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那你想不想以后都不再打針?” 小朋友睜大眼睛:“想啊,可以嗎?” 程東笑了笑,把他抱到病床上,坐在他身邊:“可以,等我們把你心臟上的洞洞補好,你的身體就會跟其他小朋友一樣棒了,可以對抗那些壞的細菌,不用再常常到醫院來打針?!?/br> 小朋友似懂非懂:“我的心臟在哪里?” 程東抓住他的小手放在胸口上,輕聲道:“感覺到了嗎?像個小青蛙一樣蹦蹦跳跳的,就是你的心臟了?!?/br> 小朋友笑了,問他:“那叔叔你也有心臟嗎?” “嗯,我也有呀,每個人都有心臟。心臟要健健康康的,不生病,我們才能每天開開心心地生活?!?/br> 他拉著那只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隔著淺色的屏風,莫瀾感到自己胸口也微微一熱。 她或許不會是一個好mama,但程東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孩子的保姆端著熱好的牛奶進來,顯得有點緊張,程東跟她簡單說了幾句,又安撫小家伙乖乖喝了幾口牛奶,才從病房里出來。 他看到莫瀾,輕輕蹙眉:“怎么這么晚還沒回去?” 她笑道:“本來要走了,看到你在,又走不動了?!?/br> 他習慣了她沒個正經,但這回沒趕她走,而是跟她一起慢慢走到露臺去吹夜風。 莫瀾問他:“那孩子怎么樣,病得很重嗎?” “三聯癥,不算特別嚴重,現在也還在最佳治療時間,家里有條件的話,手術治療可以康復,以后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br> “手術你來做?” “嗯?!?/br> 莫瀾笑了,他問她:“笑什么?我的病人,手術當然歸我做?!?/br> “不是這個。我是在想,有什么你不會做的手術嗎?心臟手術、食道癌手術、肺部腫瘤、縱膈腫瘤你都做過,開放式的外傷手術也有你的份,你是全能超人嗎?” “外科不分家,除了腦部的手術,我確實都能做?!?/br> “接生也可以?” “剖腹產?可以?!?/br> 莫瀾又笑了,程東也揚了揚唇角。她盯著他看,也不知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好久沒見過你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像云開雪霽后的天空,溫暖而干凈。 她的眼睛也真厲害,脈脈的流光不見邊際,程東別開眼道:“手術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治好孩子的病以后,袁李兩家的糾紛你會不會更有把握?” 能否像上回急診科傷人案的章氏夫婦那樣,化干戈為玉帛? 莫瀾看著遠處的城市燈火:“這回恐怕沒這么簡單,要做的工夫還很多。尤其是袁家人,看得出對醫院很不信任,要不是你們科室在南城乃至全國都數一數二,他們大概也不樂意讓孩子在這兒接受手術?!?/br> “醫者父母心,我們跟家長一樣不希望孩子出事?!?/br> “我明白,可這個道理不是誰都懂?!?/br> 看剛才那位保姆就知道,必定是孩子的父母交代過要看好孩子,避免治療失當,又或者被領走交給血親父母,才會對醫護人員都那么戒備。 莫瀾搖搖頭:“算了,糾紛就交給我來處理,你集中精力給孩子做好手術就行,其他的就不用管了?!?/br> “這不用你說,”他莫名有些生氣,“你也不要去沖鋒陷陣?!?/br> 莫瀾的臉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咦,你心疼???” 程東拉開跟她的距離:“還有事嗎?沒事我回去上班?!?/br> 莫瀾抿著嘴笑:“唔……就想問問,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當爸爸是什么樣的情形?” 小優問她的問題,其實放到他身上,也讓她倍感好奇。 程東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愣了一下才說:“你問這個干什么?” “噢,小優之前問我來著,有沒有想過當mama是什么樣的感受,我想不出來,所以問問你。我看你剛剛對那孩子挺好挺有耐心的,如果將來有了孩子也一定是個好爸爸?!?/br> 那還用說嗎?好多年前,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就設想過的,等他工作沒那么忙了,莫瀾也愿意的話,他們就早點要孩子——要兩個,一個哥哥一個meimei,像他跟雯雯那樣,從小打打鬧鬧又互相維護著長大。