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然又能如何相較利害?又要如何取舍功名? 輕嘆口氣,齊昱捧起懷里的人的臉,珍惜地親了親:“我知你說的成婚不是風光嫁娶,而是一瓦蓋頭,四季安穩,此生此世都在一處。你不愿我一個人守著皇宮,我也不愿你一個人受著苦楚,此事我有計較,你先別想了,睡吧?!?/br> 溫彥之乖順地點了點頭,由著他手指在額間發際輕撫,那暖意點點星星,沒過一會兒,他也生出些困意,終于枕著齊昱右臂就睡了過去。 齊昱低頭在他眉心輕輕印下一吻,沉邃了目光凝視他片刻,轉眼看向床帳輕紗外宮殿雕梁畫棟,昏黃燭火,一時白日道道奏章從他心底一一掠過。 西北大旱整治結束了,殊狼邊境撤軍了,淮南水患歇了水壩修了漕運開了,流民歸家,災地復田,振興起始,天下暫且安穩了。 可從此時起,他又要面對自己了。 溫彥之要的一瓦遮頭四季安穩,不是沒有辦法。 他也從來都不想要溫彥之將就。 . 中夜漏盡,旭日再升,翌日寅時的晨鐘還未打響,齊昱已從臥榻中睜開眼睛,入目便是溫彥之沉靜的睡顏,垂睫抿唇,神態安詳,標致好似佛堂里玉皇寶座下的童生。 他抬手在這呆子鼻梁上輕輕刮了一下,揚起個笑意,便沉肩緩緩抽出衣袖,起身行至外間,招周福來伺候洗漱更衣。 今日逢了月中十五,有早朝。齊昱洗漱完了并沒叫溫彥之起身,只拿起昨夜的禮部檄文再看,畢竟春闈快要開始,此文一發便是起頭,后面還有禮部擬定的恩科日程,算作重要。 剛看了會兒,外面宮差送來昨夜里宮門落鎖后,吏部卡在宮門外的文書。近來入春,不少官員開始絡繹擇期反朝述職,故每日吏部都有幾道折子遞到御前,報清述職人等,若是官員品級足夠上朝,那逢了早朝還需定入朝班名錄中,由齊昱閱罷,再點去宮門,那官員才能上朝。 此時遞到齊昱手中的述職折子有三本,當中一張請準上朝的吏部文書,疊起來夾在最后一本頭上。 齊昱隨手將那紙頭先抽出來,想瞧瞧是哪個大官要回京了,好讓自己尋思早朝上要垂訓些什么。然這么一瞧,他手都抖了一下。 只見那吏部的報請文書中間待填處,有工工整整、一絲不茍的顏楷書就:“敬請圣躬惠鑒,拜啟者報請入宮上朝,恭聆圣訓?!?/br> “臣,溫熙之,叩拜跪呈?!?/br> ☆、第97章 【鐵絲扎就的棉花】 齊昱落目瞧著手中這文書,忽想起年少時候一樁事兒來。 不是什么大事兒,不過是當年還宿在國子監念學的時候曾有宵禁,康王、賢王十七八歲,領著他與齊政兩個半大娃娃并幾個世家公子出去打獵玩,回來晚了,國子監落了鑰,若是進不去,次日晨學點名時候便會被學士發現。 這事兒卻也不算小,皇子念學之事先皇曾甚為關注,囑學士每日都要上報念學的情況。他們曠課若叫學士報去先皇跟前就不好看了,尤其是康王,已被報過好幾次。先皇曾說過再報一次康王這學也不必念,就去函谷關外頭守一輩子作罷。別提那會兒還帶著齊昱、齊政,更兼有帶壞弟弟的錯處,故康王可算開始急了,幾乎想回王府叫人來撬門,齊昱和齊政剛到可以開始胡鬧的年紀,從前還沒缺過課,此時也頗為擔心,卻沒甚主意。 齊昱記得,那時候跟在康王身邊兒的一個清貴公子踱了步出來。那公子年紀同康王差不多大,平日里很少言語,樣貌棱角挺出挑,那時臉色如慣常般不見笑意或擔憂,只很肅穆蕭然,宛若個垂幕帝側的謀士,嚴正道:“康王爺若只是怕晨學點名應不上,又何須急著進監去?叫學士沒法子點名不就成了么?!?/br> 一語點醒夢中人,康王一如落水獲了浮木,抓著那公子胳膊大笑:“熙之!果真還是你有法子!” 原來那神色謹然的公子,便是溫家次子溫熙之。 雖世上排第二的從來是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但這教條落在溫熙之身上可不作數。 溫熙之上頭有個哥哥溫旭之,溫旭之在戍邊軍為軍檢督事,此時正隨戍邊軍趙黎與他父親溫久齡一道從殊狼國回來,和談軍政上功勛道道,名字一出威震三軍;他下頭便是溫家老幺小呆子溫彥之,新近治水有功滿朝眼紅,今日一旦上朝,鐵定是百官都恨不能揪上個關系奉承一番。 