,總要有人犧牲,才能平息事端——只有他退下來,才不會有人繼續找你們的麻煩。所以那個案子表面上大動干戈,實際上并沒有費太多周折就讓雙方達成了和解。整件事里最大的變量就是你的身世,我也沒想到你跟程總其實不是親生父子,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拿你來威脅我、威脅鐘老師。我不能冒險,也沒法向你解釋,事情就演變成這樣了?!?/br> 他們站在病房自帶的露臺上,程東握緊搭在欄桿上的手,硬聲道:“你以為這樣就是對我好嗎?” 莫瀾搖頭:“我明白你知道真相一定會很難受,也沒指望你會感激我,相信鐘老師也是一樣。但是程東,感情是超越一切理智的存在,你不要問我為什么會那么做,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來維護你的時候,也只能兩權其害取其輕了?!?/br> “那你送到我家去的東西,也跟這件事有關?” “嗯,我那本日記的最后一頁,貼著一份親子鑒定的復印件,是程越峰給我看的。你以為我真是鐵打鋼鑄的人嗎?對你說出離婚這個詞的時候我連尋死的心都有了,別人的感受關我什么事,由始至終有誰可憐過我?我就想……為什么不告訴你真相,說不定你會理解我的,我們的婚姻還可以挽回!可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見不到你人,東西經過你mama的手選擇權就不在我了。后來的流產手術就像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甚至會想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這就是報應?!?/br> 她流下眼淚,程東整顆心也像浸泡在堿水里,又苦又澀:“你不該瞞著我的……為什么要瞞著我?” 他這幾年得到的難道比失去的多嗎? “所以我也受到懲罰了不是嗎?”莫瀾抹掉眼淚,“后來我也想明白了,這種事本來就不該由我來跟你說,你不知道真相,不過是因為時機未到罷了。命運安排好的事,我們誰都無能為力?!?/br> 莫瀾說的最后這句話,始終在程東腦海里回響。他見慣生老病死,卻不肯相信命運之說,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莫瀾會屈從與命運的安排,并把他們的錯過歸結于此。 … 肝癌的病程發展很快,患病的人幾乎一天一個樣。程越峰形容憔悴,越來越容易疲勞,漸漸離不開醫院和病床。 他自嘲地笑道:“當初下決心離開醫院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么快就又回來了?!比丝偸沁@樣,不管走多遠的路,到頭來看看腳下,仿佛還是回到原點。 程東幫他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讓他在床上坐得舒服一點:“聽說你最近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想吃什么,我去買來給你?!?/br> “我想吃以前醫院大門口的早點鋪里賣的蒸餃和紅棗糕,剛才還夢見了,我跟你mama一人吃半籠,剛好用一張糧票。也就是想想而已,剛做完化療的人吃得下什么東西,而且那爿店也早沒了?!?/br> 物是人非事事休。 程東沉默不語,以前難得見到父親,好像總有話跟他聊,如今不生分也生分了,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程越峰看著他道:“莫瀾全都告訴你了?” 他點頭:“嗯?!?/br> “你別怪她,威逼和利誘總有一樣會管用,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我對以前做過的事,一點都不后悔?!?/br> 程東終于抬起頭來,自從知道真相,這么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正視這個他幾乎叫了一輩子“爸爸”的男人。 程越峰笑道:“怎么,覺得我太狠了?阿東啊,你要記著,無毒不丈夫,報仇也好,報恩也好,要狠一點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br> “那你得到了什么?”他其實一直都想問這個問題。多年商海沉浮,名利雙收,有嬌妻稚子,這些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嗎? 程越峰愣了一下。他最近頭發白得很快,時常臥床昏睡,反應也有些遲緩,這一愣竟露出幾分老態,完全像個遲暮的老人了。 “報復情敵和背叛者,難道不算嗎?對不起我的人,我就讓他們也不好過?!?/br> 程東扯了扯唇角:“你指的是我媽和鐘老師嗎?他們從結婚后就一直住在一起,幾乎從沒吵架紅過臉,這幾年旅游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要不是我媽生病,他們連南極都打算走一趟。就算是生病,我媽喝的湯、吃的藥也都是老師親自端到手邊,我媽喜歡的東西,就算外面買不到,他自己親手做也要做出來送給她。他們也沒搬家,婚后一直住在你們以前生活的房子里。這樣的兩個人,你真的覺得他們日子不好過嗎?” 恰恰相反,四年前那場欲加之罪讓鐘稼禾提前從繁忙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有更多時間彌補兩人過去缺失的歲月,夫妻感情反而更好了。 與其說是報復,不如說是成全。 程越峰張了張嘴,反駁的話沒說出口,先驚天動地嗆咳起來。 程東給他倒了杯水,建議道:“天氣好的話,還是多出去走走,長時間臥床對心肺功能都不好?!?/br> 程越峰好不容易理順這一口氣,笑了笑說:“說來挺可笑的,我汲汲營營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幫人家養的兒子守在病床跟前關心我。這么看我還是有做對的事兒,不是嗎?” 他有一兒一女,女兒背井離鄉,兒子還在襁褓之中,要盡孝道是不太可能了,只有程東這個沒有血緣的孩子一直在身邊,催生出久違的親情向往。 大概因為心底荒涼,程東也并沒有被他這句不加掩飾的“幫人家養的兒子”刺痛,至少沒有想象的那么痛。果然有的事最終還是會逼迫你正視既有的現實,而凡事只要正視,就少很多當局者的迷惘和感慨。 他現在反倒擔心莫瀾,這回起底往事,無疑又傷了她一次。父輩的糾葛本來是他的家事,在他跟她成立新的家庭之前就已然存在的,不該由她來承擔,可她偏偏被卷進這漩渦,遍體鱗傷。 他知道了真相,卻想不起那天跟她到底聊了些什么,有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言辭,讓她傷心。 其實莫瀾忙得像個陀螺一樣,時刻不停地轉,幾乎沒有時間傷春悲秋。斷針的案子一審有了結果之后就上了央視的節目,果然被炒得沸沸揚揚,她終于明白了手機要被打爆是什么樣的體驗。 她是這樣,作為公司內部人士和老總太太雙重身份,趙媛就更不用說了。 她去程越峰的別墅探望趙媛母子倆,意外地發現還有其他人在,對方見她來了就起身告辭。 “那是你們公司之前聘請的律師吧?”莫瀾問。 “你們認識?” “談不上認識,之前在法庭上打過照面?!?/br> 趙媛點點頭:“他是我同學的哥哥,很久以前是我男朋友?!?/br> 她坦率得讓人有點驚訝。 莫瀾道:“我沒有別的意思?!?/br> “我知道,我也沒有?!?/br> 兩人相視而笑,趙媛道:“他們律所跟我們公司合作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工作,后來合作期限滿了,老程不想再交給他們做,就沒再續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