他會把最好的愛都給他們,給他們做好吃的,帶他們去看世界,好好愛他們的mama。 然而現在這樣,只能感慨一朝夢醒難承。 他肩膀稍稍一松,語調平平:“什么樣都沒關系,至少我不會讓孩子叫其他人爸媽,也不會讓他做律師?!?/br> 莫瀾噗嗤笑出聲:“我就知道你要這么說。你明白就好,其實這事兒不管最后結果怎么樣,這個孩子對兩家人的打擊都挺大的,換了是誰都很難接受?!?/br> 程東抿緊唇不說話。 她把包包甩到肩上:“好了,你忙吧,我走了?!?/br> “莫瀾,”他忽然出聲叫她,沉郁溫和,“等這件事了結,我有事情問你?!?/br> 她倏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著說:“好?!?/br> ☆、第25章 傾我一生一世念(1) 唐小優的調查很快有了結果。 莫瀾翻著手里的文件,問:“……所以你是說袁家兩口子當時植入胚胎的時候插了個隊?” “嗯?!毙炛钢埳系囊唤M數據,“生殖遺傳科平時病人就很多,每逢寒暑假這樣的假期更是人滿為患,每天接診上千病人。袁李兩家恰好就是在暑期高峰的時候做的胚胎移植。我問過李家夫婦倆,等待的過程很痛苦,他們從縣城趕過來,每次都要住上兩天,那次住了三天,因為病人比平時還要多?!?/br> 莫瀾的手指輕輕敲打紙面:“姓袁的兩口子是本地人,有錢有勢,可能不想排長隊等,托了點關系插隊,剛好在李家前后,所以胚胎就弄錯了?” “沒錯,袁太太是一個私立幼兒園的園長,這種事請學生家長幫個忙實在太容易了。當時給他們幫忙的是醫院化驗室的一位高級檢驗師,孩子曾經就在那個幼兒園上學,我找她問過了,反正現在孩子畢業了也沒什么好顧忌的,能說的都說了?!?/br> 莫瀾笑了笑:“本來也沒什么稀奇,熟人之間賣個人情、插個隊隨處可見,一般來說也不違背公序良俗,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只不過到了醫院這里就出事了?!?/br> 小優道:“那現在怎么處理?既然能證明對方有過錯,是不是就好辦了?” 莫瀾搖頭:“雖然袁家有過錯,但不能免除醫院的責任。三查七對是醫護人員最基本的守則,科技再發達,醫術再昌明,就算看病能實現流水線般的cao作,也不能連人都沒搞清楚就上手。這回是放錯胚胎孕育出錯誤的親子關系還算好的,畢竟是新的生命,要是放錯的是器官呢,那可能就要喪命了?!?/br> 她說的在理,小優也不知該怎么辦了。 莫瀾想了想:“還是我來跟兩家人談談吧!”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其實并不是她的強項,她更擅長于把最壞的結果展現給當事人看,引導他們做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但她想到程東那天在病房里跟孩子的喁喁細語,在露臺叫住她時的溫柔沉郁,又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找袁李兩家。仍然是從訴求入手,問清楚他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袁太太終于不再哭了,聲音甕甕的:“我想要孩子手術成功,平平安安的?!?/br> “孩子是指現在這個孩子,小安,對嗎?”莫瀾追問。出生就帶著缺憾的孩子,以平安命名,可見即使不是血親父母,也真的是傾注了愛和希望的。 對方紅著眼瞪她:“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以后都不可能再懷上了,小安……小安是我生的,他就是我的孩子,誰也別想搶走!” 莫瀾勸慰道:“放心,沒人會搶走他?!?/br> 李家那邊,還沒見過這個孩子一面,一方面是袁家藏得緊,嚴防死守不讓他們接近;一方面醫院方面也覺得在事情有定論之前不讓他們見面比較好,萬一有了感情割舍不了,只會愈加麻煩。 莫瀾卻悄悄帶他們到醫院后花園遠遠看了一眼,小安下午出來活動,跟現在的父母在吹泡泡。李家小兩口看著孩子就邁不動步了,女人先哭起來,男人也悄悄抹眼淚。 莫瀾說:“別看這孩子現在健康活潑,其實這周就要做心臟手術了。手術費用,將來康復的開銷,是很大一筆錢,如果你們把孩子要回去,這筆錢就落在你們身上了,你們可能以后都沒法再湊錢去做試管嬰兒。假如你們還想要一個孩子,那勢必就要犧牲小安了,因為先心病的治療是有最佳時間的,錯過了,手術成功的幾率就會大大下降。你們考慮好了嗎?是把小安帶走,留在你們身邊,還是繼續加把勁再要一個健康的孩子?” 夫婦倆貪婪而仔細地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影,他雖然多病偏瘦,發育得卻很健全,臉上滿是笑容,腳上的鞋子、脖子上掛的金鎖、手里抱著的玩具都價格不菲。