反觀溫熙之自己,自兩年前齊昱登基,他在九府提督任上逢了手下監官錯算稅銀的漏子,自請貶官去遙領了邊境昌、賀二州刺史,平日不出聲不出氣又天高皇帝遠,狀似被兩兄弟的風頭比了下去,然齊昱能在御案上見著的各地銀糧統錄中,昌、賀二州的歲貢稅賦卻是一年更勝一年地蓬勃.起來,足見此人不僅是有少年時的急智,更能有治地善民的大修為。 在齊昱印象中,少時在國子監里、康王身邊,直至入班為臣進了大理寺、九府國庫,溫熙之從未出過差錯,也從未搏過什么頭籌,永遠如暗水悠流,總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從來游刃有余,朝中十年沉浮里,遇事能退則退,退不過即繞,繞不過實在要沖突,溫熙之卻也絕不會是敗落的那一方。 好似一塊鐵絲扎就的棉花,不攀緣不拒人,瞧著軟糯,然一腿踏進去才知其厲害。 齊昱靜著心去擱了文書翻開折子,里頭工工整整的顏楷寫了老三樣大事,軍政、民耕、官律道道分明,看得他沉了眉眼嘆出口氣。 一只手臂從后頭搭住他脖子,是溫彥之穿戴好了起身走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抬另手揉眼睛問:“大清早的,你嘆什么?” 齊昱拉著他手臂笑了聲,只將那溫熙之拜請早朝的文書擱在他手心里。 溫彥之迷迷糊糊拿過來一看,瞌睡瞬間清醒:“二二二哥回京了?!” 心中擔憂推己及人,齊昱十分寬慰,咂舌道:“瞧瞧你這出息?!?/br> 溫彥之:“……” 方才你不也唉聲嘆氣。 ——等等……二哥回來……? 溫彥之忽而一凜,逮著齊昱龍袍后頸猛地一扯:“不好!你這兒有無我治水的折子,快快快拿給我瞧瞧?!?/br> 齊昱被這一扯勒了口氣,指著邊上紅木書案的絲絨盒子還沒來得及叫出句“謀殺親夫”,就見溫彥之風一般刮過去,不禁怪道:“你這呆子怎見了鬼似的?!?/br> 溫彥之一邊忙忙慌慌找折子看一邊道:“我二哥可比鬼厲害,從前每年回宗家一道只留五日,每日不做別的,就問我功課?!?/br> ——已將我問出了童年陰影! 齊昱一邊打開另兩道折子一邊好笑:“治水能是功課?淮南水患同昌州賀州有甚關系,真問起來,你二哥也總不至于會吃了你?!?/br> 溫彥之翻出折子一目十行,聽了這話,抽空瞥了齊昱一眼,居然干笑出一聲:“我們且上朝看看?!?/br> 齊昱搖頭笑著由得他折騰,只看完折子將早膳的兩塊酥喂到他嘴里。溫彥之胡亂喝了幾口茶水,便跟著齊昱一道拾掇好了往紫宸殿走,手上還從齊昱桌案上捏了幾道緊要的折子帶上,一路口中念念有詞,活像近日南門口成片兒扎堆的新科試子之一。 齊昱:“……” 至于么。 這呆子居然這么怕哥哥,在家是被欺負成什么樣? 轉念間,他想起兩年前四年前的一樁樁一件件,康王賢王溫家溫熙之的影子一道道晃過,卻也忽而釋然。 畢竟溫熙之這人,單就那自請貶職之事,便確然有叫人敬怕的道理。 . 從延福宮走到紫宸殿在望時,溫彥之辭了齊昱一行徑自往文德門走。畢竟君臣依舊有別,朝堂宮里看顧的眼睛都多,比不得在外面南巡的時候,沒必要在此事上被人撞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外任回朝官員與常駐京中上朝的官員是不同的,須在紫宸殿外候宣,待早朝日常參奏結束方可由黃門侍郎帶領上殿。 溫彥之治水立了大功,其父溫久齡也即將從殊狼國談判回來領政績,溫家可算是滿門紅紫,此時他停停抱著摞折子站在紫宸殿外,周遭無數官員認出他來,便速速歸攏來同他阿諛奉承套近乎,艷羨言語不絕于耳。 溫彥之皆是草草敷衍,一來不會逢迎也不愿逢迎,二來家世龍寵俱在也無需逢迎,況此時他一心所念就是默念治水細軟,以應對二哥的抽問。然溫彥之本人也不是囫圇的,悉心作想下竟是越想細軟越多,多到他快要瘋魔了。 ——怎么辦,這個也會被問,那個好像也會被問…… 正在他心神俱疲之時,一個清冷肅穆的聲音從他頭頂上幽幽落了下來。 “溫員外,年輕有為啊?!?/br> 這聲音耳熟得溫彥之差點折子都沒拿住。他緊縮了手指回頭抬眼,只見出聲的人正挑著清眉垂眼看著他手里的折子,一張漠然的臉上掛了個似有似無的笑。 “二哥!”溫彥之神臺一抖,立馬將折子挪去背后,恭敬站直低了頭:“二哥你何時到京中的?