本來出生就要跟著他們吃苦的孩子陰差陽錯投生在另外的人家,含著銀湯匙出生,能得到最好的醫治和照顧,將來還會得到最好的教育…… 李家夫妻掙扎之后,幾乎一致決定:讓孩子保持現狀,他們放棄孩子的撫養權。 莫瀾這才真的松了口氣。兩家最主要的訴求其實都已經滿足了,剩下的就是醫院的補償問題。醫院固然有錯,但她把袁家夫婦當年插隊的事擺出來,據理力爭,連帶著孩子的撫養權問題時不時拿出來唬一唬他們,終于讓他們松口簽下協議:醫院就當年的錯誤向他們道歉,并免費為小安進行這次心臟手術,他們不再追究其他。而李家小兩口有軟弱也有樸實的一面,條件更加寬松——只希望將來繼續在生殖遺傳科做試管嬰兒不要再排隊了。 莫瀾啼笑皆非,對醫務處張處長道:“我都不好意思討價還價了,您自己看著辦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跟生殖科主任都商量好了,給他們減免費用,直到懷上為止?!?/br> 她點頭:“對孩子來說,這也是最好的結果了?!?/br> “嗯,那孩子今天做手術,程東主刀,你要去看看嗎?” 當然是要去的。不過小安有生他養他的父母疼愛,有沒見過面的血親牽掛,有這么好的醫生主刀手術,其實已經很幸運了。 她要去等的只是程東而已。 他們有約在先,是時候履行了。 … 程東從手術臺上下來,寫完手術記錄,一回頭就看到莫瀾倚在門邊看著他笑。 他其實已經知道結果,所以不問,她也照例不問他手術做的怎么樣,上來揪了揪他的衣襟道:“換衣服吧,請我吃飯?!?/br> 做完手術或許是他最放松的時刻,她的笑容,她彎彎的眉眼,睫毛又長又卷,就像小刷子似的在他心上掃啊掃,掃得他癢癢的。 她太懂得趁虛而入了,不給他一點反悔的空間,拉起他道:“快點,不要耍賴?!?/br> “我沒打算耍賴?!彼?,“你想吃什么,我先訂位子?!?/br> 她喜歡他這種鄭重的態度,笑道:“是不是吃什么都行?” “嗯?!?/br> “這可是你說的,到了地方可別后悔?!?/br> 她開車一路風馳電掣,下車后把他推進超市,嘩啦拉過一輛購物車塞給他:“吶,買吧!” 程東又皺起眉頭:“你要我做飯?” “是啊,不行嗎?是你說吃什么都行的,說話不算的是小狗?!彼谒媲把銎痤^,“千萬別掃興啊,今天是我生日?!?/br> 生日兩個字說的很輕,他卻聽得很清楚。他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推起車子道:“走吧?!?/br> 兩人推著車子在超市里邊走邊看,就像所有采買油鹽醬醋茶的普通夫妻。莫瀾胃口很大,翻翻切好的豬rou和肋排,拿一包裝好的雞翅,又指著魚缸里游來游去的活魚道:“再燒條魚,好不好?” 程東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叫人拿網兜撈了條魚殺好了。她拎著裝魚的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說:“看,魚殺好了,這樣就不會手忙腳亂了?!?/br> 他們都還記得,高中文理分班前的那個暑假,班主任把同學都請到家里去聚餐,飯菜得由他們自己來燒。女生們都嘰嘰喳喳圍著師母包蛋餃,莫瀾不合群,被分配到廚房去打雜,首要的任務就是把要用來燒湯的幾條活鯽魚開膛破肚。別人覺得她無父無母一個人生活了那么久家務活早就不在話下,其實她自己開伙就是隨便應付,凍魚都吃不起了,更別提殺活魚。她咬緊牙關伸手去抓,滑溜溜的魚撲騰兩下就又從她手中落回盆子里,或者干脆掉到地上。她得到靈感,先把它們一個砸暈了再去鱗挖腮。 可畢竟是女孩子,刀拎在手里就像有千斤重,怎么也下不去手。她就站在那里跟一堆魚大眼瞪小眼,直到程東走過來說:“把刀給我,我來?!?/br> 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很貴的運動鞋,卻毫不含糊地從她手里把刀拿過來,蹲在地上殺魚。其實他也不得要領,鱗片刮得到處飛,挖魚鰓的時候魚大概醒了,甩了他們一臉又腥又黏的水珠子。然而學醫的人大概對解剖也有天賦,他漸漸摸到門道,刀子靈活地把魚內臟都去掉,而且很小心地沒有弄破苦膽。 莫瀾看著他白襯衫被濺到的星星點點直皺眉,他卻說:“你的手流血了?!?/br>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不知什么時候被魚鰭給刺到,這會兒才見血流出來。他拉過她的手指放到冷水下沖,她卻發現他手上被刺破的地方更多。 那天那鍋魚湯真的不好喝,很腥很淡,但莫瀾卻一個人喝了兩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