我竟不知?!?/br> “你知道就怪了?!睖匚踔可绾5仂o靜看著他,臉上似有似無的笑愈發深沉:“昨夜家小將我回府之事報去你小院里,你竟不在?!?/br> 溫彥之:“……!”天,竟忘了這茬。 溫熙之抬手就他背后抽過一本折子翻開,看都沒看他,“你昨夜宿在何處了?” “……”溫彥之忍著一臉的臊,腦子里急轉再急轉,終于轉過個彎來:“我回工部交完文書,誤了出宮時候,就宿在部院里了?!编?,我真能隨機應變。 溫熙之垂眼看著翻過一頁的折子上落著帝王印綬,于是平靜問:“皇上已召見過你述職了?” 溫彥之幾乎要咬斷舌頭:“是?!焙沃故钦僖娺^…… 溫熙之微微抬眼瞥了他一下,又垂眸去瞧折子:“哦?……我倒沒見過遞上御案的折子,還能有再拿回來的?!?/br> “……”溫彥之心里倒抽一口涼氣,這他還真想漏了。他瞬間就想自剁雙手自斷舌頭——就不該將齊昱屋里的折子帶出來!二哥曾在大理寺待過,審人功夫一頂一好,早該想到和二哥對話就是一坑填罷又一坑,一謊圓過又一謊,最后不察之下定會露餡兒。 ——從小吃了多少虧,為何總重復相似的遭遇。 ——想哭。 溫彥之心里悲苦不已,強自鎮定道:“二哥……皇上,皇上他讓我再瞧瞧,說今日上朝……還,還問我?!编?,待會兒去尋齊昱串個供就好。 溫熙之聽罷,點點頭,鼻尖微微一動,抬手把折子還給他。 溫彥之誠惶誠恐接下來,后背心都快被汗打濕了,卻不敢松懈一口氣,只因他依舊感覺頭頂上溫熙之垂看的視線猶如千鈞,并未移開,顯然是還未結束審問。 在溫彥之度日如年的長久煎熬中,溫熙之淡然抬手撫平了正三品赭色官袍上的一道褶皺,果真又口氣平平地問了他句:“你身上這蘅蕪新葉的香氣,還真挺出挑,工部部院里都舍得燃這個?”說著抽了抽唇角,目似明鏡道:“呵,看來六部近來挺奢靡,京官待遇果真是好的?!?/br> “……” 溫彥之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此時連倒吸口冷氣都無力做到了。 蘅蕪新葉這香可是御貢的,落到他們宗家的賞賜尚且不是頭等貨,曉事的世家公子一沾染就能聞得出差別來,然此處立著的他與他二哥兩個人中,當然并不止他溫彥之一個世家公子。 他二哥還比他多吃了十年飯。 他背脊一凜,顫顫掙扎道:“昨夜里述職完了,皇上賞的,我回部院左右無事,便自己燃了些新鮮?!边@這這再串個供! “喔?!睖匚踔巳稽c頭,眼角狹起個涼涼弧度:“怪不得,瞧你精神都不大好,這香燃制可費事啊,少說兩個時辰罷?!?/br> ……溫彥之要哭了。 他此時還能說什么?說什么感覺都在給自己挖坑。他心想齊昱為何還不上朝,他真的快要露餡兒了,快要崩潰了,快要暈厥了。 就在他想沖進大殿去問問齊昱究竟為何還不上朝時,紫宸殿內沉鐘一打,百官言談止了,一時浩然皆跪,廣袖振袍如山云出岫,笏板傾叩似泉珠落地。溫熙之淡淡退后兩步,提點溫彥之早朝始了,便跟著在溫彥之身后跪了下去。 溫彥之終于大大松開口氣,可誰知剛跪下,跪在他后頭的溫熙之竟盯著他背后又說了句話。 透著脊梁骨傳來,叫他整個人都陰森森起來。 “老幺,工部部院有蚊子罷?!?/br> 溫彥之猛回頭:“……???!” 又怎么了?! 溫熙之隨著百官跪著三叩首下去,一張靜默的臉抬起來看著弟弟驚恐的神情,從來冰天雪地的臉上居然擠出個笑,淡淡道:“想來燃香引蚊蟲,你后頸上都咬紅了,一會兒去太醫院領些清靈散罷?!?/br> 少時,又想想,了然補了句:“或是祛瘀散也可?!?/br> “?。?!……” 溫彥之此時只恨地上沒縫身上沒刀,兀自強忍著一臉臊紅抬頭望向大殿最里頭去,只見自家皇上齊昱正由周福扶上了龍椅,老神在在地端坐了,右手支著祥云的扶手,此時目光兩兩相接,還笑著向他打了個眼風。 ——這是要作死他! 溫彥之一腔熱血卡在后頭,幾乎就要血濺金鑾殿了。 他明明記得昨夜睡前還沒有后頸那塊紅的! 齊昱這昏君定是趁他睡覺又咬了他! 完了完了,背后二哥理過仵作間還簽出過大理寺的斷案集,區區吻痕定是一眼就能瞧出來。 ——早早回京還想多與皇上歇個兩日再想他事,怎么就攤上了二哥回京的好時候??!